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永远计算着小钱度日,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纠缠住,人是苦恼的。要发泄化不开的积郁,于是互相殴打,父与子,夫与妻,同兄弟,同邻舍,同不相干的人;脑袋流了血,掩创口上一把烟丝:这是我的家乡。
我不喜欢我的家乡;可是怀念着那广大的原野。
有时也想,假使一直生活在那方小天地,现在人会变成怎样。这时面前便出现了那个长工,他叫老抓。
夜色密覆的废宅,四周围绕着广大的荒园。崎岖的园墙,泥土经不起风雨剥蚀,已经颓坍不堪。墙角下生长着树蓬,地面坎坷潮湿,这里一段朽木,那里一堆烂草,暗暗散发着霉腐气息。夜已深。空中蝙蝠轧轧的飞。老抓手执长矛,稳重的步伐在荒园里逡巡,狗在左右打溜。那模样直像一个古代城堡的守卫。他偶尔立住静静的了望,看看老榆树上的鸦巢,看看远处的星斗,好像站在高山上,前面正展开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城。这时一只丧家的狗或夜行的猫跳过墙缺,他的狗就冲上去,他则一声不响又继续向前巡逻。
我的认识老抓是在十年前,他到废宅来当槽,就是喂牲口。这个人瘦瘦的脸,突出的下巴,没有髭须;额骨在眉梢那地方特别棱起,眉毛也只有稀疏的几根;小眼睛,看不出什么灵光,可是挺有力,不倦的射出生命的火花。那一脸坎坷的肌肉,凝固的倔强执著,全部像一颗燧石。
那时这颗燧石已是五十岁上下的人,饱尝了人情的冷暖,经历过世事的大小变迁;但岁月没有衰老这个人,驯服这个人。他工作,他走路,脚手全同年轻人一样轻便,总听不出声息,一身的邪精力,充溢着野性的锋芒,好像连时光也怕他,不惹他,只好偷偷躲避开从身边溜过。
总之,是一个想也想不出的怪角色,一个魔鬼的化身,旷野上的老狼。
最初他的一口“下边”口音,把我带进了幻想的世界。总以为他是漂洋过海的异乡客人,一定见过不少世面,如我那年龄所听说过的;静的河流,白的帆,湖上的水怪,大草泽的黑夜,打唿哨的强盗,唱采茶歌的婆娘,开风流店的姑娘之类。还有一种生活在这方小天地间所共有的观念,对于流浪汉的不信任,觉得是另一天底下的人,靠不住。看这模样又好像什么全做得出,也许会杀几条人命,也许放一把大火烧尽全村,也许什么更惊人的事,然后乘着黑夜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然而我揣测错了。后来才晓得老抓原也是本乡男儿,出生于一个庄稼人的茅屋里的。行五,也是最后的小子。
这中间便发生一件动人的故事,决定了老抓的一生。
老抓当时名叫小抓,也叫抓子,原是个快活孩子,颇有点野性。夏天给牲口割草,瓜田里吓吓乌鸦;秋季烧起野火烧白薯;暮春则从老屋的墙洞里掏出鸽雏、麻雀,养在笼里,打搅得斑鸠也休想安宁,终年搭进孩子伙里,打架,吹哨,唱路戏,冲进远处的小河洗个野澡,一看见兔子便一片鼓噪,邪许声震惊原野;这样他平安的送走了童年。
一交上青春,表面是老实,心里可更不稳静;走路唱着小曲,声音激越的打着颤,心里的鸟儿开始叫了。这根“没羽箭”抛弃了麻雀,丢开了鸽雏,一意去寻能言鸟。
