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年戎旅生涯的前半程，范三郎多次负伤，职衔迭换。他经历了一次裂岸崩崖、山川易位的大地震，历任封常清麾下巡官、葱岭守捉使、安西都护府的招讨使，并短暂调往北庭都护府任支度使和遣运判官。星霜屡改，岁月频迁，范鹄从纸上谈兵的新手变为一员多谋善断的战将。他在大唐西域度过十八个寒暑，最终带着一身疾痛、两个孩子，以及裴月奴的骨灰，绕道返回长安城。男人还记得自己跟波斯人伊本·泰伯礼有过约定：同往襄州，去看望老朋友杜环。那时，烈炎轰雷般性子火暴的钟夷简已在战场上殒身灭命，张宝器已病死。葱岭守捉城一役后，不再年轻的青皮脸男子因身受箭伤，寒热症时时发作，便一直淹留都护府供职养病。他在闲司充任录事兼楷书手，负责检括各州公廨钱的支用及放利情况，核阅村社账册，统算五谷六料的收成，并辅助州官处理百姓借贷、丧葬互助和宽免课钱等琐碎公事。有时经手些奴婢自赎、离婚改嫁的案件，应付兴词告状的刁汉无赖，还依葫芦画瓢地替人写过几篇《放妻书》，其结尾要么是“伏愿娘子千秋万岁，再觅良媒贤夫，美逞琴瑟合韵之态”，要么是“相隔之后，愿妻选聘高官，再嫁富贵，弄影庭前，百世同欢”。有个姿容尚好的寡妇待张宝器十分殷切，常为他绰扫执炊，缝衫补袜。但因病痛和天气恶劣之故，张宝器不爱搭理言娇语涩的女人。他变得越来越孤僻，以至终日躲在角落，记录汇总各州县呈递的马料账。近十年间，男人住在娼寮旁，每天清早走进冷清破旧的官署内，沏一壶粗茶，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即开始用蝇头细楷一丝不苟地誊抄着逐日登记的流水账、逐月结算的趸账、诸驿馆向郡坊报送消耗马料的年度总账，包括呈请如数补充备用的公文。张宝器魂归极乐那阵子，唐军与吐蕃军激战正酣。范鹄和裴月奴赶去见他最后一面，为他垒七修斋，可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他还没死透：这个与范裴二人渊源极深的男子展脚伸腰地躺着，除脸色变得更青之外，跟以往没多大区别。张宝器留给了裴月奴一笔钱，那是他最后几年攒零合整存下的。不知是异想天开，还是遵照哪位官长的命令，范三郎用厚厚的马料账给死者扎成一副纸棺。于是，那些零星记载着连岁灾荒和张宝器西域生活的账目，兴许至今沉睡在哈密伊吾一带的某个无名墓穴之中。根据这名青皮脸唐人的记录，历史学家将来会看到，节度使出行可用马三十匹，守捉使范鹄可用马七匹，张宝器自己则可用马两匹。我们还会看到，在一沓马料账背面，青皮脸男人写下了几句乐府，这大约是他留存世间的唯一诗作。
朔风吹叶雁门秋，万里烟尘昏戍楼。
征马长思青海北，胡笳夜听陇山头。
有人说张宝器是在闲曹冷局内待得太久，不小心无聊死的，反正他构思这首诗歌时，唐军在城郭诸国的驻防尚称稳固。然而回纥已据有金山以东的漠北草原，却对治下的各部族征求无厌，引发葛逻禄、白服突厥及北庭周边的沙陀部落持续反抗。终于，在张宝器死后的贞元五年，也就是公元七八九年冬天，高原吐蕃以葛逻禄、白服突厥为前导，大举进犯北庭各州。回纥从漠北引兵西进来救，却大败而归。庭州终于陷落，唐朝最后一任北庭节度使杨袭古率两千残兵退往西州。分散于诸镇坚守的唐军被逐个击破，或死或降，从此在天山南北消踪灭迹。
