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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母亲房中的冰箱(2)

她是否能安然抵达桩顶?

那些在底下仰望的沉睡谷居民,他们很多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们心里,是否也在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孩能够到达桩顶救出他的爱人?

刀。刀在杨星的手中。

他挥舞的双臂,因为多了把刀,更增加了许多凌厉的感觉。小菲缩在墙边,惊恐地看着杨星身上的变化,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还很不了解杨星。

杨星此刻身上的力气不知从何处而来,他舞着刀冲到那已被打破的酒桶前,连续用力砍去,把酒桶砍出一个大洞,然后,丢下刀,用手去捧底部剩余的一些酒,连续送到嘴边。

他实在太饿了,这些葡萄酒可以短时间内抑制住饥饿,但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更大的饥饿。几个轮回过后,杨星已经极度疯狂了,明知道那酒是毒药,但他还是要忍不住去喝。

现在就算他想再喝,那酒也没有了。小菲适才有一刀刺中了酒桶的底部,那些酒经过这么长时间,都已流得差不多了。杨星的手在桶底胡乱摸索着,虽然还有薄薄的一层,但他却已经捧不起来了。他发出一迭绝望的呻吟,试图将那酒桶举起,但抱了几次,都没抱起来。

他喘息着,蓦然发现墙角的小菲已经蹲着身溜到了自己身边,而且,她已经把他丢在地上的那把刀握在了手中。

杨星大吼一声,吓得小菲身子一哆嗦,瞬间手上一空,那刀已经被杨星抢在手上。杨星怒吼道:“你要干什么,你抢我的刀要干什么?”

小菲被他吓坏了,转身就跑,他随后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还在大叫:“是你打破了酒桶,是你糟蹋了那些酒,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害死我吗!你现在又要抢我的刀,你以为你有了刀就能杀死我吗,难道你也想把我塞到冰箱里去!”

杨星浑身一震,面目就更狰狞了些,他大叫道:“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全都一个样,你们全都要把男人塞到冰箱里去!”

小菲绕着圈子躲避杨星,她心里想,杨星真的疯了。

幸好杨星动作迟钝,灵巧的小菲总能每次险险避开他的追击。因为奔跑,杨星显得更加疯狂,起初还是空着的那只手往小菲背后抓,到后来,连那只握刀的手都开始往前挥舞。

小菲奔跑中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面目。她想到每个人的身边都会有许多人,他们,是不是也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如果那副面孔显露出来,是不是也像杨星这般狰狞可怕?

房间大且空旷,为小菲躲避杨星提供了便利,但是追逐了一会儿,小菲双腿又酸又累,杨星却依然如故,这么长时间下来,竟似丝毫不觉疲劳。小菲心里叫苦,却又无计可施,而且,她不敢稍作懈怠,必须得打起精神来撒足狂奔,她知道此时其实已到了生死关头,她还相信如果被杨星追上,杨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刀砍到她的身上。

蓦然间,她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过后,虽然站直了身子没有倒下,但杨星已经离她很近了。刀光在身后一闪,小菲发出凄惨的一声尖叫,身子前倾,重重倒在地上。她的后背,已经殷红一片。

小菲挣扎着还想往前爬,但杨星却踩住了她的腿。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狰狞的杨星满身杀气,眼中却露出贪婪的光来。

小菲意识到了什么,比死更深的恐惧让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唐婉忽然从木桩上直直地摔了下来!那时,她离桩顶已近在咫尺。

沙博率先奔过去,秦歌紧紧跟在他后面,瘦子犹豫了一下,也终于跟了过去。人群一阵喧哗,往前涌近了些。那两个传法弟子又开始舞动起来,铜铃与司刀的响声,在喧哗声中格外刺耳,帮司的大旗也开始在他们身前身后飘动。

唐婉面若白纸,已经晕了过去。她的双脚此时都被鲜血染红,沙博颤抖着握住她的脚,那上面不知道有多少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些,已经将皮肉都翻了开来。沙博看得全身起了层痉挛,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服,把她双脚缠上。

杜传雄又站在了他们面前。

传法弟子与帮司在他身后舞动得更快了些,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阵低哑雄壮的吼声。吼声里,有人将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放到了木桩下面,正对着横木上的谭东。那两个传法弟子赤脚踩上木桩上的刀锋,居然毫发无伤。他们将刀一把把取了下来,然后,密密地插在那木板之上。

沙博秦歌这时终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杜传雄在他们面前,目露失望之色,沉声道:“上天梯不成,那么,你们的朋友,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不待沙博秦歌答话,再重重地道:“滚地龙!”

