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情人都保持沉默，谁也没去追究，仿佛此事从未发生。男人半天就花光了他所获的可怜收益。范湖湖不禁自问，像蔡小通这种货色，以及跟他恋爱的庞莉莉，到底是傻瓜还是一对没心没肺的疯子。史学博士近来发现，创作长久受阻的艺术家喜欢早已无人问津的老情歌。他与鹦鹉一样，悲伤愁绪仅仅会维持一晚，女人们都听他说过：“我与加西亚·洛尔卡用放大镜将你观看。”所以迷恋天文望远镜的庞莉莉与他一拍即合。蔡小通还是个夏目漱石爱好者，惯用《金刚经》打蚊子苍蝇，总是把书撕成一个印张一个印张来读。而他自己的剧本，结构往往也分成一页一页，能任意排列组合。诚然，其怪癖均可容忍，无伤大雅。范湖湖根本看不出他把情人当成礼物，以之贿赂金牌制作人的必然性。
“那件事之前，我最好的朋友……跳楼自杀啦……”剧作家依旧平静，仿佛一个深度面瘫患者，“他写下遗书，说人生一无可取，毫无意义，唯有无穷无尽的煎熬，活着是个错误，是造物主无耻的恶作剧，我们可怜的智慧根本不能理解。他还说，没有比清醒更大的悲哀，没有比生存更深的痛苦……”
蔡小通认为，他朋友其实死于对生活的渴望。男人深信唯有大喜大悲方能揭示真理。如今哀惶之箭嗖的一声贯穿他落拓不羁的肉翅，没准儿让他得了失心疯。但范湖湖不敢确定这就是蔡小通请吃饭的理由。临近傍晚，雨水终以不可抵挡之势涌入室内，恋旧的食客们纷纷弃席奔逃。好些人差点儿淹死。停车场一片汪洋，立交桥变为壮观的大瀑布。雨势稍歇的瞬息间，最新一轮风暴鼓着大肚子走过世界，千景万象动摇不已，肩负革命伟业的大饭庄在风雨的严酷蹄掌下轰然坍塌。范蔡二人掉进冰冷秽浊的积水，冻得乳头无比疼痛，仍拼命挣扎，奋力逃生，才幸免于难。距他们不远的学院路上，很多毕业生无助地追赶公共汽车，指望它搭载他们脱离苦海，但这无异于等救主降世，须知范湖湖这一代人，如同他们之前的每一代人，是永远等不到那一天的。望着希腊神话般恢宏的远空，落汤鸡蔡小通没头没脑地说：
“范湖湖，你可不许像他一样……”
年轻学者满面雨痕，眼睛因进水而充血。如果爱情也随着奇幻之夏逝去，时光的残忍面容将使他畏惧得发抖，变成一只掏空内脏的大海参，再想不出人世间还有什么好事。多年后，当范湖湖已在感情上变得老练沉稳，追忆他不成熟的恋爱，玩味他听到赵小雯的轻灵足音从楼梯间传来的一个个沉醉时刻，想起姑娘欢快地跳到他背上的美妙瞬间，肉体的记忆重新唤醒，大学者仍难掩激动，仿佛焕发了青春，仿佛岁月是永存的，从来不曾消逝。有一回，在拥塞的地铁换乘通道里，赵小雯不经意望见黑沉沉的晚夏天空，幸运地瞧见一颗孤星刺穿夜幕，联想到时光飞逝，禁不住泪水盈睫。而范湖湖预感到踩踏惨剧即将发生，他低着头，目光躲开姑娘闪烁的泪花，拽住她的胳膊说：
“你想做什么，就立即去做吧！”
范湖湖相信姑娘迟早会离开。理智的指南针向他显示前途一片灰暗，但经验不足的青年探险家还没做好准备，无法接受失败的现实。天王星已经变冷。他把恋爱的不顺利归咎于软弱，归咎于缺乏技巧，归咎于各种无聊的细枝末节，甚至归咎于可恨的秋天即将登场，而它注定要扼杀夏季之恋。范湖湖原以为，赵小雯能觉察他没头苍蝇似的热情在消退。实际上，她除了自己狂乱无休的内心世界，难以顾及任何事情。姑娘说她还爱他。天知道为什么，她时间老不够用，连一分钟也不给他。拒绝的字眼和尴尬的沉默是她百试不爽的保命符。范湖湖向来不懂得怎样抓住时机，怎样挽救危局，导燃对方的爱火，更何况这回他才是那名受尽冷落的春闺怨妇。