范鹄一行熬冬于龟兹之际，安史之乱才刚刚平息，张宝器距魂消梦断的大限还远，眼前的一切仍是未定之数。他们相信大军总有一天会重返西域。奉唐正朔的安西北庭诸将，就地补充兵员增强战备，防范吐蕃、突骑施来袭。后来有那么几年，坚守西域的唐军与长安恢复了联络。朝野上下据说感动得鼻酸泪流。无所作为的皇帝唯有使劲展现他的深仁厚泽，颁诏对安西北庭的将士大加旌奖，向他们通报关内情况，许下谁也不相信的种种美妙承诺。这份《喻安西北庭诸将制》传到疏勒镇已是大历四年秋天。当时，范三郎正担任葱岭守捉使。他见过康夜虔两次，那阵子康国商人必须改走回纥道方能抵达长安。范鹄首先在龟兹接收新兵，施以训治。他们大多是些流放犯、杀人不偿命的无赖恶贼，兼有少数刀客、马匪。操练两个月后，范三郎率众擎起军旗，戴霜履冰，触雨蒙尘，前往大唐的极西之地，替换彼处一部分戍卒。范鹄从疏勒向西南出发，行进六百余里，穿过剑末谷、不忍岭，抵达一座依石冈而建的厚实城池。范三郎无须翻阅他驼皮袋里的《西域图记》，不必向镇守关塞的校尉袍泽打听，仅仅听老兵闲聊，即可知此处本是渴盘陀国之王城，又称石头城，乃葱岭要冲。该国历来臣属吐蕃，王族自谓汉日天种，他们头戴方冠，身穿胡服，容貌却跟汉人相似。开元年间，为消除赤德祖敦赞普染指安西四镇的欲望，唐廷遣兵攻灭渴盘陀，在其王城设置葱岭守捉，直接派军进驻，那一年范鹄方诞世不久。守捉城控扼着从悬度山及葱岭进入疏勒镇的咽喉。它西面是险恶的冰川大坂，有栈道通行，东面是一片朝向迤逦群峰的宽阔谷地，徙多河的几条支流在这儿欢快奔腾，晴天清澈，阴天浑浊。范三郎到达时恰值仲夏，远近荒坡上野葱铺展，河滩绿草如茵，悠闲的畜群斑斑驳驳散落其间，围绕孤零零的几顶灰毡篷。有时倾斜的牧场铺满阳焰，又啃又嚼的羊嘴闪着令人眼花的白光。傍晚，炊烟自毡帐静静腾起，柱子般撑开一个更宏大的雾毡帐，它以夕晖作门，以日落的宁穆作窗。暮鸟涂描着天空，六牲归圈，牧草冷落而白昼终结。石头城建在陡岩峭壁之上，东高而西低，南北耸峙而中央下凹，城垣蜿蜒起伏，并不规整。跟四镇的泥夯城郭不同，葱岭守捉城的墙垣依凭危崖，以土石相间叠砌而成。高约二十尺，雉堞、马面和角楼互为犄角。从东门入城，要走过一个长约四丈的通道，它两旁挖有暗井，可放毒施箭。其后为瓮城，周围堆满礌石滚木。大城内依然是深沟高垒，隧道纵横，岩墙夹街，屋舍低矮逼仄。范鹄是守捉使，又带着女眷，所以住在全城第三宽敞的房子里：排头的两家分别记在往日城主的子孙和一位死而不僵、九泉无恨的活佛名下。裴月奴唯一的要求是可以自己煮食，因此她对新居颇感满意。庭院下方还掘有穹形窑洞，冬暖夏凉。石头城的清泉来自西边雪岭下的新甘沟，融化的潺潺雪水从西北角入城，穿过高高低低的石垒房舍，从城东流出，泻往徙多河。范鹄夫妻住在城北最高处，两旁的粮库、兵械库则由张宝器和钟夷简掌管。
在石头城，虽然战争已不可避免，范鹄仍倾尽全力创造平静的生活氛围。面对百倍于驻军的异族人，他小心翼翼地减少贡金，遍施仁政，敬重其神明，因为武力镇服后继之以逆治，实乃边事大忌。男人严厉约束部下，赏信罚明，惩处强抢硬夺的行径。他传授当地人建造戽车汲水的技术，亲手撞钟以惊走豺狼，使牧群繁殖，使夜间的篝火烧得更旺，将洪亮的安宁带给四方居民。又建立弘文馆，招收贵族子女，教他们汉字，让他们学习唐朝仪轨，春诵夏弦，接受昌明文化。此举大大降低了索取人质的难度。范三郎没把时间消耗在应酬的酒宴上，反而一到任就立即处理烦难危险的事务。