两根木桩之下,被人堆上了树枝,两个帮司不知何时,已经放下大旗,手执火把分站在木桩边上。不用解释,沙博等人已经知道何谓滚地龙了,那必定是将两边的木桩点燃,待支撑不住横木与谭东的重量,谭东跌落下来时,刚好跌到那倒插着刀的木板之上。

现在,在木桩之后,又有几个大汉合力抬来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大石,大石黑得油亮,一眼看去呈不规则状,但落地后,仔细再看,便隐隐显出一个头的形状来。

杜传雄双臂上举,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道:“祭酒神!”

人群顿时躁动起来,不知多少双胳膊同时举起,多少双脚同时跺着地面,所有人都发出“嗬嗬”的叫声。两个传法弟子舞动得更快了,身子如同筛糠样抖个不停,最后,他们同时跪拜下去,伏在了那块黑色大石之前。

秦歌知道在中国西南地区,万物有灵观念为很多人所认同。那块黝黑发亮的大石,看来就是杜传雄口中的酒神了。传法弟子已经拜倒,广场上人群的吼声已经震天动地,就连漠然的杜传雄脸上都露出沉凝的表情。

帮司手中的火把在空中舞动,它们像两只燃烧的毒蛇,就要落入木桩之下的树枝堆中……

一声尖锐的巨响掩过了人群的呐喊,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两个传法弟子伏在地上的身子抬了起头,两个帮司手中的火把停在了空中。杜传雄眉峰皱起,似乎这时候发生变故是件让他很气恼的事。

在木桩之下,昂首站着秦歌。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不高的个头竟瞬间生出了许多让人不容忽视的力量。

力量更多地来自于他手中的一把枪。那把枪刚才一直掩在他的腋下,他几次忍不住想拔出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泄露身份,而且,枪不是用来对付老百姓的。祭酒神开始,眼看着木桩将被点燃,那样,谭东便真的在劫难逃。秦歌权衡厉害,终于还是鸣枪示威,止住即将开始的仪式。

广场上很安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歌,还有他手中的枪。就连沙博瘦子都满面惊异,他们实在不知道秦歌身上怎么会带着一把枪。杜传雄眉峰紧皱,显然发生的事超出他的预料,打乱了安排好的步骤。他沉吟着,还是踱到秦歌的面前。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阴森森地说,眼神里充满戒备。

“我不相信到这时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秦歌淡淡地道,“身上带枪的好像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警察,另一种是歹徒。你看我像哪种人?”

“恕我眼拙,我很久以前就搞不清楚警察与歹徒的区别了。”

“那是你的事情!”秦歌重重地道,“我现在清楚地告诉你,我是警察。你以为一个警察可以让你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违法的事情?”

杜传雄无奈地摇摇头:“你又提到法律了,法律难道规定杀人不用偿命了吗?你的朋友杀了三个人,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但你却不是法律的执行者!”秦歌道,“在没有经过法律审判之前,谁都没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

杜传雄变得不耐烦起来,他挥挥手,止住了秦歌:“这里是沉睡山庄。”

“我是警察,不管在哪里都是警察!”秦歌丝毫不让。

杜传雄脸上的无奈更浓了些,他蓦然举起双手,目光直视着秦歌:“那我现在告诉你,在沉睡谷中,不需要警察!”

人群又开始躁动,那边伏在地上的传法弟子又开始长身跪拜。手执火把的帮司显然还在犹豫,他们看着场中对峙的秦歌与杜传雄,手中的火把缓缓向树枝堆移去。

秦歌手中的枪直指杜传雄:“让他们停手!”

杜传雄笑了笑,这瞬间,脸上显出极度疲倦的神色:“你的枪可以杀死我,但是却救不了你朋友的命。”

他不待秦歌说话,蓦然转身,手臂再挥了挥,那边的帮司不再犹豫,将手中的火把丢到了树枝堆上。火很快便燃了起来。

枪声又响,尖啸声只稍稍让人群沉静了一下,但接着,人群便躁动得更厉害了些。秦歌显然怒极,但手中的枪却无法对准任何一个人。他只能鸣枪示警,但枪的力量在这时很快就被忽略了,人群变得愈发激动。

那边的沙博与瘦子还未动弹,已经被人紧紧抱住,伏在地上的唐婉这时悠悠醒来,看着木桩两边的火,更是发出嘶心裂肺的呼叫。横木之上的谭东,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唐婉,当火烧起来时,他反倒变得平静了。他高声叫着唐婉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或许此番真的要离唐婉而去了。

