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泰京出发的双桅帆船在数条河道来往辗转后终于是近了金陵城，水域还算宽阔只是芦苇荡杂生分了许多汊港，需要仔细探寻以免入错了渡口。因为春雨闷在在船舱里的人纷纷撑伞出来透气，船头站着两人，其他人都刻意避让出空间，中年人是漕运使崔明，另一个是他侄子崔景。崔明身体瘦削，面白无须清癯乃是中年文士模样，崔景披着黑色织锦外罩，手中捏着一把折扇，面冠如玉温文尔雅，与崔明几分相像却没有苦难似的锐利，是那最受追捧的贵公子模样。
崔景转身从婢女手中拿伞，拍拍她肩膀示意去换件衣服休息。
“浩远心思还是善良。”崔明笑着说。
崔景摇头说道：“不谈这些无用事情。”
“京畿都漕运司在承德至祈历年间都是虚备职位，没什么作用，我一生漂泊蹉跎人到中年却遇上这等大事，北边九宫城里心急如焚，南边却慢慢悠悠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众人磨刀霍霍我明知其中险恶还不得不做这先锋兵，是喝我的血呢还是割我的肉？也许连骨头都不剩。这卒子过了河就回不了头了。”
“三叔是做大事的人，劳筋骨饿体肤才动心忍性，才有如今漕运使差事，漕运一事真是事关重大，所有人都盯着而且各有心思自然步步为难。我也斗胆说一句，这对于三叔而言这也是难得的机会，或许是一辈子都难得的机会，这其中斡旋周转开来可是能做许多文章。如今崔家形势微妙，还得看三叔能不能点破局面。”
“浩远作诗行文是羚羊挂角，说事倒是迂腐平庸了许多。”崔明嘴角露出许多嘲弄，“二哥让你随我来金陵，你可是要好好杀一杀南边这些所谓才子们的锐气。”
崔景听到崔明话中的揶揄，他皱眉却没有说话，他有傲气不必为自己辩解。
远处有个渔夫在柳叶舟上垂钓鱼，崔明指着笑着和崔景说些诗词意象，几个在船舱中憋闷许久的妇人笑声吟吟。船行的近了些，崔景隐隐觉得不对，那渔夫手中的鱼竿垂线竟是没有钩子的。渔夫站起身来，从蓑衣取出一柄牛角弓，搭弓上箭射出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箭破风飞来，崔景只来得及推开崔明，这一箭射中手臂登时血流如注。
船上顿时炸了锅，书生妇人慌乱一团，舱底听见呼喊的甲士钻出来围住崔明、崔景向船内走去，兵戈齐时亮出一时晃人眼球。射箭的渔夫见箭羽没中啐了一口，不慌不忙撑起小船靠近过来。大约还有两三丈远，他从船内拿出一柄朴刀，脚下发力人刀一并飞上船来。
士兵一拥而上，渔夫持朴刀横斩竖劈如砍瓜切菜一般，护卫横七竖八躺在船上红白撒了一地。渔夫从船头就要杀进船舱口，却听见一声炸喝，一个须发皆白身材枯瘦的老者从船舱跳出。渔夫挥刀纵劈，老者矮了半身手臂搭上刀柄抗住右手一记凤眼拳拳打出。那渔夫手肘轻磕老者出拳手腕卸力，侧身躲过老者额撞。手中朴刀翻转反手下刺。老者一击不成，便顺势倒地走了个囫囵避开刀锋重新站定。
“王半农，真是好大的胆子，生意都做到官差头上了。”老者怒喝须发张扬。
那名叫王半农的渔夫懒懒散散，朴刀搭在肩上露出恹恹无趣的模样。
“今日真是晦气啊，赚些花酒钱都能遇到熟人。”王半农说道，“天色不早了，你们留下些钱财我便走了如何？”
“不行。”崔景厉声说道，“意图袭击正四品漕运使，罪行当以处斩论算。现在缴械保你不死。”
崔景招了招手，四五柄弓在舱楼上搭出，七八个刀卫立定拱卫。
王半农瘪了瘪嘴，坐在船舷上摇晃着毫不在意。
老者则是附在崔明耳旁说了些话，崔明眉头拧的像停船的绳捆，他唤来婢女去了个锦囊袋子送去。
婢女两脚发颤走到王半农面前，递过银子后径直瘫软在船板上，崔景在护卫拱卫后咬牙切齿。
王半农颠了颠是银两不是宝钞露出一丝笑意，跳回到柳叶舟上乘船离开。
“就这么让他走了？”
崔景带着恨意说话，少了几分贵公子的风采，老者一脸不虞却没有说话。
一船人呆滞的看着王半农的船进了芦苇荡，然后传出一声嘹亮的口哨，周围钻出十余条舲船跟随他去了。
崔景愣在那里。
“这是要鱼龙混杂，各自为道的意思啊。”崔明喃喃说。
从泰京来的漕运使崔明在金陵官场起了一点浪花，从泰京来的士子崔景却在金陵城的士子圈里掀起了巨浪。一是自五十余年前南北分榜后，两地的士子文人就没有交流比试，互相间隔空揣摩只有模糊想象。二是那些只要能给自己生命带来一丝可以做谈资便极力宣传人的努力，像是二三流的士子，像是秦淮画舫的娼妓，一个是作为吹嘘的资本，一个是作为起兴的媚药。
“相公可是知晓崔公子么？”
“那崔景他呀……”
凡此种种，桌前桌后床上床下，用一张口或是两张口的时候，都要说到那崔公子，说他三岁作诗五岁成文十五中举拿了解元。有灵通的能拿到他几首诗词，众人点评文理一二，有叫好的也有不屑的。传闻八佳人中的李芍药摆酒给崔景接风他却没有到，一时间金陵士子都颇为不满，折八佳美的面子就是折金陵面子也就是打整个江南士子的脸，有说要和这崔景比试的，有说要他道歉的，有说他胆小怂包，各说各话乱成一团，只是四才子八佳美却都失声沉默了。后来又传出崔公子在金陵城外遇了劫路的强人，他为了保护船上人性命而受了伤所以不能出席的消息，陡然间风评又调了个方向，说大义说理当如此。
可是一群人说来说去总是绕不过崔家，世家门阀崔卢郑王，排在首位崔家已经令人生畏的豪门，何况崔景还是清水本家二房嫡出，大兴朝虽说门第之见不似往日那般严重，却也给他增添许多贵公子的色彩。一朝十数人同官，其中威势煊赫令人侧目。泉城府清河崔家如今是要插手江南事务？不由让人浮想联翩。
在所有人翘首等待中，崔家那扇漆红大门终于露出一道缝隙。
崔景应八佳人之一顾兰芝之邀，金城外踏青作歌。
一片哗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