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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流亡(6)

司号的印度人是个中等身材的人,他的皮肤很黑,胡子很多。他的眼很明敏警捷,额小,鼻略低。全身很配称,不失是个精悍灵活的好身手。他偷偷地用英语和他们说话,但他很灵敏地避去各个白种人的注意。他对于他们的被捕,有一种深切的同情,和一种由羡慕而生出来的敬意。有时,他因为不能得到和他们谈话的机会,他便迅速地从铁栏门外探海灯似地打进来了个同情的苦脸。当白种人行过时,他又背转身在走来走去,即刻把他的行为很巧妙的掩盖了。

有一次,他把一枝铅笔卷着一张白纸,背转身递给他们,低声地说着:“please,write on your friends’address.I can inform them to see you!(请写上你朋友的住址,我能通知他们来看你!)”

他的声音很悲激,很凄沉,这显然是由他的充分同情的缘故。

“Thank you!We have sent a message to them,but the answer is not to be received yet!(谢谢你,我们已经派一送信的人到他们那里去了,不过到现在还没得到回信!)”之菲答,他这时倚着铁栏杆很敏捷地接过他的纸笔,即便藏起。

是傍晚时候,斜阳在廊外广场的树畔耀着它的最后的笑脸。树畔的坐椅上坐着一个十分美丽的西妇,几个活泼的小女孩像小鸟般在跳跃着。那西妇穿着淡红色的衬衣,金丝色的发,深蓝色的眼,嫩白色的肉,隆起的胸,周身的曲线,造成她的整个的美。她对于她自己的美,似乎很满足。她在那儿只是微微笑着,那几个小女孩,正在追逐着打跟斗,有时更一齐走到那西妇的身上去,扭着她的腕,牵着她的臂,把头挂在她的腿上。那西妇只是笑着,微微地笑着。

彻夜没有睡,整天只吃到三片坚硬的冷面包的之菲,现在十分疲倦,他看到门外这个行乐图,心中越加伤感。幻灭的念头,不停地在他心坎来往。他想起他的儿时的生活,想想他小学,中学,大学时代的生活,想起一切和他有关系的人,想起一切离弃他的人,最后他想起年余来在革命战地上满着理想和诗趣中深醉着的生活。这些回忆,使他异常地怅惘。他一向是个死的羡慕者,但些刻他的确有点惊怕和烦闷。他的脸很是灰白,他的脑恍惚是要破裂的样子。

P君是因为受饿的结果,似乎更加瘦长起来了。他踱来踱去,有点像幽灵的样子。他的脸上堆满着黑痕,口里不住地在叱骂着。他的性情变得很坏,有点发狂的趋向。

晓天君说话时,依然保存他的演说家的姿态,但声音却没有平时那么响了。

(第四节 )

又是过了一夜。这一夜他们都睡得很好。听说今天要传去问话,这个消息的确给他们多少新的期望,不管这期望是坏的还是好的。他们平时都是自由惯了,不知自由是怎么可贵的人,此刻对于铁栏外一切生物在自由行动的乐趣,真是渴慕到十二分。连那在门外走廊上用一团破布在擦净着地面的,穿着破烂衣裤的工人,和一只摇着尾在走动着的癞皮狗,都会令他们羡慕。因为对于自由的渴慕愈深,所以对于帝国主义者无端对自由的侵害愈加痛恨!同时,想起那班勾结帝国主义者在残杀同胞的所谓“忠实同志”!更成为痛恨中之顶深切的痛恨!

其实痛恨尽管由他们痛恨,然而入狱者终于入狱,被残杀者终于被残杀,安享荣华者终于安享荣华。事实如此,非“痛恨”所得而修改。这时候为他们计,最好还是在心灵上做一番工夫,现出东方人本来的色彩来。最上乘能够参禅悟道,超出生灭,归于涅槃。那时候,岂不是坐监几日,胜似面壁九年!其次或者作着大块劳我以生,佚我以死,享乐我以入狱的玄想。要是真能得到“忘足,履之适也,忘身,住之适也”的混沌境界,也未尝不可。但他们都是二十世纪的青年,他们不能再学那些欺人自欺的古代哲学家,去寻求他们的好梦……其实,他们也要不到这种无聊的好梦!

差不多是上午十一时的时候,他们便一齐被传出去问话。问话处由这拘留所门外的长廊向左走去,不到几十步的工夫便到了。他们一路上各人都有他的一个护兵式的杂役把他们牵得很出力。牵着之菲的一个杂役,满面露着凶狠之气。他穿着普通警一样的制服,斜眉,尖目,小鬼耳。他行路时几根瘦骨头本有些难以维持之意,但他拿着之菲,却自家显出自家是个威猛,有气力的样子来。他的表情很难看,不停地圆睁双眼看着之菲,鼻孔里哼出“恨!恨”的声音来,表示他对这犯人的不屑!

