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住的呻吟着,带了荒冷的沙沙声在门外徘徊。所有的人都在他们的家里,所有的生物都已躲入巢穴。这时候是一个冬夜,一个将近三点钟的早晨;一只雄鸡远远的唱着,接着是另一只较近一点的雄鸡唱着。
“咯咯!”门不住的发出声音。
我们的朋友——譬如我们曾有一面之雅的孔伯达先生,我们已经长久没有看见他了。
“孔伯达改变了吗?”
我怎么能回答你孔伯达是改变了还是没有改变了呢?我只能说这是一个悲剧,一种不幸。当另一个我们熟识的朋友——当赵方亮先生看他之后,孔伯达在三层楼上望着窗外教堂的尖顶,不久战争就爆发了。孔伯达到内地跑了一趟,他看了几个朋友,也看见仍旧在政治上存在着的不少黑幕。孔伯达太纯洁,我们也许可以说孔伯达过于理想,在他的心里是容纳不下一个污点,甚至一粒灰尘的。接着孔伯达又回到上海,从此没有人能看见他了。
孔伯达在近郊租了一间平房,住在工人、洗衣妇以及从内地逃来的难民之间。一句话,是住在所谓“一切都市的渣滓”中间。这地方是湫隘、污秽、卑贱,在那些墙壁上时常出现一只乌龟或是用拙劣的字体写着“阿二十骨头”的泥泞的小巷里,一到了晚上便看不见一丝光亮,没有人想起为它装上路灯,空中到处都是从河浜里蒸发出来的臭气。一个二十世纪的诗人将会说——
孩子的号哭;
悲痛的静寂;
绝望时的叹息;
在这里
死和瘟疫的国土。
孔伯达所住的就是这种地方,我不敢说一定是为了与众人同受上帝咒诅,因为即使他的邻居也很少能看见他。
孔伯达先生坐在屋角里;孔伯达先生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坐着,八点,九点,现在是早晨三点钟,孔伯达是既不能睡觉也不能安心作事。假如我们不会因为一个名词而被讥弹,我们便说孔伯达先生——这个简单的,不大实际的灵魂正和外面的风声一样在呻吟着,不住的在痛苦中徘徊。
他好像是在等待——他等待的是什么吗?
不,我们不知道。也许我将来有一个机会,我将会说明一个五百年前的大人物——他曾经信仰,曾经爱人,曾经进取——而在二十世纪他是怎样渺不足道,他努力的结果仅仅作成了他信仰的祭礼。现在是三点钟,一个早晨的三点钟,蜡烛在一个空虚,寒冷,污秽,静寂,在一个近郊的小屋里,在一只小桌上亮着,这已经是点过的第二支了。
“咯咯!”门仍旧发出声音。
孔伯达先生从深沉的沉默中抬起头来。孔伯达的嘴唇动着。孔伯达的两颊——我们看见——是下陷了的,他的眼睛干燥的在闪灼的烛光中发光。这时候——就在孔伯达抬起头来的时候,门在他的幻想中开了,同时一个人出现在他前面,我们应该说一个幻像——一个鬼魂向孔伯达走过来了。
孔伯达并不恐怖,相反的他脸上恰恰现出了喜色。
“阿未,是你吗?”
孔伯达自言自语的这样问。那鬼魂——我们权且也叫他作孔伯达先生的旧雨阿未吧——阿未好像病了。阿未低着头慢慢的曳了脚步进来,乱发覆着的额上,他的原是充满了青春的血色的脸这时是石一般苍白。
“那末当真是有一点不舒服了?”
孔伯达的眼睛,一闪都不闪的注视着阿未。一直走过来了的阿未,是什么也不说的便坐下去,把头放到孔伯达的膝上。
孔伯达伸过手去扪着阿未的额。
“你看这样发烫,”孔伯达审慎的观察着阿未。“看起来到底是有点什么了。你知道这是瞒不过我的。”
阿未埋下眼睛毫不动弹;阿未自然是瞒不过孔伯达,他用手指了指胸膛。远远的大概是豆腐房的驴子叫起来了。阿未也终于所答非所问的说了,其实倒不如说孔伯达的心这样说了。
“你一直坐着的吗,先生?”
