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昌东想解释,章露没有留给他机会。他想叫住章露,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要是章露还是坚持让他去部长们家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他想追上章露,可是双腿依然牢牢地钉在地上,仿佛早就穿过水泥层,深入泥土里生了根,就那么愣愣地看着章露的身影消失在暧昧的灯影里。陆昌东独自一个人像望夫石上的痴情女子在街灯的注视下长久伫立,偶然抬头,希望章露笑嘻嘻地走回来,说是和他开个玩笑。可是那远处的昏黄里哪里还有章露的影子?他站到逛街的行人对他发生怀疑的地步,要不是两个女声在他背后嘁嘁喳喳小声揣测他是不是被女地甩了,发出同情和可怜的语调,陆昌东恐怕要化作现代版的望女石了。
陆昌东慵懒的脚步将他的身体带到交叉路口,转脸望向章露家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在灯光下各行其道,冷漠和秩序让陆昌东生出无奈,无奈又滑到了怨恨里,怨恨里生出了委屈,牙一咬,准备向前走去。反正在这夜晚的街道上,自己有充分自由让情绪尽情挥发。
他刚要开步,一辆出租车“嘎吱”一声停在他脚边。陆昌东习惯性后退。司机伸出脑袋问他要不要车?陆昌东随口说要车。话刚出口,心里后悔了。司机听了脸上满是热情,贴膏药般黏上,问到哪里。陆昌东不好对自己说过的话反悔,只得硬着头皮将错就错地把定自己说话算数,道:“黄墩乡二十里铺去吗?”
“这位也去那个方向,正好路过。”
“我身上没有几块钱。”陆昌东用这种借口摆脱又不失信于人。哪知道司机很会做生意,忙笑着说:“给个油钱,反正是顺路,算我学雷锋了。”
陆昌东没有办法,抬头望了望章露家的方向,想在最后关头看到章露这个让他留下来的借口。可是,进入车厢的现实否定了他这个没有出世的借口。
章露一直等在对面一家超市的门里,透过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昌东的举动。先时,看到陆昌东站在路边遥望她家的方向,心里很是骄傲。打算准备好好给陆昌东上上课,让他彻底投降,然后随她去执行任务。但是转念一想,觉得这样未免太伤陆昌东的自尊心了,打算好言劝慰,甚至打算承认刚才的娇气和不冷静。陆昌东一定会原谅自己,作为回报,肯定转变立场,随自己去部长们家。正当章露沾沾自喜还拿不定用哪种方法的时候,突然停在陆昌东身边的出租车打破了她的设想。初时,她还坚信陆昌东不会离开,可是,当陆昌东的身体没入车身时,章露眼前一黑。当眼睛恢复视觉,出租车和陆昌东已无踪影。章露神思倦怠地走向家的方向,像个刚从阿富汗战场上被抢救下来的重伤员,随着门的张开顺势倒在开门的妈妈怀里,两只塑料袋残废似的横陈在门外。妈妈惊呼连声。听到惊呼声的章局长立马从沙发里蹦起,搀住章露。急忙将章露搀进沙发里。妈妈一迭声地问露露是怎么了,小陆呢?章露头伏到沙发的扶手上嘤嘤哭泣,就是不回答。老两口急得什么似的,还是章局长稳重,说肯定和小陆闹翻了,我给小陆打电话问问。章露听到忙起身拦住爸爸,恨恨道:“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就当从来不认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眼狼!”
章局长松开话筒,问:“到底怎么了?说出来,我们好替你分析。”
“跟这种不知好歹的二百五有什么好分析的?歇!省得日后烦恼!”
妈妈白了章局长一眼。章局长知趣地闭口。妈妈扶着章露肩膀坐下,慢声细气地劝了好长时间,才让章露激动的情绪稍缓。恢复了理智的章露心里懊恼极了,但是痛恨陆昌东的情绪反而更加强烈,心里恨不得将陆昌东咬死嚼碎吞下肚子。妈妈看到他情绪稳定了,细声问:“东西怎么都带回来了?是不是没有去?”
章露眼睛一瞪道:“还去,气都把我气死了!”
“小陆要一个人去?”
“他要是一个人去那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是他不去?”章局长惊讶道。
章露默不作声。妈妈说:“这孩子怎么那样傻?又不要自己花钱,还是为他的将来着想?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呢?不行,我得好好说道说道他!”章露一把拉住妈妈的手,难为情地说:“其实,他也没有说不去……哎呀,你们不要问了好不好?我要休息了。”说着,噌地一下站起,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妈妈要跟着进去,叫章局长拉住,小声说现在问不出所以然来,等她自己消了气,你不问她也要自己说。你的女儿你还不知道秉性?