“你贵处系边度啊(你贵处那里呢)?”之菲低声下气地问着他。

“你想点啊(你想怎样),混帐!”这杂役叱着,他的眼睛张得愈大了。

“我好好地问你一声,点解你咁可恶啊!你估你好勒咩,我中意时,上你几巴掌!(我好声气的问你一声,你为什么这样胡闹呢!你以为你很高贵吗?我如果觉得快意时,便赏给你几巴掌!)”之菲大声叱着他,眼睛几乎突出来了。

欺善怕恶的杂役,这时只得低着头,红着脸,沉默着不敢做声。

问话处是一间三丈见方,二丈多高的屋子,安置着办公台,旋围椅,象普通机关的办事处一般的样子。室内有一点木材气味,坐在那里的翻译员是个矮身材,洋气十足,穿着称体西装的人。他的鼻头有一粒小黑痣,痣上有几条鬈曲着的黑毛。那在翻译员上首,专司问话的西人,穿着一套灰色的哗叽洋服,脸上红得像一个酒徒一样。

之菲最先被审问,其次P君,其次晓天。在问话中,他们摇一下身子,扭一下鼻孔,都要受谴责。“无礼!”“不恭敬!”那翻译员时常用着师长的神气说,极望把他们加以纠正。最后,他似乎为一种或然的同情所激动,扭着身子向他们开恩似的说:“诸位,你们这件案情很轻,一二天内当可出狱。不过,哈!哈……”他很不负责任地笑着。

停了一会,他们又被送回拘留所去。

他们今早又没有饭吃,饿火在他们腹中燃烧着,令他们十分难耐。他们开始暴躁起来,一齐打着铁门,用着一种饿坏了的声音喊着:“Sir!Sir!Sir!——(先生!先生!先生!)”

“Mr.!Mr.!Mr.!——(先生!先生!先生!)”

他们的声音起初好像一片石子投入大海里一样,并没有得到些儿影响。过了一个不能忍耐的长久的时候,那个西狱卒才摇摇摆摆地走来把他们探望一下。

“Sir!We are on the point of dying!We have not any food to eat these two days!(先生,我们都快要死了,这两天我们什么也没吃上口。)”

“Why!Why!(呵!呵!)”他表示出十分骇异,把肩微微地一耸着说。“You have no friends to give you foods!Oh,sorry!(你们没有朋友给你们食物,呵,真对不起!)”

“But now what shall we do,we are nearly starved!(但是现在我们怎办呢,我们饿得要死!)”之菲说,他对于面前的西狱卒恍惚看做一只刺激食欲的适口的肥鸡一样。

“This evening,food is to be prepared,though it may be far from your appetite!(今天黄昏给预备食物,虽然可能不大合你们的口味!)”西狱卒很不耐烦地说着,便很忙碌似地跑去了。

翌日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们都被带到包探长室里面去。包探长室在拘留所的斜对面,和正副警察长的办公处毗连着。室内布置很有秩序,黄色的墙,黑色的地板,褐色的办公台和坐倚,很是显出镇静和森严。包探长这两天的案件大约审判得太多,所以他的鼻也像特别长起来了。他的鼻的确是有些太长,那真有些令人一见便怕碰坏它的样子。他的声音依旧是这样温缓低下,同时却带着一种很专断的口吻。他穿着一件很适体的黑色西装,态度很严肃,这当然是个有高位置的人所应该有的威严。

“Mr,Chang So,(张素先生,)”他用着他的高鼻孔哼出来的鼻音和之菲谈了一会,最后终于这样说着:“We don’t allow you to remain here any longer!I think you had better go back to Canton!(我们不许你再留在这里,我想你最好回到广州去!)”他说罢,向他狞笑,很狡猾而发狠地狞笑。

“I don’t like to go back to Canton in my life-time!(我这辈子是不高兴回广州去的!)”之菲很坚决地答,脸上表示出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态。

“Then where shall you go?(那么,你到那里去呢?)”包探长再用他的鼻音说。

“I shall go to S.town,in which place,I can live under my parents’protection!(我回到S城去,在那里我可以得到我父母的保护!)”之菲很自然地回答。他虽然知道到S埠亦是和到C城一样,有被捕获和危险。但他对这两天的狱居生活异样觉得难受。他对于经过S埠虽有几分骇怕,但总还有几分幸免的希望。至于他所以向他提出他的父母的名义来,这不过是要令他相信他是好儿子,并不是一个了不得的革命党人的意思。

“Yes,you may go!(是的,你可以走啦!)”包探长说,他把他那对象猫一样蓝色的眼光,盯视着之菲。随后,他便即在案头用左手摸起那个电话机的柄,放在他的口上,右手摸起那个听筒,喃喃地自语了一会,他象得到一个新鲜的消息似地,便放下听筒和机构,向着之菲说:“You can go to S.——immediately on board the ship called Hai Kun.(你可以立刻坐船到S城去,船名叫海空。)”

