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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余常谓:后之言诗者,或宗唐,或尚宋,而不读清诗,或于清诗不甚了了者,纵能作诗,亦作不好诗,或作不出好诗也。诗至清,诗之多样化始齐全,诗之艺术性始高妙,诗词曲之界限始清晰,而诗之立论亦齐头并进,各有专门之特色可观。分而言之:一、唐宋而后,诗之基调已经完成而作尽,明人欲变而各自走入歧途,清人始各纠其偏而有以胜之。二、以是清诗纵有不如前人处,而却仍有超越上代或突破前修者。三、清诗实为旧诗现代化之完成,把古堡、旧式楼层加固而增添新装者。四、故欲作旧体诗,须知清诗之构思、布局、措词、用语,尤当密察试帖之各种严谨、苛细等法则,否则,瑕疵立见,但可欺人,不值识者一哂耳。

明清交替之际,诗人亦多矣,吾特举顾炎武(亭林)、陈子龙(卧子)、李渔(笠翁)三人言之。

顾亭林,越园师于明后仅取重为唯一之诗人者。按路岯于光绪间序亭林诗,记代州冯鲁川先生之言曰:“牧斋、梅村之沈厚,渔洋、竹垞之博雅,宋元以来亦所谓卓然大家者也,然皆诗人之诗也。若继体《风》、《骚》,扶持名教,言当时不容己之言,作后世不可少之作,当以顾亭林先生为第一。”是亦重其道、重其学、重其人而以是遂亦重其诗矣。亭林诗固有不可磨灭处,然毕竟只是学人之诗,且斯时其于诗之细处尚未及检点,学而不知避忌,终不得窍也。如选本所选《酬王处士九日见怀之作》云:“是日惊秋老,相望各一涯。离杯销浊酒,愁眼见黄花。天地存肝胆,江山阅岁华。多蒙千里讯,逐客已天涯。”颔、颈两联,即犯蜂腰之病。或其时试律之矩未备,诗人亦未尝注意及之。如费密(此度)《朝天峡》诗云:“一过朝天峡,巴山断入秦。大江流汉水,孤艇接残春。暮色愁过客,风光惑榜人。明年在何处,杯酒慰艰辛。”颔联为王渔洋所激赏,然此诗后六句,全犯蜂腰之病,渔洋亦未见及也。

陈卧子,志士之诗也。诗学诗识,亦非人所能及。而偏激之处,可议亦自不少。吴乔《围炉诗话》卷六,讥其与友人合编之《皇明诗选》云:“甚好四平戏,喉声彻太空。人人关壮缪,出出《大江东》。锣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红。座中脑尽裂,笑乐煞儿童。”非公论也。卧子于明之前后七子,绝非顶礼膜拜而不知其失者,《陈忠裕全集》卷二十五《仿佛楼诗稿序》有云:“特数君子者,摹拟之功多,而天然之资少。意主博大,差减风逸;气极沉雄,未能深永,空同壮矣,而每多累句;沧溟精矣,而好袭陈华;弇州大矣,而时见卑词;惟大复奕奕,颇能洁秀,而弱篇靡响,概乎不免。后人自矜其能,欲矫斯弊者,惟宜盛其才情,不必废此简格;发其幼渺,岂得荡其律吕!”公允持平,胜于盲目奉为圭臬或随声信口雌黄者异矣。又同卷《六子诗序》言诗有五难。兹节其要云:(一)乐谣诵……太文则弱,太率则俗,太达则肤,太坚则讹,太合则袭,太离则野。(二)五言……宗六季者多组已谢之华,法盛唐者每溢格外之语。(三)七言……所可法者:少陵之雄健低昂,供奉之轻扬飘举,李颀之隽逸婉恋,然学甫者近拙,学白者近俗,学颀者近弱。要之,体兼风雅,意主深劲,是为工耳。(四)五七言律:用意贵隐约而每至露直,使事欲变奥而每至平显,轻与重必均而殊少合作,雄与逸并美而未见兼能。(五)五七言绝句:盛唐之妙,在于无意可寻,而风致深永;中、晚主于警快,亦自斐然。今之法开元者,取谐声貌,而无动人之情;学西昆者,颇涉议论,而有好尽之累,去宋人一间耳。”其后又在《安雅堂杂稿》卷一熊《伯初盛唐律诗选序》中充分发挥律诗之准则及其难为之理云:“世之言律,以为和必应宫商之音,严若守科条之令。诚然哉!要之,造诣其实难言:放逸则格必疏,拘泥则气必索。思极冥搜,则寡兴会之趣;意取适象,则鲜玮丽之观。必使才足以振逞而不伤其体,学足以敷绘而不累其情,词足以发意而境若浑成,色足以扬声而气无浮露。字必妥贴,无迹可寻;句必沈著,无巧可按;对必精切,有若自然;韵必平稳,绝无凑响。一篇之成,则八言如贯;数首竞奏,则一法不重。此如大匠之运斤,惟其绳墨之至熟,故变化之自生也。讽咏古作,似若可求;退而含毫,每乖象意。虽尝殚思,而所立卓尔,以是知非易易矣。”倘非博览深思,躬行力作,绝难有此甘苦之谈也。至其偏激之处,如《安雅堂杂稿》卷二《王介人诗余序》中云:“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所及。”夫言宋词之言情独至可也,言儿女之情尤婉曲缠绵是也;而以是遂独断宋诗无情、而宋遂无诗,可乎!综观其诗,及自翊与渔洋所称引各联,整篇皆不甚相称,不若其文之雄厚壮观也。

