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到春节,范鹄跟朱秀才、崔博士守着冷窗冻壁同饮屠苏酒,醉醺醺瞧着街坊邻居杀鸡宰鹅,往桃木板上画神荼郁垒像,坐听辞旧迎新的隆隆爆竹声,度过雪花飘舞的除夕夜。送穷节那天,京城居民纷纷往街头巷尾丢破烂。范三郎本欲效仿,但他一向缺盐少醋,除了自己实在没什么可扔的旧货。男人打算从头再来,效法屈身辱志的御史裴明礼,靠捡拾废弃之物起家,也不介意像罗会那样以剔粪致富,赚下一爿堆金积玉的财资。他想栽树卖钱,想讨个嫁妆丰厚的丑婆娘,甚至一度丧失理智,想去找专放高利贷的回纥商家,京师百姓认为这无异于典身卖命。然而,喜欢捉弄人的北斗星君偏要给他安排另一条路,早已注定却不依循旧例的一条路。它是历史和个人、现实和传说的神妙结纽。元宵节这天,金吾不禁,仕女们穿男装上街游玩观灯。据说安福门外彩灯多至四万盏,不乏直径十余丈的灯轮和高逾百尺的灯树。楼前百戏施呈,供奉御览。还有千名少女灯下踏歌,把璀璨流耀的腾焰飞芒送上星空,跟横卧玄穹的银河交汇,令月色苍白。上午,范鹄陪着崔延嗣去往东市买调色原料,所走自然是启厦门大街。当天市场上最引人注目的货物是从康国输入的贝甘香、阿萨那香。玉器商人则在出售楚国的连城拱璧、秦国的温凉玉盏,外加隋侯所拾的稀世宝珠,他们摆卖的黄玉必黄如蒸栗,黑玉必黑如点漆,白玉必白如截肪,赤玉必赤如鸡冠,材质光莹清澈,雕工极精,可是生意远不及声势浩大的金银铺。青衫白帢的学子成群结队在纸笔行里乱窜,购买他们中意的蛮笺象管。路过木材行,范三郎被它壮观的场面吸引,忆起他本人在室利佛逝国盘算的木材石料生意,波斯人伊本·泰伯礼也曾颇为看好。范鹄原以为,元宵节无非平凡的一天,因此走进诸家店铺时,他根本没注意身边的祸乱征兆。集市的贩客死命操鞭捉骡,满街倾巷的畜粪大有覆盖全城之势,但他们视若无睹,弃之不顾,仍一个劲儿争多嫌寡。在东市,男人安闲地辨识各色优良木材。青龙木可用作斧柄;长江南岸的樟木可造渡海大船,杉木和楠木同样是上乘之选;坚韧结实的酸枣木可制箸筷、调羹及轮轴;桄榔是做双陆板的绝好材料;蜀地的泡桐专做五弦箜篌;榈木的头枕能治头痛;演州的斑竹常做最高级的笔杆;而檀香木适于雕刻佛像,不仅是因为它纹理细密,还因为它可凭本身的树油来防止朽烂。
崔延嗣在染料铺精挑细选,购买调制朱红色所需的硫黄,合成黛蓝色所需的栎五倍子,配制深灰色的婆罗得,再加上少许价格昂贵的猩猩血。为了他夙夜梦寤的《大食图》,广文馆博士愿用自己的血来换猩猩血,只可惜人血不值钱,原因自然是它会变黑。另外,染布人青睐的美誉久驰的草木染料,诸如靛蓝、黄栌、茜草和紫草,供应亦十分充足。作为画师,崔延嗣更注意石青、朱砂、黑炭和白铅的品质成色。他们来到一家明矾肆,替卢楞伽询问店主,是否已有波斯矾,即上等白矾。通常画家仅能凑合着用沙州和瓜州的黄矾。店内人头攒动,买家来自各行各业:医生用明矾止血;染匠拿它做媒染剂;皮革匠靠它来使皮革变软;纸匠用它为高档纸张上光。人堆里范鹄挤来挤去,无端想到裴月奴,他并不知道,姑娘和张宝器已坐在驶往京师的客船上,会很快抵达。