孔伯达有些茫然。
“我问你是一直坐着的吗?”
因为得不到回答,阿未第二次又这样喊。孔伯达望着阿未的暴躁模样,心里觉得青年人有几分可笑。
“是的,是这样的,总是这样的。”
孔伯达频频的点着头。阿未在他的膝上转侧了一下,抬起大而黑的眼睛,愤忿的说:
“那么你还一点都不知道?”
孔伯达想,孔伯达知道些什么呢?孔伯达住在又黑又小又龌龊的小屋里,住在一切都市的渣滓中间,对面墙上画着一只乌龟,小工和难民是他的邻居,他是难民和小工的邻居,一个月,两个月……忽然间阿未好像是他的一个学生,从前他以为他什么都懂,现在他什么都不懂,刚才还觉得青年人可笑的孔伯达的眼里这时候大而又热的落下两颗泪珠来了。
阿未似乎全不在意,只顾自己在那里说。
“你一天到头坐着,人们却在那里受苦!”
“人们都在受苦。”
孔伯达弹抖着,喃喃的这样回答。
“你知道有人在敌兵未到之前逃走了。”
“逃走了?”
“他们上午还在大会上向人民宣誓,并且也教人们向他们宣誓,他们说:誓死守土,与城俱亡。但是到了夜里——”
“也许是因为——”
孔伯达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阿未却不让他有发表“也许”的从容机会。
“你知道,先生,”阿未稍稍提高了声音说。“他们并且还卷走了百姓的捐款。”
“那么怎么办呢?”
“他们逃到上海,他们在上海组织了一个赌窝。”
“一个赌窝吗?”
孔伯达憎恶的皱着眉。
“而且,”阿未像害了热病的转动着说,那些曾经向国家宣誓“廉洁”的先生还诱骗了几个少女。她们是家乡失陷的时候逃出来的,她们在一个后方医院里服务,他们向上级机关造谣,他们控告她们行为不端,因此她们就不幸落到“廉洁”的他们手里,同时也就等于落入狼嘴里了。
孔伯达以为阿未是受了家乡陷落的刺戟;阿未是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在世界上他只是孤独的——正如这字面所示的意思一样——他只是孤独的活着。孔伯达替他感到悲哀。
“你太兴奋了,孩子。”
他轻轻的抚摩着阿未的头发。
“不,不,”阿未摆脱了孔伯达的手说。“当游击队收复了那个城的时候,先生,这完全是事实,他们又回去从新做官,他们诬陷他们的仇敌是汉奸,他们搜刮了钱,并且枪毙了人。”
说到这里,阿未耸动着肩膀哭起来了,同时泪大珠大珠的滚到孔伯达脸上,孔伯达先生也哭起来了。
他们究竟哭过了几时,现在活在世上的人都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时光慢慢的拖着脚步,灰色的黎明的光照到窗上,风不知几时住了。
“哭有什么用呢?”
哭完了的孔伯达终于这样说。
“先生是一点也不同情她们的吗?”
阿未——孔伯达的鬼魂疲倦的站起来,接着孔伯达自己也站起来。
“不;我当孩子的时候,当你这样大的时候,也同情的;可是现在……”
孔伯达从桌子上拿起烛台,预备送走他的客人,这时候他想起列宁,一个被贵族及资产阶级咒诅过,同时也被小资产阶级的学者们咒诅过的人,因为他杀人,他不让他们继续犯罪和剥削,孔伯达曾经抱着轻蔑与厌恶之心看过关于他的一本传记,然而即使这样人也怀着大悲苦之心。
“可是现在……”
孔伯达想到他的心是同钢铁一样冷,他不自主的发出一阵战栗,现在正是他,正是呼吁过以爱拯救人类的孔伯达却以为中国需要更多的枪弹,似乎是较之射击敌人应该更多的,简直可以说是无量数的枪弹。血腥从他的心里涌上来,战栗通过他的全身,蜡烛从烛台上跌下去,清楚的在地上发出一声响声。
一九三九,五,三,初稿。
选自《看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