李渔(笠翁),菲薄者众,实全才亦奇才也。不唯以传奇小说名世,即诗词与文,亦各独具匠心,无一语拾人牙慧者。以余管见,论曲最长,论词虽偶有小失,而以卓识为多。词最醒人耳目。文中小品,能合公安、竟陵为一而变化出之,甚且有超越张宗子上者。诗则古体不甚可观,近体亦非常人所能企及。

尝见《唐伯虎全集》卷三《题半身美人二首》云:“天姿袅娜十分娇,可惜风流半节腰。(曾见《题丰截美人图》手卷,作“千般体态百般娇,不画全身画半腰”。)却恨(手卷作“笑”)画工无见识,动人情处不曾描。”“谁将妙笔写风流,写到风流处便休。记得昔年曾识面,桃花深处短墙头。”第二首手卷无有。集中所收,当系改定之作。顾不论若何,皆恶俗极矣。而笠翁之《一家言笠湖诗集》卷七亦有《题西子半身像》一绝云:“半纸天香满幅温,捧心余态尚堪扪。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则雅而趣矣。且字字不落空,俱刻意而又出之自然。笠翁似亦颇沾沾自喜此作,故于《十种曲奈何天》第十九折中亦借用之。唐六如之画,自不待言,书亦恐非上乘,诗则可议处最多。同卷《题仕女图》(手迹作《所见》)云:“梅(手迹作‘杏’)花萧寺日斜时,蓦见惊鸿(手迹作‘瞥见娉婷’)软玉枝;撮取(手迹作‘得’)绣鞋尖下土,搓成丸药疗相思。”可为变态心理学或谈性心理者取作佐证,然次句“软玉枝”三字,实太不成话矣。卷一《妒花歌》为演绎唐末无名氏暨宋张子野《菩萨蛮》而作,尤为画蛇添足,趋而愈下,状美女而成悍妇,直可令人笑煞矣。惟见《戒庵老人漫笔》记伯虎《寿王少傅守溪诗》:“绿蓑烟雨江南客,白发文章阁下臣;同在太平天子世,一双空手掌丝纶。”谓其“肆慢不恭如此”。又顾元庆《夷白斋诗话》载其晚年诗:“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起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业钱。”谓“专用俚语,而意愈新”。皆清浚囗诵,而集中不载,何耶?集中《补遗》有《风雨浃旬,厨烟不继,涤砚吮笔,萧条若僧,因题绝句八首奉奇孙思和》,余最赏其第五首。诗云:“领解皇都第一名,猖披归卧旧茅衡。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盖以上三诗,感触最深,其愤激狂放处,正是诗情饱满而进发开绽之机也。

笠翁之诗,当时诸大家名家,莫不拍案叫绝,不若其身后之大遭物议也。如七律首题《赠侠少年》云:“生来骨格称头颅,未出须眉已丈夫。九死时拼三尺剑,干金来自一声卢。歌声不屑弹长铗,世事惟堪击唾壶。结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问有仇无?”钱谦益(牧斋)评:“过唐人《少年行》多矣。”吴伟业(梅村)评:“千古杰作,非止压倒三唐。”其妙只在聪慧而紧密,前人无此设想与巧思也。