这时,将来被人们夸大为战乱导火索的事件意外发生。向来躲避公卿的权焰、远离政潮党争、不愿淌官场浑水的扬州商贾范鹄,竟成为长安众所传扬的人物。那几天,万余名工匠一直忙着搭缚灯棚,悬金结彩,以求营造一个史无前例的元宵节。街道比往常更拥挤,磕磕碰碰的小灾祸此起彼伏。走出店肆,范三郎望见放生池附近烟尘滚滚,就跑去瞧个究竟。原来是两支显贵的马队争入市门,引发混乱。他们激烈挤撞,好像公猪挤撞母猪。稍稍落后那一方势焰更盛,恶狠狠的仆从吹着短哨,乱推乱捶,挥鞭抽打另一支队伍。范鹄看到,建平公主骑着一匹白龙驹不停打转,狂舞的皮鞭几乎触及她裙摆。可最让他惊诧的一幕是,凌乱的人腿马腿间,有个五六岁男童跳跃穿梭,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范三郎冲上前抱住他时,笑嘻嘻的小孩子还伸手去拔救命恩人的胡须。建平公主已经落鞍,驸马爷奔赶来保护,立刻挨了几鞭子。范鹄将男童放到圈外,旋返危乱的暴风眼,拽下两名挥鞭的狠奴恶仆,为公主解困。瞬间有七八人被他用同样手法放倒,个个跌得鼻塌唇青,手断脚折。范鹄又高又瘦的鬼怪身形,给争道双方以同等震慑,使之自动分开。扭头再看,脱险的小孩子竟已不见踪影,好像从未存在。男人事后闻悉,他搭救的幼童是荧惑星所变,这个捣蛋鬼的现身预示着灾难降世。朝建平公主挥鞭的凶徒,乃是杨氏兄妹的侍从,他们仗着贵妃娘娘撑腰,狐假虎威,在长安城横行霸道。杨家的显赫无人可比,所以连皇帝的女儿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然而,范三郎的举动导致一连串明里暗里反对杨家的事端。公主受辱、恶奴狗仗人势所引发的义愤,打破了朝堂的危险均衡。国舅爷的政敌伺机乘隙,编童谣影射他与筮者勾结,贪权窃柄,意图谋逆,还说什么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历代篡国者的下场有目共睹。皇宫内外暗潮汹涌,朝野议论纷纷,坊间把搭救建平公主的男人说成是神将下凡,是惩奸除恶的托塔天王现世,也有人指称他乃一头魔兽所化。神虚鬼妄的流言传来传去,绕长安兜了三圈,最终传到范鹄本人的耳朵里。可最会拨嘴撩牙的青龙坊居民谁也不晓得他就是那场风波的主角。出乎所有人意料,长安城环环相接的变故,竟将远在河东的范阳节度使撩拨得急不可耐,决意尽速举兵,发动叛乱。
华灯万盏、仿佛吹落半天星辰的元宵节之后第七天,范三郎被召至公主府。男人看见,庭院内栽植着他喜欢的木槿和芍药,原先的局促全然消泯,尽管他已猜到此处几乎从不接待白丁俗客。突然,花园的自雨亭好像附上妖物,轰然发响,水帘飞流四注,激起阵阵潮湿的冷风,把范鹄吓了一跳。几只巨鸟扑动着翅膀,从百年杏树的枝头落向廊下一排银质禽笼,旁若无人地梳翎抖羽,眨眼间又隐没不见。侍女领他穿过香藤异蔓,竹架花栏,迂折走进一座雅致的大屋子。它并不像富贵之家的堂庑,处处雕梁画栋,镂金错彩,反而简洁得令人讶异。幽房邃阁之内一名发髻低垂的贵妇长身玉立,头簪粉荷花,穿着瀑布般流泻的大秦式深青长裙,优雅的双肩昭示了高贵血统。皇女一扫前天跌落尘污的狼狈。不仅如此,她盛气凌人的傲然神色亦消散无踪,在轻纱薄裳映衬下,尤显容态润媚而酥胸白腻。窗外宁寂的阳光大肆涌入房间,漫过檀屏绡帐,照向连箱累架的珍玩字画,令诸器物的轮廓极其分明。茶案上玉盏浮碧,茗香袭人。公主感谢范三郎搭救之恩,告诉他尚书省选院不日将发榜授职,另外她还准备了一份厚礼。女人的娇声嫩语让范鹄大吃一惊。
“那么,”珠围翠绕的建平公主屏退左右,走近范三郎说,“你还想要什么?”
