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乎也被逗乐了,指了指小倩,又指了指我,道:“你们两个,等会儿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聊聊。”
老师的办公室都在系馆三楼。
我和董倩灰溜溜地跟在顾长熙后面,碰到熟悉的老师,都装作若无其事地与她打招呼,仿佛全然不认识前面那个人。顾长熙回头看见了,倒也不点破。
他的办公室在305,很小,向阳,窗前种着几盆绿油油的盆栽。两张老式办公桌面对面摆放着,他坐其中一张。
进门,他指了下门口的沙发,让我们坐。我和小倩互换了下眼神,老老实实地站着。
他拉开椅子,把电脑包靠背椅放着,问:“你们俩都是大三的?”
我心想我昨晚不就告诉你了吗。
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低眉顺目地嗯了一声。
“哪个班的?”
“一班。”我说。
他忽然看向对面的空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怎么想起来选大二的课?”他又问,拿起一本书放进电脑包里。
“学分不够。”我老老实实回答。
“你呢?”他问小倩。
我赶紧扯了扯她的衣角,暗示她千万不能说实话,哪个老师知道学生选他的课,只是为了陪同学,都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可小倩这个同学实在是太实在了,她眨着小鹿般无辜的眼睛,伸出一根葱般的玉指,指了指我:“陪她。”
当时我就想跪了——不过是扑向顾长熙的双腿,表示自己的清白:“老师,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果然,顾长熙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很好。你们感情倒是很好嘛——”
“不是的,”我赶紧澄清,“小倩同学其实是想来学点知识,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是吗,那你呢?”
“我当然也是啊。”我把头点得如捣蒜一般。
“那么,好,”顾长熙微微一笑,指了指桌上的一张纸,“你来说说,从我的课堂上,你学到了什么,会让你觉得理想中的家竟是天坛?”
终于转入正题了。
其实我和小倩来之前就已经明白,顾长熙肯定知道我们俩根本没有去听课,论文也是随便Copy的,所以早就准备好被他劈头盖脸大骂一顿然后回去重写了。可是没想到,这厮却有点得理不饶人,非要在那里装傻。
我想起之前看过一个视频,是一只猫抓住了老鼠,却不给它一个痛快,猫一松手,老鼠就跑,然后猫又把它抓回来,然后又放,又抓……
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会被玩死的老鼠。
我怎么知道家是天坛那模样,文章又不是我写的!
痛定思痛,沉思片刻,我仰头问对面那人:“顾老师,您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大二的课吗?”
他有些意外,稍稍扬眉,配合地露出一副等我编故事的表情:“哦?为什么?”
“因为,”我垂下头,低低地道,“大二那年,家里出了事……我有家人,去世了……我不得不赶回去,所以错过了选课的时间……”
“程宁……”董倩握住了我的手。
“那之后,我心里一直很难过,”我盯着自己的脚尖,慢慢道,“后来您说,题目是跟家有关,当时我就想到了天坛……”
“因为,天坛是古代皇帝祭祀祈福的地方,皇帝认为,那里离天最近,可以和上天对话。在我的理解中,那里就是可以触摸到天堂的地方。我的家人,也一定在那里,所以,我心目中的家,就在天坛。”
“因为跟家人在一起,才是家。”
我等着顾长熙的反应,而我的头顶,久久没有声音。
“顾老师,程宁选这个题目,是有点……独特,但是绝对没有敷衍您的意思,”董倩赶紧趁热打铁,信誓旦旦地道,“因为我们知道,敷衍您,就是敷衍知识,而敷衍知识,到头来还是害了我们自己。”
我抬头偷瞄了一眼顾长熙,见他好像有一点动容,目光看着我,好像又没有看着我,神思似乎飘得有点远。
我丢给董倩一个眼神,小倩立马会意,用哀求的声音道:“顾老师……”
顾长熙回神,眼波微动,轻叹一下,道:“如果是这样……我之前也不知道……”不过,他继而话锋一转,“那董倩同学,你呢?”
果然,姜是老的辣,这么快就转移了话题。
董倩也没有料到这次又引火上身,面露难色地看了我一眼。
我可以说自己是思念亲人,选了天坛。难道董倩要说自己是太想当妃子,所以选了故宫?
我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举起了小白旗:“顾老师,董倩同学的文章,是我帮着写的。”
顾长熙扫了我们俩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这门课,虽然很轻松,也没有考试,期末就交篇论文,但是,结课论文帮着写,就相当于是在考场上作弊。程宁同学,你是想大四的这个时候,再重修一遍这门课吗?”