“你就会说风凉话。那些都是在家里和我们撒气,现在可是和小陆,要是让他们这样发展下去,那他们……小陆可是个难得的孩子啊!”
“老太婆,你就别操那份心了,操心你也管不到。只能顺势引导。我想要是一般性斗嘴,还不至于出大问题。”
“那小陆怎么不和露露一道回来?”
“我说你啊,露露和他那样了,他好意思来!”
客厅静下来了,卧室里章露的脑袋里的风暴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她一会儿斥责陆昌东假清高,一会儿怨恨陆昌东无情无义,一会儿将陆昌东贬得一文不值,心道:你不就是一个连一顿早饭都吃不起的穷小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我们家给你使力你能当上副书记?忘恩负义的家伙,翅膀还没有长硬就想显摆!章露当然不知道是宋书记点了陆昌东的名,章局长也不能说是宋书记发了话。章露越想越气,恨意随之加强。她想法子要好好整治陆昌东,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以后不敢心生主意。想到此,眼光大盛,急忙从床头柜上拿起手包,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本。本子里有她参加段组委家宴时记下的参宴者的号码。黄思成的手机号码扑入她的眼里,章露高兴得似乎要发狂。赶紧拨通了黄思成的手机。
黄思成根本不敢相信章露给自己打电话,怀疑自己在做梦。当听到章露说出要他配合的意思,黄思成大吃一惊。吃惊之余马上想到了机会,就是日后让陆昌东知道了,那责任全在章露身上。如果能够乘机将战果扩大,或者促成本质上的事变,陆昌东你还能安心?要是弄假成真,那太……黄思成兴奋得嗓子都变了音,赶忙一口答应章露。听完了章露的计划,心里骂道:怪不得常人都说最毒妇人心。黄思成生出了一丝对陆昌东的同情和怜悯,但是,这点同情心立刻叫巨大的妒忌和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淹没。黄思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会将眼前的问题往长远里想。在黄思成长远的打算里,一是踢开陆昌东,二是和章露弄假成真。特别是第二点,要是成功了,那他就踏上云梯了。黄思成的满口答应,催生了章露的胜利豪情。畅想着陆昌东匍匐在他脚下哀求的可怜相,或者陆昌东为了自己和黄思成争得你死我活。章露禁不住呵呵大笑起来。
“砰砰”——“露露,露露,你怎么了?”
“露露,干什么呢?”
外面是妈妈焦急,跟在后面的是爸爸同样焦急都不肯失去威严的声音。章露稳定了一下情绪,不高兴地答道:“还没地震呢,真是!”
受到斥责的夫妻俩,像被开水浇着了的两管葱叶,顿时蔫了。章局长摇摇头,当先走回卧室。妈妈一路跟着章局长絮叨,要他想办法,要他跟女儿谈谈。章露拉开自己的门大吼了一句:“你们别管!我知道该怎么处理。”吼完用力将门摔上。正在这时,她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陆昌东的,习惯地准备按接听键,手指在按键的刹那间停住,随后摁了关机键。陆昌东听了半天,等来的却是关机。敲院门的手和章露的手机同时关停。他想起了自己手里没有任何东西,现在还是大正月里,自己心里不安不要紧,怎么着也要让家人高兴。他转身上了公路,走了大半里路到了一个夜店里。夜店老板是本家一个堂哥,见到陆昌东回来,高兴地赶紧把陆昌东让进屋里。哥俩亲热够了,陆昌东才说买东西给母亲和哥嫂、侄子。堂哥听了说他孝顺,又说他如今大出息了,我们陆家还没有出过你这么大的官呢。说你才这么一点年纪,要是像到了县里那些干部的年纪,你一定干到省里了。陆昌东只好赔着笑,没有说话。堂哥的手和他的嘴一样麻利,片刻将几样礼品摆到柜台上,指点着礼品说:“这蜜枣和桂花糕,还有这两瓶罐头给三奶奶的。老人家上了年纪,喜欢这个。这条烟给你大哥,剩下的都是给嫂子和侄子的。”
“多谢二哥了。多少钱。”
“不多,才三百零八快,零头就算我孝敬三奶奶了。给三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