男人伸手握住她乳房,脸颊立马挨了火辣辣一巴掌。他旋风般准确的力量使欲心如炽的妇人迅速达到销魂的顶峰。公主粉面含春地透露她尊荣的名讳、她间或疯邪的祖传病根。在欢爱的高潮,范三郎看见一只绿臭虫缓缓爬上名香异锦环绕的皇女的雪白屁股。趁她还在甜美余韵的长长缓坡上回味,男人匆忙穿越修竹乔松的园林,离开靡丽豪奢而又阴森恐怖的官家府邸。不久之后,建平公主还特意找来卢楞伽,请他为新营建的斋堂画佛像,想借机再见范三郎一次。但男人没满足其愿望,倒是画家用心用力,尽平生所学,以女主人的模样身形绘制了一尊观音菩萨像。
元宵节奇遇前,范三郎经常拖欠房金。负责收钱的老婆子天天来逮他。直觉灵敏的老妪一撞见范鹄就猛扑上来,导致他晚间睡不安稳,白天不敢回屋。若寻不到酒伴,男人便去独酌。时值槐花凋谢,长安的房顶路面一片秋黄,许多落第举子不返乡回家,留下借居僻静的闲宅或寺院,埋首书卷并搜肠刮肚地构思新作,准备来年再考。这帮枯鱼病鹤视范三郎为自己人,认定他迟早会被蠹书虫吞噬。某天下午,范鹄两眼盯着悬空的望竿酒旆,左弯右绕,钻进一家小馆子,不期然看见墙头的潦草题字。
此身饮罢无归处,
独立苍茫自咏诗。
范三郎并不晓得这是杜拾遗的手笔。但在诗句召唤下,洴涌泛滥的孤独从四面八方灌入他受过海难摧残的脑袋,迫使他假醉佯癫,跑到街头,企图在拥挤的人群中觅得片刻安慰。朱雀门大街上,皇城的銮舆凤驾不时往返,它们很少吸引路人目光,原因并不是街道太宽,而是刻意封闭的坊墙使百姓出行受限。即便如此,当林邑进贡的白象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过大街,人们还是拥到路旁,争睹这庞然巨物。大象、犀牛关在宫廷兽苑,每天获得若干口粮。数九隆冬,它们披着厚毯子微微发抖,等待参加朝廷的庆典活动。范三郎看见粉白色的大象眼神忧伤,觉得它必通灵性,但男人克服了瞬间的软弱,没再多想。白象后来侥幸逃脱了安禄山乱军的屠杀,独自生活于深草丛生的园子内,终日无所事事。德宗朝建中元年,它与五宫六府的七百多名侍女和上千的猎鹰猎犬一同被释放,送到荆山之阳。白象走过朱雀大街那个下午,空气里充满野兽的腥臊,阳光使之热烈翻滚。范鹄遥闻大慈恩寺东南角的戏场正上演《兰陵王入阵曲》,而附近一家茶肆内挤满来听《太宗入冥记》的闲客俗人。忽然,犹如潮水退去,熙来攘往的行人消失了一小半,因为大伙得知崇福寺的老法师要开俗讲,他无比洪亮的歌喉又将响传九陌。当天的故事是《月光王以头施人》和《萨埵王子舍身饲虎》。听众早早挤满寺舍,大呼小叫地瞻礼崇奉。那帮眼红眼热的竞争对手死命诋毁老法师,斥他伪托经论,假借劝善之名,专讲愚夫冶妇喜闻的鄙亵之事,取悦他们的庸目俗耳,根本是欺世惑众。然而毒辣的攻击反倒使崇福寺更受追捧。戏场不断翻新花样,改编天竺故事,以挽留不安分的观众。可是,世人更喜欢诡幻的法术,以及吞剑吐火、爬竿走索的江湖杂戏。京城居民像一群牵线木偶,为争睹新奇事物而胡奔乱走,抛弃一场戏如秋风扫落叶般冷酷无情。转眼间,天际阴云密布,苍白的太阳滚入烟雾,地平线上方集结着浑厚的晖光。
“落雨啦!”
原本蝇攒蚁聚的人群纷然尽散,争相跑过急雨激起的灰尘,密集的雨脚也在他们头顶奔走。街道变得冷冷清清。雷鸣电闪的一轮急雨之后,滴滴答答的黄昏澈亮而安宁,仿佛有双大手为它盖上了玲珑剔透的琉璃罩。万象澄明,范三郎的孤单无可遁形。他心中一懔:
“娘的,又是初五啊!”
