他们先至汴州,再至洛阳,然后循渭水直趋长安。溶溶荡荡的航道上交织着幻动的光线和短暂阴影。沿途舳舻相接的场景令旅行家大为赞叹,不住慨慕唐境的水路运输比幼发拉底河更得天独厚。夜晚月色如银,万里一碧。伊本·泰伯礼和初次来华的白舍尔并不知道,他们头一天驶过的淮扬运河乃隋代所开,而欲从淮河转入黄河,需经过汴渠。这些人力修凿的河道先前淤积严重,尽管逐年疏决,仍因水浅难以终年通航。范鹄的族叔范安曾担任朝廷的将作大匠。汴渠壅塞时,他受命从怀州、郑州、汴州和滑州征发三万壮丁,全力疏决运河。阿拉伯旅行家直到看见巨大的水闸、开开合合的斗门,才大致懂得中国人为保持水道的通畅付出了多少辛劳。行抵东都洛阳城,船客连同货物上岸走一段陆路,以避开三门砥柱之险。多亏裴耀卿的分段运送法,不仅东南之粟,河北河东各州的粮食亦得以输往黄河北岸的柏崖、河阳、太原诸仓,逐级转运,安全进入渭水,每岁省下陆运脚钱十万贯。然而,范鹄等人前半程遇到的货船多载香料、绢帛及珍贵药材,运粮船寥寥可数,原因是前一年天子下诏,称太仓既丰,可暂停江淮漕运。他们在洛阳稍作停留,让旅行家白舍尔游赏此处的繁荣街市,并交给船家几吊钱,买些赛河神的福物。洛阳城四会五达,华夷辐辏,埠头坊陌无不嚣尘扑面,平常一日吞吐的宝货又何止千箱万庾。洛水自西向东横贯全城,洛北有漕渠,洛南有运渠、通济渠和通津渠,轻捷的摇橹船终日穿梭其间。市东的漕渠上,天下泊船云集,常多至万余艘,填满河路,是洛阳最热闹的场所。范鹄向阿拉伯旅行家介绍说,自太宗皇帝以来,东都已成江淮、关东粮食的集散之处。运往长安的漕米,必先储存于洛阳。容量最大的粮仓是宫城东北的含嘉仓,那儿千百座圆形仓窖整齐排列,多为女皇武则天下旨建造。它们储藏着王朝的光明前景。转到渭河,才看见首尾相衔的连樯大舰,这些庞然巨物将伴随范鹄的客舶一路西行,达至帝京长安。
八月间,范湖湖几乎刚找回生活的节奏,又被没日没夜的如潮暴雨所扰乱。天空仿佛跟随灰暗的积雨云一起降落。好多个晚上,他顶风冒雨,不顾惊雷滚滚,淌着奔腾的浊流去深夜食堂吃饭。按摩女阿春刚堕完胎,小臭美逃之夭夭,艳眉、阿丽则因为剧增的客流而累得两腿瘫软,所以没人给范湖湖做夜宵。纵横交贯的霹雳犹如驰骋夜空的死灵,使天良未泯的作恶者闻之丧胆。引擎熄火的大车小车泡在不断上涨的积水中,此景令范湖湖越发饥肠辘辘,简直能吃掉整头驴。恰是这凌晨的茶餐厅,让年轻人跟邻居蔡小通混熟了。当时屁眼灼痛的剧作家正在看一本小说——《流浪汉的榜样、无赖们的典范、骗子堂巴勃罗斯的生平》。
“读书吧,”男人劝范湖湖,“诗人说,它能剔除有毒的胆汁,能缓解苦痛……”
恋情没有进展,长夜停滞,年轻人的满腔爱慕好像无形的孤魂。他企盼偷劫她明媚的目光,抢掠她更多甜笑,冲破姑娘的睡眠,夺走她变幻的黑梦白梦。不知为什么,赵小雯一次次更改约会日期,拒绝他种种提议,于是阳光灿烂的永昼转眼变成暴戾的阴雨天。这与他原先的想象判若霄壤。夜间,望着频频打闪的远空,范湖湖愁郁萦怀。赵小雯越来越虚无缥缈,就剩她那些变化不定、难以捉摸而又不可冒犯的原则还在发挥作用,它们鞭子似的时时笞责他可耻的爱欲和痴情。