他打得的鸟儿是一个平素相识的姑娘,而且火热的爱上了。心下自然甜蜜蜜又酸溜溜,说不尽的味道,弄得人不晓得是笑好,是哭好,只想生出翅膀飞上青天。觉也睡不成;偷偷将被窝向庄稼丛里一丢,便趁着黑夜去打野。
鬼知道怎样安排的,那个五弟的爱人到时候嫁到他们家里,竟做的是二嫂。青年的小抓既在爱情上栽了一跤,便默然离开家乡,独个儿到江湖上去放荡。
为着忘记不幸的遭遇,消遣伤心的打击,当初也许抱过同这片小天地永别的决心。他在“下边”无声无息混了二十年,不晓得是怎样的诱惑,一天晚上他返回故乡。他忍不住时时回望着里野。他打听着路径。人家以奇异的眼光招呼他——
“哪里来的呀?客倌。”
当他说明来历,村坊上起了一片惊呼。没有人还以为抓子活在世上的了。
世界已经过一次变动,全改了模样,连他自己。
小抓走时带着一个青春,他拿那青春换回来一个中年,一脖子邪性,一口“下边”话。他本不是寻宝的人,还学上了“不能跟钱过夜”的脾气。
人好就好在会忘上面;哪怕恨死了那个地方,隔的日子一久,也就觉得还有点可爱。假使推测的不错,抓子也正犯了这症候。岁月既遣散尽一股躁气,时光的浮尘又暗暗遮掩住人间的怨怼,胸中的鳞伤;于是田野上的笑声,平原的风光,故人的面貌又在他心头显现,烧起怀恋的火,他想看看故土可还是当年的样子。
抓子既到家里,哥嫂已经养一堆儿女,论理他该回头走路。可是他没有。他留下了,做了故乡的客人,充当一名长工。
据说抓子兄弟之间极和好,钱财上从未发生过争执,那位曾是恋人的二嫂又对他特别关切。这样说,爱情那永远青春的影子还一直封存心里,他秘密用心血培养着那朵花;不生长也不结果的花,在辽远的过去里灼耀着金色的星火,流放出薄暗的芳香如烟。
抓子耽搁在充满生命同情爱的回忆中了,世界却不曾煞住脚步等他。故人已非走时相处的人,那时都多么年青呀!好像只一场好睡,全成了卑琐的老头子。他以孩子的爱恶做着事,也许自以为还像白驹似的年轻,年少的却远离了他。他喜欢孩子,哪知变得孩子也生了怕心:古怪的老家伙!他只好从人群中退出,独自躲进想象的莽原上去消磨日子。人家各有相好,这是说“连秦桧也有三个朋友”;他呢,在家乡算一位客人,像一只独行的猫。他有着机密的灵魂。他坐到檐下,那里便升起炊烟;走在路上,旱烟袋是一路呻吟,但总不大开口。
他爱着狗和猫。
世人当初曾以“朋友”相看的,我想——终于无法了解。把他交给魔鬼,暗暗嘲笑去了。被爱情蹉跎的老抓,也从不明白这个为鸡猫狗争吵的世界,把他轻轻交给魔鬼,让那些苦恼的人为屁大的事去拼命。他立在和平地带吸着烟,转动着小眼睛看他们肉搏。
“自家亲兄弟,”他低声自语道,“打出什么油来呢!”
但他依旧平静的吸着烟,转着那只小眼睛,守候这出全武行了结。然后他彳亍的走回废宅。
废宅当然是没人住的,就好比一座古刹。他就是那惟一的火头僧。伙伴是一槽骡马和牡牛,两条狗,一只猫。
一到晚上,老抓将食物弄进来,畜生们欢迎了他。牲口在槽上慢慢的嚼,他在槽下慢慢的嚼,狗这边嚼,猫那边嚼,情形像一个小家庭。他的猫、狗也和平相处,从不相打。饭后一袋烟,是他一日中顶快活的时间,一场谈话也就从此开始。
“哪里去撒了一天野,姑娘?”对于那猫,他总是这样的称呼。烟锅吱吱的叫着,他眼里放着光,慈善的好像会说话。
“唔,”他自己回答了,“捉一只老鼠。还有呢?”