男人比许多面带讥色的同僚想得更远，倘非吐蕃又一次大军压境，没准儿真能实现他以夏变夷之策：用圣人王化之道代替征服和屠杀。事实上，不少城邦部落仍乐于站在唐朝这边，前提是汉家兵马还能像以往那样保护它们。范鹄自然不会把全军的安危系于蛮族身上，所以他日夜提防背叛的阴谋。百余年来，驻守西域的将领们遵守同一条法则，即毫不留情地惩罚叛乱，防止各部族认为他们缺少的不是造反的力量，而是造反的决心。此时葱岭内外的情况几乎难以描述。据说，载入史册的大战役造成的兵祸死伤，远不及部族之间因宿世冤仇所导致的残杀灾难。各族尊崇的英雄无不是些煽风点火的高手，他们以讨还血债之名发动毫无意义的征伐，好像一轮又一轮狂风吹过，却没留下任何痕影。争夺部族权力之际，什么王统、遗脉嫡传无不是可笑的幌子，既没法服众，收拢人心民力，更不会因此获得唐廷的册封认可。范三郎无法指定蛮夷荒服的首领由谁来当，只求此人不损害守捉使的权威和统治。他失望地想，那些山族、牧民、绿洲诸国平时若不能谐睦，联兵作战时必不够勇敢。他们天生易受挑唆，任阴谋家大肆招降纳叛，把地方蹂躏得残破不堪。
这个局面下，裴月奴无法预料她的军眷生涯何时会终结，决心不再没完没了地怀念往事，担忧前景。清晨，她会给丈夫煮上一大碗青稞饽饦，尽量多放他喜欢的韭葱，要么热几个炉饼，添些碎羊肉，然而这仍不够他果腹，女人于是把准备好的膏环、酪浆、有馅儿的笼饼统统端上来。填饱范三郎肚子的食物足够养活一大家子。吃罢早饭，夫妻俩开始各自忙碌。路过的胡商贩客想向裴月奴推销他们的货物；附近的主妇、老太婆等着见她；谁家婚娶，谁家生小孩，谁家出殡服丧，甚至谁家欠债还钱，酬神祭祖，总要跑来找裴月奴，请她赴席或求她办事，女人几乎没空闲坐下来绩纺纫绣。许多个明丽黄昏，晚霞的疏朗金光照向垣堞。城内外的百姓兵卒看到，守捉使夫人站在自家屋顶上，远眺东面开阔的河谷。有时候，残阳从西南天际横掠过来，她被一层难以形容的暮晖笼罩，神姿宛如在世仙女。但裴月奴在徙多河两岸的声望并不完全出自她的容颜风采，而更多来源于她的忍耐、公正，以及温和怜下。裴月奴在石头城住了不到半年，周边的农夫、牧人、商贩，皆乐意请她去排解纠纷。不管是邻居之间为牧草水源而争斗，还是某人的羔犊误入了别家的畜圈，又或是交易出现什么问题，总之若没有裴月奴息讼止争，他们既搬不走一块石头，也吞不下一块肥肉，非得扭打到守捉使跟前才罢休。而范鹄忙于备战练兵，挖堑掘壕，根本无暇处理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一面增筑城垣，用谷物填满仓窖，同时派遣斥候，密切留意吐蕃人的一举一动。吕掌舵教他明白，海面越是平静，接踵而至的暴风雨越是猛烈。他不相信敌军的入侵会因为临近冬季而延缓，决定竭力应付危局。范三郎并不照搬《卫公兵法》来训练军卒，而是像个武师一样，教他们如何挡开剑刺刀斩，如何迎战侧后之敌，如何从锋线上安全回撤，如何杀伤五步和三步之内的对手，如何进退有据，如何互保，如何佯攻偷袭，如何射箭投石才更精准，总之大多是实用的格斗技艺。对于枪棒娴熟的老兵，主要操练步兵骑兵的配合协同，防守、攻坚、追击、突围各环节均不懈怠。范三郎轻易不让部卒闲下来，以严明的奖惩使他们服从命令，务使全军如臂使指，夺取胜利。校场上习演战阵，范鹄总是自任前锋，钟夷简负责迂回包抄，张宝器则殿后策应，各营兵马井井有条，队列严整。然而，这支驻守葱岭的唐军要威震一方，毕竟还缺少几场胜仗。