“很简单，”蔡小通解释说，“你俩不合适。”
在男人看来，爱情并无好坏对错之分，它总是以不受控制的激情喷发为开端，以我们不愿相信的无情结局收场。
“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现在才可能认识到。生活将继续，让你吃尽苦头。没了谁你都不会死。大师说过，活着的人全是无敌的。”
城市被百年不遇的涝灾淹得快要发疯，交通彻底瘫废。范蔡二人唯有步行返家，沿途不得不多次绕道、涉水、划船。夜暗张开翅膀，从天顶缓缓降落，四处盘旋。依旧拥堵的路桥上，有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子钻出黑色轿车，兴奋地脱光衣裤，众目睽睽之下大喊着狂奔乱跳，想象自己是全世界最天才的舞者。
深夜时分，范湖湖做了个怪梦。年轻人梦见自己躺在长安城青龙坊内，隔着两条街的日严寺传来闲寂钟声，院子外焚烧着枯叶。他自以为睡醒了，事实上正好相反，他更深更久地沉入梦境，变作唐朝商人范鹄。类似的清晨他本已厌倦透顶，可对范湖湖来说却非常新鲜，因而高个子男人搞不清体内腾涌的冲动究竟是原始的欲望，是改变生活的强烈渴求，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出于习惯，范三郎又去摆弄炼金术士伊斯坎迪尔的礼物。男人猛然想到，他若从未遭遇海难，狮子舶不曾倾覆，没准儿可以借助巴赛姆·易司哈格的天文仪器，来修复散架的望远镜。然而，这个念头使范鹄越发自惊自怪：倘不是沉船事故，他又岂会流落孤岛荒滩，拆开望远镜引火？那样他根本没必要修复它。思维的矛盾令他困惑，就像有人在暗处施加影响，故意捣乱。梳理疑虑时，范三郎陡然又是一惊：手中望远镜经他反复摆弄，居然成功复原了。男人第一次注意到，这支长约两尺、伸缩自如的铜质镜筒，外壁刻着八星形纹饰，边缘金漆已剥落，显得斑斑驳驳。如今它是范三郎去过大食的唯一证据，更是他生活于现实世界而不是梦国的明确标志。男人还无法料及，阿拉伯炼金术士的望远镜将在葱岭发挥功效。他隐约觉得会碰上种种怪事。几天前，选院发榜，范鹄除授西域劝农使巡官，未能揽获盐铁转运使判官的肥缺。他匆匆忙忙去找鸿胪寺的熟人以图补救，可想让朝廷更改任命已太晚，即使向建平公主求援也无益。众多暮夜怀金之徒深谙政以贿成的道理，用大笔钱财铺路，怎奈范鹄已无混天了日的杜小千支持，连刚够塞牙缝的赂银都凑不出一笔，落败实属正常。但是，男人并不晓得，他之所以还能退求其次，效命劝农使，居然受益于文部的鸟吏鳖官个个怕老婆怕得要命。研拟名单的侍郎之妻久闻范三郎元宵夜路见不平，教训了挟权倚势的杨家恶仆。女人因此倍感畅快。她不容分说定要丈夫将范鹄的名字上报，否则便让他见识妇人泼天耍赖的雌威。而文部尚书同样慑于河东狮吼，岳丈家偏偏又是杨国忠的老对头，他不得不乖乖给范三郎派个实职。总之，倘非金章紫绶的官员们惧内成狂，京城的悍妇又大展经纶，把她们虐婢欺妾的阃威使到家事以外，范鹄仍将苦苦候缺，蹉跎年月，连个寒官冷署都弄不着。朱履震认为男人去西域充任巡官可喜可贺，如此一来，便能顺应卦象，提前向西进发。
“别笑得太早，”范鹄以为老庸医在唱反调挖苦他，“尚未尘埃落定。”
其实，男人十分清楚，选官时所谓三注三唱不过是徒有形式。文部依旨授职，连谢表都已替新官故吏拟好，它们堆满各种感遇忘身的虚辞、为君上肝脑涂地的套话。可跑到偏远寒荒的庭州任职，这个前景直到此时才破天荒头一遭落入范三郎的视野。百余年来，去边塞闯荡的男人不在少数，他们驰骋于大漠雪域之间，抱定风尘之志，誓在白旄黄钺的沙场上追逐锦绣前程。范鹄从未有此打算，无意拿性命赌个封侯拜将。他收拾行装，准备先逃回老家扬州，再仔细筹划将来。