“不是的,顾老师。”我赶紧认错,“我们错了。”
董倩也表明立场:“顾老师,我们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保证回去自己重新写一篇。”
顾长熙盯着我们俩,手指在木桌上似是随意地敲打。他不说话,我看见光从窗户照进来,衬得他面目英挺,左脸沐浴在阳光里,睫毛纤长,在眼角处投下一层阴影,阳光帅气。
可我同时知道,在这样阳光帅气的皮囊下,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沉默了稍许,他终于开了金口:“念在你们是初犯,我不再追究,下不为例。”
我和小倩同时松了口气。
“不过,”他接着道,“董倩同学,你的论文……”
“我明白,”小倩迫不及待地道,“我重新写,坚决不会再让任何人染指我的论文。”
顾长熙点点头,又看向我:“程宁同学,你的那篇论文……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但也不是不可以写。”他看了下表,言简意赅,“这样,具体怎么写我也没想好。你先回去写着,别再抄别人的,下周给我看看。”
我顿时愣住,老师,做人何必那么认真,还有,你都没想好怎么写,我又怎么会知道?
可我还没来得及传达内心的想法,就听见董倩在一旁感激涕零地道:“谢谢老师!我们一定会好好写的!”
顾长熙满意地点点头,露出慈祥又和蔼的笑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过来找我。”他提起电脑包,走过来亲切地拍拍我的肩,又柔声笑道,“回去好好写,你若写不好,董倩同学也会跟着没分。”
赤裸裸的威胁!
我和董倩一路咒骂着走回寝室,到门口的时候,小倩忽然停下来,试探性地问道:“小宁,你会好好写吧?”
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一脚踹开了寝室大门。
“干吗呢?”吴欢从网游中回过神来,见我们脸色不善,关掉YY,摘下耳机,“不过啦?”
我恨恨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欺人太甚!”
“怎么了?”乔娜从床上探出个脑袋。
董倩叹气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明白。
吴欢听完,皱起眉头,不满地道:“这老师明显还不懂我们年级的规矩。”
“都高年级的人了,”乔娜从床上下来,安慰道,“什么大风大浪咱没经历过,不跟他一般计较。”
“下次别再让我看见他!”我咬牙切齿。
“不会的,不会的,”乔娜道,“没机会了,咱们除了必修,学分都修满了。要不给你推荐部小说吧?转移下注意力,最近有本《梨花非离》不错。”
我想到自己的论文,没出息地撇撇嘴:“要是和天坛有关,我就看。”
乔娜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就又蜷回床上去了。
“对了,”我被她一拍,想起一事,“前天我碰到孙师兄了。”
此言一出,小倩和吴欢都转过来,朝我暧昧一笑。
我嘿嘿干笑两声,清清喉咙,缓缓地道:“孙师兄问我们最近怎么样,怎么都没有见到乔娜呀?我就说乔娜前两天感冒了,身体抱恙,凤体欠安,人都瘦了。孙师兄就非常惶恐啊,问我们周六有没有空,想请我们吃饭,关心关心乔娜同学——”
“啊,那你怎么说的?”乔娜问。
我贼贼一笑,瞅了瞅满怀期待的小倩和吴欢,道:“周六晚六点,柳林餐厅,不见不散。”
“哦耶!”小倩和吴欢齐声欢呼。
孙师兄叫孙志扬,是电子系研一的学生,比我们大两届。乔娜小的时候练过舞,进舞社不久就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到大三的时候,孙志扬加入了舞社,那时乔娜的舞伴正好毕业了,孙志扬就做了乔娜的舞伴。接触一多,孙志扬就沦为乔娜的裙下之臣了。
孙志扬一典型的理工科男,相貌平平,但脑袋灵光,知道先下手为强,只要舞社搞活动,乔娜在,孙志扬必在。有事儿没事儿还帮我们寝室打打水,时不时请我们吃吃饭,看场电影,倒还挺懂得笼络人心。
我们问过乔娜的想法,觉得孙志扬怎么样,乔娜总是摇头,说感觉不对。
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寝室四个同学都没有谈恋爱,并不是我们眼光太高,而是因为学建筑学的同学活动范围实在有限。由于专业的问题,建筑学每个班有一间固定的教室,每个同学有一张固定的桌子。有了固定的窝,人就变得又宅又懒,到了赶图高峰期,教室里还出现过帐篷。再加上学建筑挺辛苦,别人画眼线时我们画墨线,别人上唇彩时我们上淡彩,别人画眼影时我们画阴影。于是,别人约会时,我们就只能寂寞地画手绘了。
生活圈子小,撒网面窄,基数小,概率自然就低了。
所以,寝室四个人,到了大三下学期,都光荣地升级为了剩斗士。
而乔娜同学,较之我们又稍微好点,至少还有个备胎。