李义山集卷二有《深宫》诗云:“金殿香销闭绮栊,玉壶传点咽铜龙。狂飙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斑竹岭边无限泪,景阳宫里及时钟。岂知为雨为云处,只有高唐十二峰!”解者夥矣,而穿凿为多。冯笺引徐武源语,近似矣,而又未为得也。徐以“次联一喻废弃,一喻承恩。五根三句意,六根四句意”。但如何可与结语之“岂知”与“只有”呼应接榫哉?鄙意倘能以笠翁之《楚宫词》对读而诠释之,则全诗精神贯注处,即显豁昭著矣。诗见《笠翁诗集》卷七。诗曰:“自写娥眉自爱颦,自嗟薄命不逢辰。六宫较尽谁堪妒?除是君王梦裹人!”“恨不真形与幻同,为云为雨逐飘风。眼前未必无神女,习见何如在梦中!”以是而知,皆以宫怨为题,以寓志士之难遇也。虽类美人香草之思,已非娥眉鸩媒之妒。义山诗首联,写宫人深夜寂寥不寐之思,亦是才士落寞徘徊之痛。三句喻失宠者之狠遭摧残,四句喻受恩者之微沾霜露。五句自是对三句而言,六句亦确为四句而发。一言在外之悲泪涟涟,一言在内之惕息惴惴。当知弃掷即落泥涂,而得御亦未必宠幸。缘君王一心一意所向往者,竟在虚无缥缈之梦境中人也。窃意《论衡齐世篇》有云:“使当今说道深于孔墨,名不得与之同;立行崇于曾颜,声不得与之钧。何则?世俗之性,贱所见贵所闻也。有人于此,立义建节,实核其操,古无以过。为文书者,肯载以篇籍,表以为行事乎?作奇论,造新文,不损于前人,好事者肯舍久远之书,而垂意观读之乎?扬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张伯松不肯一观,与之并肩,故贱其言。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以为金匮矣。”此语实可转为此两诗作参证。虽然,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岂独君王、执政、名家为然哉!寻常百姓,中外皆然,是以天鹅视为丑小鸭,孔子呼为东家丘。读其诗,论其事者,又当如何观人处事者哉!

笠翁之《窥词管见》计二十二则,余颇思为之详注,惜未有余力也。其词之慧语灵心,亦常出人意外,而仍入人意中,然仍是词情,而非诗语也。如《丑奴儿令落花》云:“封姨一夜施残毒,香满庭阶,玉满庭阶,惜玉怜香手讬腮。 殷勤传语芳魂道:风不怜才,天却怜才,许到明春照旧开。”上片末句,语简而情深。“惜玉怜香”是一句寻常成语,而与“手讬腮”三字搭配调和,多愁善感之大家闺秀神情尽出矣。下片诚如何省斋所评:“从怜香逗出怜才,洵奇而法。”与一般悽苦哀怨情调别矣,而转捩亦极自然得体。又如《减字木兰花闺情》云:“人言我瘦,对镜庞儿还似旧;不信离他,便使容颜渐渐差。 裙拖八幅,着来果掩湘纹杀。天意怜侬,但瘦腰肢不瘦容。”上片首二句与下片结语对应,转折映衬,亏他想得到,写得出,性灵独至,怎不令人叫绝。又如《忆秦娥离家第一夜》云:“秋声搅,夜长容易催人老;催人老,终年独宿,自无烦恼。 不堪身似初分鸟,凄凉倍觉欢娱好。欢娱好,昨愁不夜,今愁不晓。”许竹隐评曰:“昨愁不夜,今愁不晓,才是第一夜语,非至情者不能道。”顾若无灵性,亦写不出也。又如《归朝欢喜醋》云:“果是佳人不嫌妒,美味何尝离却醋。不曾薄幸任他嗔,嗔来才觉情坚固。秋波常照顾,司空见惯同朝暮。最堪怜,疑心暗起,微带些儿怒。 他怒只宜佯恐怖,却似招疑原有故:由他自一常囗,冤情默雪无人诉。芳心才悔误:远山边,收云撤雾,才有诗堪赋。”丁筠雪评云:“妒之一字,切齿于人久矣。读此不觉可恨,翻觉可怜,不惟使佳人悦服,又能使妒妇心倾,诚怪事也。陈皇后千金买赋,未易得也。”吴园次评云:“极寻常事,极奇幻想,聚而成文,乃生异采,此真莲生舌上,可使顽石点头。”鄙意以为此虽属游戏之作,而心理刻划细微婉曲,深刻周详,翻觉小说之敷陈描写,犹有词费之感。他作之妙语如珠者,皆举不胜举。通常论诗词者,皆略笠翁而不道,故特申而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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