当他发现狗也等待爱抚,便将猫轻轻放上床。“念经去吧!做姑娘的念经,没见过!不要脸,不要鼻子。”他对那猫还照例加一番训诲,说是明天要起早,畜生懒了也不行。
“你们俩呢?嗯?”他问那两条狗。
两条狗一齐向他扑过去,摇着尾,唧唧的叫着,嘴就一直往脸上伸。
“急了,急了。不许胡闹!”他打着哈哈。将它们揽脖子夹住,一面摩挲,一面说:“打了架吗?打在这里?唔?尽不听话出门胡闯……这是身好皮袄,冷吗?不会冷的,穿着大皮袄呢。”
怎样想的呢,他竟逼狗学人的样“亲一个嘴”!
一次在离村子老远的白杨坟里,空气是芬芳的,充满野外的香味。草地上开着金色的同粉红的小花。一切都沉浸在下午的安宁里,没有血,没有泪,没有哭泣,没有咒骂,没有疯狂,也没有人来骚扰,展开着自由的广大的原野。老抓望着流云,听着飞鸟,老抓破天荒的唱一只“下边”的歌。忽然他停住,却大声呼喊道:“小儿!”庄稼丛里应声冲出他的狗来。
“模糊脸,你照照镜子,你模糊脸。多丑啊!坐下,坐下,对了。”他低低笑着,用手指着那狗的脸。又说:“你捉的兔子呢,唔?自己偷偷吃了?不要你了。不要了,这样的馋嘴?”
好像正对着一个人,他一句句从畜生的眼里取得解答。我望着这场面想笑,可又勉强忍住。他的形象是多么的光辉呵!
“你荒唐惯了,”停一刻又说,“几时娶老婆呢,小儿?不行,有十七八的人家也不嫁荒唐鬼!荒唐鬼!……”
你也许认为老抓是呆子。你试着举例:一个孩子不是会鞭着石头说:“你走哇,走走我看,”跨上竹竿当马骑的吗?再不然是觉得这个人丑极了。这正和我们邻居二大娘一般见识,当老抓走过时,总笑嘻嘻表示出:“吓!多么古怪的老家伙。”
冒过风浪的人善缄默,失意的人爱醉酒,老抓却迷恋着六颗骰子。在赌博场上,他确实算得上一条好汉;每逢春节,半个新年没过他便掷骰子输掉全部工钱,安安稳稳躲进马房里去害病。他决不欠账。那时他只是安静的躺着,猫跳到他的铺上念经;狗舔他的手,牲口饿了,他无精打采起来拌上草。拌完草又倒下去。睡那么两三天,他起来了。
有时他也真的会害病;但是他既不信神鬼,也不信医生。他一脖子死筋和病拼命,每次都打胜仗。他没有死。他又那么壮。
要说老抓的毛病,那可就多了。脸上原暖融融出着好太阳,会忽然阴了天。有一回正收割小麦,意外的他低声对废宅主人说:“不干了。”
“为什么呢,这又是!怎么早不说?”
“不为什么。就是不干了!”
他彳亍上了自由的路。
第三天我发现他已经重回废宅,寂寞的在牛槽下嚼着饭。我感到抑郁。因为那时我还不懂,我还没有听说过他青年时期的恋爱故事。他的又回来,大概是看见青年时期的爱人,现在的二嫂,心里太难受吧?
此后我还看见六十多岁的老抓。我想问问他恋爱的经过。可是等我刚开口,他便拿起镰刀,径往地里去割谷,背后留下旱烟袋里冒出的一股青烟。我望着那后相,忽然省悟到——
“一个秘密的灵魂,然而是和平的灵魂。他需要单纯的生活!”
然而我的想法也许不对。老抓是怀着一心隐伤,驮起满肩不幸,早已忘了说话的必要。否则他也会大喊:
“你们吸干了人家的血,还造花样打扰人家不安,你们这些混蛋!”
也许世人是对的,老抓是个魔鬼。善良的魔鬼。因为他不颂扬节烈,不轻视淫奔,也不劝人做奴才。他没有拿礼教吓唬过少年。他一生热爱自由,憎恶繁琐,生活却给他戴上无形的镣铐。
他就戴着这镣铐,立在流光的海里,人的海里。岁月逝去了,人也逝去了。他孤立着,永远年青,让邻舍们为着鸡、猫、狗的事去争打。
一九三六年六月
选自《芦焚散文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