当时彭军头不在守捉城，而在徙多河上游百里外的公主堡内。自从唐廷丢掉小勃律的控制权，它即已成为阻遏吐蕃夺取疏勒的第一道防线。石头城派兵轮换驻守这座乘高居险的坚固要塞。两年间，彭军头凭着长弓硬箭与临危不惧的胆魄，击退过大大小小几十次偷袭围攻。有一回对方征召了大批热衷杀掠和战斗的游牧人，他们个个好像骑兵一样灵活，又像步卒一样坚定，能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跳蚤般从马背上弹开。他们扬言要从汉家天子手中夺回自己的祖地。矫健魁伟的首领赶跑坐骑，站在阵前，指挥部属不顾一切杀上山来。“臊羯奴，烂肠瘟，”彭军头怒喝，“快快受死！”唐军居高临下，掷矛发矢，将其木盾扎穿。这伙不要命的野蛮人为了方便作战，干脆抛掉碍手碍脚的防具，赤膊陷阵。彭军头命令士兵们亮出陌刀，向敌人猛冲下去。结果，对方因顶不住唐军的密集砍杀，大溃奔逃。公主堡守兵齐声发喊，擂鼓击盾，使之更为惊魂丧胆。有时吐蕃人也变化战术，改为昼夜无休的轮番侵扰，不让唐军喘息。而他们自己一旦疲累便反身撤退，躲在附近采牧休养。彭军头不得不强压怒火，禁止部下追击，以免对方佯输诈败，诱他们进入圈套。
那会儿，范三郎经常领着张宝器，沿徙多河畔的隘路往返于石头城和公主堡之间。他们半途入宿的驿站是一座券顶式泥筑小屋。凌晨时分，千崖万壑的阴影层层叠叠。死神揪着残月的神经，叼着他万古不变的大哨子，在诸人耳边游荡，想替他们敛骨吹魂。繁星泻下的宁寂里，甜美乏力的困倦中，范鹄仍不愿任人摆布。男人最后一次跟这位永受冷落的神灵见面，是在大历五年夏末，当时恰逢他景仰的杜拾遗抛下苍生乱世，食牛炙饮米酒撑死于耒阳。范三郎已收到消息，五千吐蕃兵正逼近公主堡。他最不愿碰到的倒霉事终于要发生了。男人本希望他调离葱岭之前，不致卷入战争，但形势既已如此，他决心守住这座要塞。即使是开战前夕，赶路的商旅依旧络绎不绝，偶尔还颇为热闹。公主堡位于两条湍急河流的交汇处，建在山顶，俯控西去吐火罗、南达小勃律的两条窄道，来自百花之城白沙瓦的马队年复一年经过此处。汉代的甘英出使安息，东晋高僧法显、龟兹国鸠摩罗什法师前往印度，以及玄奘大师、新罗僧人慧超从北天竺回长安，皆在公主堡歇脚，而后世的威尼斯人马可·波罗也是从这儿进入中国。它并不像听上去那般动人，比若雍容华贵的王族女子。堡垣外堆满巨石，随时可推下陡坡，杀伤来犯之敌。兵丁住在半地洞式的矮屋内，结实的墙垛厚达六尺，勉强能抵抗葱岭的大雪厉风。此时距唐军上一次从这儿往南进击已有十七年。当初的安西北庭兵精粮足，朝廷一道令下，大军必犁庭扫穴，所向披靡。而等到范鹄担任守捉使，连固守城寨都变得非常困难。他刚抵达公主堡，便闻悉进犯的吐蕃人远不止五千，而是一万五千。面对超乎预想的危局，范三郎不得不改途易辙，料敌应变。他已无意仅仅扼守险隘，而宁肯把军队集结在能够争胜之处，同来敌决一死战。男人素知在危难关头，不拼尽全力而又心存侥幸，无异于自取灭亡。他手下的兵卒尽管训练有素，但大多是些没遭遇过苦征恶战的毛头小伙子，可以指望他们英勇冲杀，却不能指望他们镇定稳守，而一味防御很难给他们养威提劲。北上的敌军自恃人多势众，又以骁勇著称，觉得公主堡的唐军不足为虑，然而他们仍打算用更稳妥的办法——如遮断去路、掌控水源——兵不血刃地夺下要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