他不能去文津阁找她,不能随便联系她,更不能问她为什么。姑娘不容置辩的强硬令人心寒。年轻人难免以为他正遭遇一场变味的一夜情,而他怀疑的微笑更让她降至冰点。他们的相会是虚假的,如同夕阳与大海相会。某天傍晚,范湖湖听见有人揿电铃,开门一看,竟是赵小雯。姑娘穿着一件男式衬衫,眼眶湿润,神情如释重负。她把年轻人推到墙角,像一团烈焰将他包围,开始一个吻接一个吻地使他窒息。范湖湖脑袋碰到书架,手脚碰到柜子,屁股碰到暖气片,灵魂碰到风火轮,仿佛狂风吹拂的脱线木偶。然而,他们彼此的爱抚实际上深沉舒缓,比海牛的动作还慢。热吻减弱了郁郁思念引起的痛楚,反将年轻人浸到可供呼吸的液体之中,唤醒储积良久的肉体渴欲。说不清两人脱光后什么还存在什么又消失了,也说不清他们八肢互绞是想战胜对方还是想输掉自己,更说不清男人因何狠狠撞击女人,究竟是为创造欢乐还是为注入仇恨。总之,度过恣情任欲的夜晚,平衡已打破。两人开始用没完没了的亲嘴来打发光阴。甚至在赵小雯上班的文津阁,他俩仍毫不顾忌,用私情款语填充每一个无人的空当,抓住各种机会接吻。范湖湖的研究计划一再延宕,没有进展,时间的破轴承冒烟空转,却带不动他生活的大小齿轮。即便走在路上,这对男女最想做的事情依然是接吻,接吻,再接吻,目空一切,无所节制,以至他们的恋情漫过十字街头乱闪的红绿灯,他们的欢笑鸽子般飞翔盘旋,看不见的翅膀扑得羽毛四处飘落,给一处处街景烙上两人幸福的徽章。范湖湖相信他找到了征服时间的方法。他热吻的既是姑娘的双唇,亦是欢乐本身,以此寻找永久的夏季。好事者的呼哨、三轮车借道的刺耳铃声、外国留学生礼节性的视若无睹,统统不值一提,他俩全不在意,因为每个吻可能就是漫长的一生,每个吻均意味着诞生了一个新世界。
范湖湖没想过将来有什么两样。他依旧失眠,常半夜爬起来读书敲字。六楼的蔡小通往往尚未熄灯,漫出两人窗台的光芒浸染了无边黑夜。范湖湖已是爱情炽焰烘焙的一块香喷喷的脆饼,可他女友仍保存着冰封部分:姑娘五六天便失踪一回,从不给他解释。范湖湖设想的理性谈话从未发生。他必须全力以赴,方能抑制想跟她分分秒秒待在一起的疯狂欲望。某个晚上,大雨滂沱,人间轰鸣,范湖湖和赵小雯看完一部没滋没味的动画片,走出剧场,登上空荡荡的公交车。它驶往赵小雯的住所,而姑娘不会留他过夜。年轻人不得不接受一连串遣返的深吻,走向清宵的轻轨列车(疲惫而灯火通明),听着它催眠的节奏将城市缓缓拽入梦境,满含倦意地回到他每晚浓睡的岑寂小区。在终点站,两人下车步行。雨势稍减,变得淅淅沥沥,但范湖湖还是撑开伞,觉得这么一来多多少少会有些安慰。夜色下路灯的光锥给人以无穷幽深的意象,仿佛正把跃入黑暗的沉默行人度向未来。衰老的雨神赤着脚走在湿漉漉的街头,拨开水汽的螺旋向情侣们凄凉地伸手,可是没人搭理他。偶尔晃到眼前的车灯扫过路面,照得溅碎的雨滴好像一朵朵银莲花。最终,在一条林荫道上,迎着遥远的旧电影般闪耀的寂静街口,赵小雯对范湖湖说:
“我是个灾星。”她停下脚步,眼睛残留着白天的温柔余焰。
“你想怎样做,就可以怎样做。”范湖湖说。
姑娘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很爱你。”