有时候我觉得孙师兄也挺可怜的,乔娜虽然不明说,但也不答应,不来电吧,孙师兄请客吃饭什么的,倒也一样不落下。当然,这里面有不少我们蹭吃蹭喝乱点鸳鸯的因素,但是如果乔娜明言拒绝了,我们也不会再去掺和。
人就是奇怪,不喜欢的人对你好,你会拒绝这个人,却愿意享受这份好。
无关道德,只关人性。
这时,乔娜忽然面露嘚瑟,略带报复性地道:“程宁,即便周六吃饭,你也去不了。”
“为什么?”我奇怪。
“你手机没电,你爸爸打电话到寝室来,说周六让你回家吃饭。”乔娜得意扬扬道。
我掏出手机,果然自动关机了。
屏幕漆黑,倒映出我的表情,我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可是晚饭过后,我们就提前享受了福利——孙师兄请我们去东门吃西瓜。
学校东门有个西瓜摊,旁边露天摆着小桌子和小凳子,是学生聚会的便宜地方。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不止孙志扬一个人,他旁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长发飘飘的漂亮女生。
孙志扬一见乔娜就迫不及待地解释:“这是我表妹,亲的,姑姑的女儿,也在我们学校,外语学院,大二。”
小姑娘朝我们摆摆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我们仨好笑地看了乔娜一眼,乔娜不自在地别过头,道:“我们坐下吧。”
那小姑娘也挺会来事,自我介绍道:“我叫张欣,你就是乔娜学姐吧?”
乔娜略有些吃惊,那姑娘瞧了眼孙志扬,笑道:“常听我哥哥提起你。”
乔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我和小倩对视一眼,这小姑娘可比她哥厉害多了。
正好孙志扬抱着一个冰镇的大西瓜过来了,张欣赶紧起身接过来。孙志扬挑了块又红又大的,用牙签剔了剔籽儿,递给乔娜。乔娜有些羞赧,又不好拒绝,我们暗地里偷笑,又有些羡慕。
张欣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外语学院一向是女多男少,学校的八卦消息从来逃不过她们的耳朵。不知道她从何渠道了解到建筑学院来了一个特别英俊、特别儒雅的年轻男老师,想去一睹芳容,一听说孙志扬认识我们,立马就把我们约出来了。
我脑海里正过滤着宣传橱窗里那一张张教师的证件照,自我检讨着什么年轻儒雅的老师怎么先被其他学院的人发现了,又听见那小学妹透露出一个关键信息:“据说那老师姓顾。”
董倩瞧了我一眼,我也瞧了她一眼,然后都认真吃西瓜,没作声。
乔娜吃得一嘴的西瓜汁,忽然想起般地道:“小宁、小倩,你们俩上那什么课的老师,是不是姓顾啊?”
“什么课啊?”小倩装傻。
“就是那什么《建筑学概论》。”乔娜还怕我们想不起,又提醒道,“就是让你们重新写论文的那个老师。”
“哦……你说那课啊,”小倩没好气地道,“老师好像是姓顾,不过是个糟老头啊。”
张欣一脸疑惑:“不是吧……”
“哦,也有可能是这样,”我解释道,“人是挺年轻的,只是长得比较着急,所以……”
张欣摇摇头:“不对,你们看。”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然后又从信封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不是别人,正是顾长熙。
他穿着淡蓝色的衬衣,眼神深邃,微微含笑,确实担得上英俊儒雅。
“哇!真……”乔娜瞧到我和小倩的脸色,忙改了话题,“真是难以形容……”又问张欣,“你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张欣嘿嘿一笑:“你们学院不是有老师的宣传栏吗……上面就有老师的照片啊……”
“你干的?”一直沉默的孙志扬忽然问道。
“当然不是,”张欣连忙澄清,“我只是借用同学的,回去还要还的……”
我们彻底无语了。
晚上快睡觉的时候,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爸爸。”
“小宁,我上午给你打过电话,你手机关机了。”
“没电了。”
“那你们寝室的同学告诉了你周六回家来吃饭吗?”
“嗯,说了。”
“那就好,周六晚上没别的安排吧?”
“没有。”
“行。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这样也行,别忘了啊。”
“不会的。”
“那你早点睡吧。”
“爸爸再见,晚安。”
挂了电话,屏幕的灯一会儿就灭了。
手机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买的,带一个像素不高的摄像头。手机壳左上角的漆有一点磨损,父亲提过一次给我换部新的,我没答应。
我打开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看了许久,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