死亡离谭东近在咫尺,但他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恐惧。活着对于他实在是件太痛苦的事。他的目光此时盯着唐婉,却似乎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自冥冥中向他走来。少年还没发育完全的身子赤裸着,上面溅满了血渍。少年手中的刀锋向下,还在滴着血迹,谭东在那少年的身后,还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一对中年夫妇。

那是十六岁少年的父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

潭东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到缚住他的绳索松动了一些。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如何杀了自己的父母,当那些血腥可怖的照片摆放在他面前,他像所有失去父母的人一样痛哭流涕,好像父母的死跟他全无关系。

他在看守所里呆了两个多月,不断有人在审讯他,还有些人穿着白大褂。后来,他就被送到了一所全封闭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却知道自己一定病了,否则,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他杀了他的父母?

在医院里那大半年时间,他常常陷入思考。童年的一些往事成为他每天必要温习一遍的功课。他想到了家里每日的吵闹,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那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和自己傍晚时在大坑边的哭泣。

又过了许多年,十六岁的少年已长大成人,而且遇到了一个彼此深爱的女孩。那个女孩现在在底下嘶声叫着他的名字。

唐婉。潭东喃喃念叨两声,心里立刻便被巨大的痛楚俘掠。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是在第一次发生地震之后吧,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变化。这么些年,他一直坚信自己体内潜藏着一个恶魔,其实是它杀死了他的父母。那恶魔在他身体里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醒来。谭东再也不敢夜里睡觉了,因为他觉察出那恶魔已在蠢蠢欲动,他不能给那恶魔伤害唐婉的机会。

他曾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唐婉,但谁能知道,他时刻戒备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已被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满身伤痕。

而这一切,现在都要结束了,他看看下面痛哭嘶号的唐婉,心里只生出那么多的依恋。他这时忽然想到,痛苦原来其实也是种幸福,只是这幸福就要离他而去了。

下面的秦歌转身用枪逼开几个向他靠近的男人,再用枪指向背对着他的杜传雄。他的腰板虽然依然挺得笔直,但是他心里却是怯了。在这种环境下,面对这些一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有一个看似儒雅实则城府极深的杜传雄,他的胜算实在不多。而且,连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作为一个警察,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唐婉爬向插满刀子的木板,徒劳地想把木板移开。横木上的谭东嘶声叫着她的名字:“唐婉唐婉,不要管我,快离开这里,快点离开!”

唐婉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移不开木板,便去拔插在板上的刀子。但第一把刀被拔出来时,她便被人拖到了边上。她奋力挣扎着,脸上涕泪纵横,绝望的眼神让她不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而像一头垂死的母兽。

木桩在燃烧,火焰像一条爬行的蛇,渐渐向木桩之上爬行。

沙博瘦子被几名大汉抱住动弹不得,还在拼命挣扎;唐婉不断向木板处爬去,每当到达木板边上,便会被人再次拖开;谭东在横木之上怜惜且绝望地盯着唐婉,高声叫她的名字;秦歌仍然持枪指着背对他的杜传雄,但这一枪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去;人群在呼喊,期待谭东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发生的惨剧,一根木桩蓦然一歪,横木与被缚住的谭东便晃了晃,接着,另一边的木桩轰然折断,横木带着谭东便直落下来。

伏在地上的唐婉看到了谭东跌落瞬间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歉疚和解脱。在唐婉凄厉的尖叫声中,谭东落在木板之上,那些倒立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液急速从他身体的各处涌出,很快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的眼睛却仍然不闭,它盯着唐婉的方向,好像还在为自己不能再保护她而自责。

唐婉徒劳地想爬到他身边去,但她的身子已被人按住,她双臂前伸,似乎这样就能离谭东近一些。她的嘴巴张大,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臂终于缓缓落下,她的头也紧紧地贴着地面,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是她的眼睛还圆睁着,嘴巴还在不停地蠕动。

她的魂魄好像已随谭东一块儿离她而去。

火还在燃烧,人群还在欢呼,沙博瘦子还在挣扎,秦歌已经垂下了持枪的手,杜传雄回过身来,脸上挂着一些轻蔑的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继而变成白晃晃的一片。

唐婉闭上眼睛时想,我就要死去了吗?如果死去了,就又能跟谭东在一块儿,这样,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唐婉于是又想,死去吧,死去就再没有恐惧,再没有痛苦了,虽然对生活似乎还有那么一点遗憾,但死亡一定是个无知无息的虚空世界,在那里,一定会忘了遗憾的。

那白晃晃的世界灰暗下来,黑暗终于再次来临。

唐婉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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