赵小雯没告诉年轻人,她在跟该死的精神顽疾全力战斗。姑娘的反复无常让他发疯。范湖湖习惯坐在窗前,久久望着万家灯火的景象,直到麻木不仁。蔡小通极力开导他。
“恩惠的多少,完全取决于施舍者的意愿,”剧作家说,“爱即奴役。”
这番话纯粹是雪上添霜,不仅没解除范湖湖的苦恼,反而更令他忧心忡忡。其实,蔡小通本人尚处于艰难时期。他一向目高于顶,如今对自己的实力、魅力、意志力乃至性能力的评价已跌到历史最低点。身为一名没正经职业、剧本从未公演的落魄艺术家,蔡小通确曾获得过一星半点声誉,但不是以眼下这张范湖湖熟识的普通名片,而是以当年那块充满狂野力量、以冉冉上升的希望之星面目示人的金字招牌。独居前,蔡小通遇到一位算命先生,说他命不好,建议改名以求转运,结果他嫌麻烦,索性连姓都一块儿换掉了。蔡小通原以为他会是位卡萨诺瓦式的人物,至少堪比拜伦,后来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运气稍好的现代版尾生。他交往的女人一度很多,有些喜欢穿短裙,有些喜欢穿长裙,有些若可以裸体就不穿任何裙子。除了未婚妻,蔡小通还有一位长期的秘密情人,婚后依然如故。遁到范湖湖楼上躲灾避难之前,他那复杂的劈腿史不是一言半语能说清楚的,它拥有太多分支情节,就像流域广大的亚马孙河难以找到主干。蔡小通不得不借助吸毒来戒断恋情。他喜欢援引自己实际上并不欣赏的英国人阿兰·德波顿的一句话,权当是他脚踏两条船所必备的绝妙搪塞之辞:爱的需要总是先于爱一个特定的人。
蔡小通跑来做范湖湖邻居,原因并不是东窗事发,被妻子捉奸在床。其实,爱博而情不专的剧作家从未讳言,他那半完成的杰作已将其艳史暴露。蔡小通的老婆是个敏感的娇媚少妇,会在性爱的高潮忘情大呼,喊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疯言疯语,内容令闻者心惊。男人久经战阵,素知妻子不过是荷尔蒙分泌旺盛而致暂时性精神错乱。多情多体液的剧作家摆脱了恶习,仅在两个女人之间来回流窜。蔡小通很少读书,除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创作时间,他把余下的分分秒秒皆花在她们身上了。然而,艺术家梦见情人庞莉莉时,他妻子也会逐渐梦到她。所以蔡小通的隐秘欢愉伴随着无穷烦恼。但如果认为分情破爱的男人会因此失眠,便错误估计了他的能耐,将其贬低至范湖湖的水准上。谈到恋爱感受,蔡小通说:
“好像被八百个太阳晒化了。”
剧作家的经历对范湖湖无异于一记重击。赵小雯会不会虚情假意?她会不会另有一个男友?类似的念头将年轻人折磨得茶饭不思。他真想把伪诈的皮球一脚踢上欺诳的大街。蔡小通劝深陷爱情泥潭的朋友无须多虑。
“女人是个黑匣子,”他说,“当你见到里面的内容,意味着飞机已经失事啦。”
现实残酷,蔡小通最终低下他不肯轻易低下的头。因两个女人的经期渐趋一致,他要么累得两腿发软,要么备受情火爱焰的蹂躏。对那些路旁街边搂抱着操练接吻技术的中学生,蔡小通不再为他们感到庆幸。他以拨云见日的智慧安慰范湖湖:
“每次一见钟情都是我们对恋人吸引力的夸张。”
离群索居的艺术家从不拿作品给朋友看。某天中午,范湖湖爬上六楼,想找蔡小通闲聊。他穿过混乱的客厅,走入厨房,看见一个裸体男人戴着橡胶手套,扎着围裙,在洗碗池边上埋头刷锅。阳光从天窗滑落,照向蔡小通的蓬头乱发,为他放设一顶亮莹莹的绒花王冠。它随即消融于飘动的浮尘间,变成黄金的粉末。范湖湖没打搅干家务的剧作家,转去欣赏他案头乱堆乱码的许多物件。辅助蔡小通创作的书籍千奇百怪。除了《警世通言》和《索福克勒斯全集》,居然还有《什么是共产主义,怎样实现共产主义》、《国产缸内直喷发动机结构原理与维修》、《演员的自我修养》、《出版物标点符号规范用法》等等,你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会翻开它们,可见司艺术的缪斯是无比深邃的。如果不写作,蔡小通的下场必是卧轨自杀。他专门为自己的剧本虚构了许多作者,其中之一是个会画画的年轻火车司机。然而,当范湖湖想打开他电脑里的文档,它们却神秘地自动粉碎了。
蔡小通床头摆着一本盗版的戏剧集。该书破旧不堪,封面尽是油污,满眼错别字,页眉上密布着蝇头细批。范湖湖注意到,它实际上是一部不分章节、无头无尾的长篇小说。年轻人正为此感慨,突然间,蔡小通的鬼影在卧房千变万幻的混沌光线里现身了。黄昏的孤星已在燃烧,好像个小寡妇。男人仿佛穿墙透壁,臭汗淋漓,妖怪般换上了黑白格子的四角内裤。停止劳动的剧作家毫无必要地告诉范湖湖,那部长篇小说的特殊气氛,形成于一名老神父的凝望,令人惊奇之处并不是他看到了什么,而是他怎么看。
“爱情的秘诀也全在于此。”蔡小通说。
这句话犹如一阵穿堂风扫向范湖湖,他那忧伤得要死的爱情改头换面,使阳光琥珀般半透半明,使午后的风更为湿润,使沙沙作响的树声格外动听。先前让他忘乎所以的快乐好像是个梦。下午骄阳似火,年轻人跑去什刹海闲荡,又一反常态花十块钱买了张北海公园的门票。团城上,紊乱的光影令他头晕眼眩。隔着真空般安静神秘的权威禁区,他看见远处的国家大剧院好似一颗滚烫的水银泡,在灼热气体的游丝里,在猛烈的政治核辐射下轻颤。年轻人不再想念赵小雯。史学研究仍将继续,但已从他生活的致密内核,降格为一剂减轻病痛的麻醉药。原先看上去坚不可摧的信念,诸多死沉死沉的世界观,被追寻欢乐的轻风吹得倾颓瓦解,坍作一片难以复原的断壁残垣。蔡小通安抚朋友说,生活就是阅读,有时候笑,有时候哭。
“我们实际收获的快乐,比我们想象的快乐,总要少得多。”
泥菩萨蔡小通成了范湖湖的救命稻草。男人叼着烟,滔滔不绝大放厥词,话语四处奔涌,跟凌乱的房间非常般配。他深明不宜挑唆而应安慰,从靠墙码放的智慧宝库抽了一本《园丁集》扔给范湖湖,致使书堆轰然倒塌。许多个日日夜夜,构思艰难却落笔迅疾的剧作家嗓音沙哑,目光明澈,满脸沧桑,在呛人的烟雾里变为一个百岁老朽。
“你知道,关键不在于我们是否会为爱情疯狂,”光说不练的行家蔡小通愿与范湖湖共勉,“而在于我们可不可以承受种种疯狂,保持强健的生活秩序,淬炼我们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