八月初八上午，卯时刚过，范三郎走出屋子，恰好遇到朱履震。老男人捧着一本发黄的《葬书》，似在钻研郭璞之学，但他摇头晃脑叨诵的句子，很难说跟风水有什么关系。
“兰因芳陨，膏以明煎。凤止高梧，虫呤小榭……”
范三郎没理睬老庸医，对其讽喻听而不闻。男人走出院子，混入街上挑盐拾粪、担柴运水的南城居民之中，碰上好些认得或不认得的流人浮客，自己却打不定主意该往哪儿去。他身旁的老汉挑着两筐拭秽的竹厕筹，看样子是要到东市。坊门外，有商贩正兜售据传是采自极北之域的怀梦草，能让你梦见相思之人，也能把现实变成一个梦。几名安贫若素、身处市廛而不闻凡嚣的隐者，同在院落之间悠闲踱步，流水般哗哗作响的阳光推搡着他们，将他们的影子投向俗境尘居。范鹄注意到，长安城近来拥入很多流民。夏前的旱灾和秋后的阴雨致使谷物歉收，造成几十年不遇的大饥荒，城外道殣相枕，处处是席卷椽抬的饿殍。无粮可吃的农人不得不典屋卖田，沦为乞丐。他们跟京师里游荡的职业叫花子不同，后者倒街卧巷却不以为耻，而临时加入讨饭大军的蚕妇耕夫，仍受到羞恶之心的折磨，为自己向人伸手感觉丢脸。范鹄多少有点儿难过地避开他们，转身走向日严寺。紧接着又碰到一支车队挡住去路。原来是南方的蛮奴和海盗劫获的波斯奴隶正运入青龙坊，准备送往城东的草市待价而沽，那儿还有来自粟特的突厥奴隶、来自花剌子模的金发奴隶，以及百年间始终炙手可热的高丽女奴。皇帝曾一次次颁布诏令，企图禁止奴隶交易，可是威严的圣旨即便在京师长安亦收效甚微。眼前这支贩卖活人的队伍，让范三郎非常惊讶，他从未料到贩奴生意已形成如此规模。男人忆起锡兰岛附近导航的天火电光、希拉城的夕霞晚照，本欲向倒霉的波斯囚俘打听伊本·泰伯礼的情况，向南海的水手打听吕掌舵下落。然而滚滚车轮的烟尘，使他难以看清接连闪过的一张张面孔。灯影戏般令人幻觉丛生的车队转瞬离去，范鹄的荒谬念头随之消失。不知为什么，又一次，他离日严寺不是更近，而是更远了。街市上庸众驾牛络马，仿佛有股无形斥力将范鹄推开，不让他接近佛院。男人突然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拿不回传家宝。这时，在景物不太熟悉的一条路上，有个跑江湖贩药的大汉招呼范三郎，请男人赏光瞧一瞧他铺头的神奇货物。汉子身高七尺，腰圆膀阔。他站在墙边路旁，反叉两手等待买家来顾，如同等待金台市骏的伯乐现形显世。范鹄不慌不忙，停下看他搞什么名堂，很快发现黑大汉是个令人叫绝的急性子，他还没睡觉就开始做梦，还没走到市场就要卖货，还没卖完货物就要收摊，还没收摊就要永远离开长安城，还没离开长安城就已在想念它。他是个遭人嫌弃的左撇子，姓钟，双名夷简，生于青州，自幼习武，长年四海为家，制售能使烂疮溃疡生新肉的锌白，能解蝎毒的胃石、能激发性欲的鲛鳄牙齿、能治风湿麻痹手足瘫痪的金蛇胆。除此之外，还有狮子筋做的琴弦、狮子尾制作的拂尘，以及狮子粪配成的驱鬼药，在魔法师眼里，其威力异常巨大。
“狮子乃万兽之王，视护一切诸兽，”声如洪钟的汉子吆唤道，“狮子药可祛一切瘟灾邪祸！”
浑身冒热气的魁梧壮汉将一大块白麻布挂在墙头，用硬毫的粗笔刷刷刷写了个狮字，最后那一竖神完气足，如有天助，从浓墨之中拖出一道遒劲的飞白。看到这个场面，范三郎似乎被什么东西敲醒了。他感到豁然雾解，通往佛院的道路闪光般显现，畅通无阻。男人让贩药的钟夷简装好货物，找副扁担挑着，随他到日严寺走一趟。