P君和晓天都因急于出狱,结果便被这包探长判决伴着之菲一同出境,同船到S埠。

一个面色灰暗,粗眉大眼,高颧骨,说话带着C城口音的暗探,步步跟随着他们。他对于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意地干涉。他惯说:“不要动!——没规矩!——失礼!——这里来,快!——”等等带权威的命令式的说话。

“你一个月赚到几个钱!哈哈!”P君冷然地向他问着,一双恼怒的眼只是向着他紧紧盯住。这显然是向他施行一种侮辱和教训。他似乎很发气,他的眼睛全部都变成白色了,但他到底发不出什么火气来。约莫三点钟的时候,他们都被一个矮身材,横脸孔,行路时像一步一跳似的西人,带到和包探长室距离不远的一间办公室去。室内是死一样地深静,几个在忙着办公的西人都像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们都是半被挟逼地站着在这办公室的近门口的一隅,那儿因为永久透不到光线,有点霉湿的臭气味。他们每人的十个指头,先后被安置在一个墨盒上,染黑后被安置在纸上转动着把各人的十个指纹印出。那些被印在纸上的黑指纹,像儿童印在纸面上的水猫一样,对着它们的主人板着嘲笑的脸孔。停了一忽,他们又被带到办公处外面,给他们照了三张相。

一种潜伏着的爆裂性,一种杀敌复仇的决心,在他们胸次燃烧着,鼓动着。但他们的理性告诉他们说,他们暂时只得忍辱和屈服,他们的复仇的机会仍然未到,只好等待着。

约莫四点钟的时候,一切登记后被没收去的东西都全部发还,他们即时可以出狱。那司号的印度人频频地向着他们笑。他向着他们说:“I can go to see you off?(我可以给你们送行吗?)”

“They tell us that we shall go to the steamship on motor car!I think you can not keep pace with us!(他们告诉我们说,我们将坐汽车到轮船上去,我想你是没法跟上我们的!)”之菲答,他表示着感激和抱歉的样子。

一颗率真的泪珠在这司号的印度人的黑而美的眼睛里湿溜着。懊丧和失望的表情,在他脸上跃现。

“Good-bye!(再会!)”他说,声音有些哽咽。

“Good-bye!(再会!)”之菲很受感动地踏进一步,把手伸给他说。那印度人四处望了一望,有十几对白人的眼睛在注意他,他便急忙把手插在裤袋里,装着不关心的样子似地走开去了。

停了一忽,一切手续都弄清楚了。一架由一个马来人驾驶着的漂亮的汽车,把他们载向那斜日照着黄沉沉的光,凉风扇着这里,那里的树叶的马路上去。押送着他们去的,有那个遍身汗毛的西捕,和那个面色灰暗的暗探。

一阵狂热和爱的牵挂纠缠着的之菲。他用一种严重的,专断的口吻向着那西捕说:“Sir!I have a lover here,I must go to see her now!(先生,我有一位爱人在这里,现在我一定得去看看她!)”

“No,(不!)”西捕含笑地说。“time is not enough!(时间来不及了!)”

“No!I must go to see her!Only a few minutes,that is enough!(不!我一定得去看看她!几分钟就够了!)”之菲说,他现出一种和人家决斗一样的神气。

“Why,you nay write her a letter,that is the same!(呵,你可以写封信给她,是一样的!)”西捕说,开始地有点动情了。

“No!I don’t think that is the same!(不,我想这不是一样的!)”之菲更加坚决地说,他有些不能忍耐了。

“All right!You may go to see her now!(好吧,现在你可以去看她一下!)”西捕说,他闪着眼睛笑着,显然地为他的痴情感动了。

曼曼这两天因为没有看见之菲,正哭得忘餐废寝。杨老板家中的人骗她说,之菲因为某种关系,已先到新加坡去了。他们完全把之菲被捕入狱这件事隐瞒着,不给她知道。但她很怀疑,她知道之菲如果去南洋一定和她同去,断不忍留下她一个人在这H港漂流。她很模糊地,但她觉得一定有一件不幸的事故发生。因此,她整天整夜地哭,她的眼睛因此哭得红肿了!

当之菲突如其来地走到杨老板住家时,她们都喜欢异常。曼曼即刻走来挽住他,全身了无气力地倚在他和身上,双目只是瞪着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你这两天到那儿去,曼曼姑娘等候得真是着急——啊!她这个时候刚哭了一阵,才给我们劝住呢!”三奶莺声呖呖地说,她笑了,脸上现出两个美的梨窝。她转一转身,正如柳树因风一样。

四奶,陈夫人,八奶和其余诸人,都来朝着他,打着笑脸,问长道短。他一一地和她们应酬了几句,便朝着曼曼急遽地说:“曼妹,快收拾吧。我们一块儿回S埠去!事情坏极了,待我缓缓地告诉你!”之菲说,他被一种又是伤感,又是愉快,又是酸辛,又是欢乐的复杂情调所陶醉了。

再过十五分钟时间,他们和晓天,P君都在码头下车子了。之菲向着那西捕带着滑稽的口吻说:“Gook-bye I shall see you again!(再会,我将再看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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