走在海滩似的铺河沙的大街上,范鹄不禁想起吕掌舵。老头子是他前半生所见最出色的水手、最无私的男人,他死后一定会成为南海商舶的守护神。他想起伊本·泰伯礼。波斯富商一贯以远航为苦,却要在船上生活几十年。范鹄又想起巴士拉城的大学者和老法官,他无从得知两人是否仍钩心斗角。进而想起巴赛姆·易司哈格,肥壮的星相学家,还想起阿拉伯旅行家白舍尔、隐居希拉城的音乐大师叶海亚·麦吉,以及刚继位的哈里发曼苏尔,范三郎离开大食国时他还是王储艾卜·哲耳法尔·阿拔斯。随后,男人想起自己的生意伙伴尉迟璋,眼下他正在扬州逍遥,头脑越来越迟钝。范鹄想起郑万乾和张宝器,想起杜家七郎和辱身败名的杜小千,甚至想起让他获病的广州昆仑妓,她把男人害得一身屎一身尿,差点儿命丧异乡。诸多有益无益的回忆之后,范三郎终于想起裴月奴,他不可替代的红尘至爱,他的知己,他的病根。男人还一度想到衰老而死,想到他将承受时光的残忍削斩,落下永久的精神残疾,但不祥的念头仅仅持续一刹那,来不及生根发芽,就被他从脑海里飞速抹去了。
升平坊的乐游原上,秋游者携酒持肴,骈肩接迹,淙淙骤雨没能浇熄众男女百折不挠的玩兴。他们赛狗、斗鸡、掷樗蒲,大吵大闹,直到不得不散场离开。瞧着纷纷如蚁的游人提着空坛空罐,奔往寓所,范三郎羁留长安的苦闷忧烦又涌上心头。风伯雨师已返天宫复旨,地上的鬼怪妖精还不敢贸然现身,男人慌神无措,觉得咽喉发甜,鼻子发酸。各街各坊的朱楼绣阁内,阔衣高帽的富家老爷和调脂弄粉的风尘女子又将开始新一轮纵情嬉闹。他们携朋挈友,选妓征歌,被俗世欢乐包围的兰若寺院据称可使京城免于堕落,保持奔放的健康,但也保持不了多久。唐天宝十四载九月初五酉时三刻,红轮西坠,万物寂然,霞光如巨流横贯潮湿的天空,向人间投下蛛网似的浮幻云影。广陵人范鹄立于高坡上,披着他孤身独游的落寞,猛然想到杜拾遗那两句诗。望着雾盖狂尘、暝色将至的世界,男人头重脚沉,仿佛受一股力量所制,完全湮没在日暮途穷的惊惶气氛之中。他伤怀感恨,朦朦胧胧预见自己的未来。路过一名双目失明的乞丐,范三郎感于他恬静的愁容,居然把仅剩的两串钱全给了他。晚上,男人赶回青龙坊已是斗柄指西,夜传初鼓,街头唯有提灯笼的巡城军卒走动,驱赶闲神野鬼。若是凌晨归来,他会躲入坊门旁一家张灯炽炉的烙饼铺休息,坐等五更街鼓敲响。然而此刻,星光颤动,狗吠声传得很远,范三郎无处可待。翻越东北角的坊墙后,在水沟边,他看见发亮的夜明苔,照着青泥里钻动的金针虫。男人相信这是个吉兆。他没像以往那样,要么回屋给裴月奴写信,要么坐在大槐树下,嗅着浓烈的尿臊味儿,观察腐草如何化作淡蓝的萤火虫。无星无月的暗淡秋宵,它们好似飘舞的雪花,密集、混乱、明澈、深奥,将荧光泼溅到他身上,使之心凝形释。范鹄走进朱履震的房间,请老男人为他算一卦。
“得随卦。”老朱没使用筮草,没使用铜钱,更未趺坐入定,或翻开珍藏的《易斗图》,甚至不问范三郎所疑何事。他面庞泛青,酒糟鼻闪闪发亮,仿佛一直在等范鹄前来,说出这句话:“宜远行。”
男人记起广陵大师所送禅语。
“为何远行?”
“祸福相倚,人生无常。”
“往何处去?”
“西方。”
范三郎一时沉默无言。朱履震冲他端详半天,问道:
“你周身火旺,可曾遇到荧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