“你在堂外等我。”范鹄说。
日严寺乃是杨广为晋王时，吞灭陈朝后所建。法澄、智脱、辩义等大和尚尝在此谈经论道，传自天竺的石佛像及梁武帝的指爪、头发曾供奉寺内。如今它已衰落得无以复加，不仅面积减少了大半，正规僧人也寥寥无几。比起独据靖善坊的兴善寺，其声威气派岂止是逊色。多年来，因地处偏僻，月深日久，这座昔年的皇家大寺竟成放贷食利之徒的庇护所，此处的和尚个个是银钱业好手，他们满腹诡诈，不仅经纪惯熟，善于润财生息，还跟商人合谋偷逃王税。寺院里珍物堆聚，价值连城，却大多藏于深窖，从不轻易示人，其中更包括一枚释迦牟尼佛的顶骨舍利。
为夺回传家宝，范三郎来日严寺前已定好计策。听说他放了西域劝农使巡官，密宗老僧法智差遣徒弟，将范鹄连同挑担的汉子客客气气迎进寺门，领入客室，看座沏茶。法智和尚当天头戴观音兜，身穿木兰色海青，脚踩罗汉鞋，手持乌藤拄杖，脖子上挂着一串木患子念珠。他抬眉一望范三郎，不禁惊慌难制，老血逆涌：他面前的男子哪是什么善人施主，简直是穷神活现！但法智和尚很快恢复正常，把看到的异象归咎于自己老眼昏花。范鹄揣度，这个密宗老僧的袈裟必定金丝绣边，镶满宝钻。禅房外青枣树下，他似笑非笑，脸庞的寿斑不停缓慢游移。
钟夷简在庭院等候，腹内空空，遐想佛家的丰盛斋筵。茶室里，范三郎对法智和尚说，愿拜识日严寺的舍利子，如若遂愿，将供奉香火半年，甚至捐资建造舍利塔。密宗老僧财迷心窍，命人端来个琉璃器，也不洗手熏香，就捋起袖子，直接掏出一枚灰不溜秋的浮石般粗糙多孔的东西。
“狗杀奴，”范三郎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脸色骤变，“怎会是这么个玩意儿！”
男人万万没料到，舍利子个头不小，更不像他一厢情愿的猜测那样圆润光滑，显然难以下咽。法智将至宝捧在枯掌上，两眼放光，鼻子嗅了又嗅，仿佛能闻到它淡淡的尸灰味儿。范鹄不得不改变危险的计谋：他本欲夺过佛骨舍利，吞入腹肠，好向法智勒索。如此一来他必将面临开膛破肚的惨烈结局。男人摔杯大嚷，诟骂舍利子奇形怪状，模样可厌，定为妖物所附，幸好他买了担驱鬼药，据称极为灵验，情愿低价让予日严寺，以荡除妖障邪魔。
“这驱鬼药是用狮子粪所制，”男人鼓眼盯着密宗老僧，“尝闻佛初生时，有五百狮子自雪山来，侍列门侧。从此佛陀讲法坐狮子座，演法作狮子吼，称人中狮子……驱鬼药同我佛有缘！”范鹄说，他愿代为操持，权当对老方丈救难济急的答谢。
老和尚大惊失色，深恐狮子粪燃烧的青蓝焰苗一旦冲向晨空，使人悚惧的恶臭弥漫笼罩，烟结不散，势必损害寺院的佛名和财运。法智乃是百岁高僧善无畏的徒弟，传闻他悟性颇高，精研《大日经》及《金刚顶经》。有人指责他爱钱如命，败坏佛门，可是年近八旬的老和尚不以为意，倒把质库生意当作一种修行。范鹄的言谈令法智又恼又惧。老和尚抱着琉璃器跑出茶室，不想撞上魔煞般狠恶的药贩子，几乎让他揪住衣襟，迎头痛揍。这时，念经打坐知客扫尘的众僧抛下各人事务，从四面赶来。他们手持柴棍、鼓槌、僧杖，将范三郎和黑大汉团团围住。自那一刻起，性如烈火的钟夷简便拿定主意，怀揣他无法治愈的狂躁，矢志追随范鹄。他极力忍耐，站在男人身边，既不说话，脸上也无丝毫表情。贩药的壮汉无须提刀仗剑，单等范三郎下令焚烧驱鬼药，把整座寺院捣毁，逼迫这伙死了活该的和尚还俗吃肉。总之，男人若不夺回传家宝，绝不会善罢甘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