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泽远
邹韬奋（1895—1944），中国新闻记者、政论家、出版家。1895 年11 月5 日，生于福建永安，祖籍江西余江，原名邹恩润，韬奋为其笔名。1921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1926 年任《生活》周刊主编，从此全身心投入新闻出版事业，终生“乐此不疲”。1932 年创办生活书店，任总经理。1933 年初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不久被迫流亡海外。1935 年8 月回国，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先后在上海创办《大众生活》周刊，在香港创办《生活日报》等，其间担任上海文化界救国会和全国各界救亡联合会的领导工作。1936 年11 月23 日，与沈钧儒、李公朴、章乃器等七人被国民党政府逮捕，成为著名的救国会七君子之一。
1937 年七七事变后获释，先后在上海、汉口、重庆创办和主编《抗战》、《抵抗》、《全民抗战》等刊物，积极宣传团结抗战，反对妥协投降。皖南事变后被迫流亡香港，1942 年10 月回到上海，11月从上海到苏中、苏北抗日民主根据地。次年因患癌症秘密回上海治疗。1944 年7月24 日病逝。中共中央接受其遗书中的申请，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著作编有《韬奋全集》、《韬奋文集》等。
仰望人类文明历史的苍穹，上面缀满了数不尽的耀眼星辰，他们是各类成名成家的人物，但因出版而闪烁其间的却少之又少，而邹韬奋却是其中耀眼的一颗。这位中国现代出版史上最为无私无畏的出版人，在20 世纪上半叶中国内忧外患的日子里，创办报刊，开设书店，不畏强暴，不顾己危，以纸笔为刀枪，怒斥强权，以报刊为响铃，唤醒民众。因为他所从事的新闻出版工作同民族的解放大业、人民争取民主的事业融为一体，所以他的事业领域、他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所取得的成就，便远远超出了一般新闻出版从业者的范围和高度，具有更加深远的历史意义和社会价值。在此，笔者仅以出版这一视角，从三个层面，谈谈韬奋先生留给我们今天出版人的宝贵财富。
韬奋的出版理念
1895 年11月，邹韬奋出生于福建永安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里，少时贫困，求学刻苦，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原名邹恩润，幼名荫书。1928 年发表《喂！阿二哥吃饭！》一文时，开始使用“韬奋”这一笔名，他曾向人解释韬奋的含义：“韬”，是韬光养晦的韬，“奋”，是奋斗不懈的奋，并以此自勉。韬奋从事出版工作始于《生活》周刊，1925 年10月，该刊由黄炎培先生领导的中华职业教育社创办。1926 年10 月，韬奋以职教社编辑股主任的身份自第二卷第一期起主编《生活》周刊。从此，韬奋先生与编辑出版结下不解之缘，全身心地投入，一生“乐此不疲”、“奋斗不懈”，取得了在当时和今天看来都极为不俗的成就，同时也留下了许多当前做出版仍然值得借鉴的理念。
1938 年4月，周恩来对即将到广州去办《救亡日报》的夏衍说：
“你要好好学习邹韬奋办《生活》的作风，通俗易懂，精辟动人，讲人民大众想讲的话，讲国民党不肯讲的话，讲《新华日报》不便讲的话，这就是方针。”
陶行知曾为《生活日报》写过诗，颂扬韬奋办报的创新精神：
“大报不像大报，小报不像小报，问有什么好处？玩的不是老套。”
生活书店的前身———生活周刊社址（原上海辣斐德路四四四号）这是周恩来、陶行知对韬奋先生办报办刊的评价：
一个是说《生活》周刊在内容和风格上贴近大众，讲究办报策略；一个是说《生活日报》不因循守旧，敢于创新。其实，周、陶两位智者的评价绝非溢美之词，在办报办刊方面，韬奋先生的确具有过人的胆略和智慧。这从他接手《生活》周刊后的一些做法就能看得出。首先，他认为刊物要吸引人，就要注意“生动的文字”和“有价值有兴趣的材料”的统一。《生活》周刊最初是一份指导职业教育的小型刊物，每期印2800份，社会影响很小。韬奋接手以后，对刊物做的一项重要的改革，就是加强刊物的趣味性，在刊头上醒目地标出“有价值、有趣味的周刊”。韬奋认为“空论是最没趣味的，‘雅俗共赏’的是有趣味的事实”。他既“不赞成上海话所谓‘板起面孔’，‘搭起架子’，大发其‘老生常谈’的‘教训’，使人听了‘讨厌’或是‘打瞌睡’；也不赞成上海话所谓‘滑头面孔’，‘瞎三话四’”。“要能够增加生活上的快乐，解脱生活上的烦闷，同时所谈的东西，又是‘进德修业’上极1937 年邹韬奋在狱中致张元济信札有价值的材料”。他对于当时的一些小报，以“淫词秽语，引诱青年”非常反感。他说：“小报之所以盛行，‘闲时的消遣’确是大原因；其次的原因，就是小报里面多说‘俏皮话’，或不易听见的‘秘密消息’。大足以‘寻开心’。再次的便是极不好的原因了，这原因就是近于‘诲盗诲淫’的材料，迎合一般卑下的心理……那就是无疑的应在‘打倒’之列！”那么，如何才能获得既有价值又有趣味的材料呢？韬奋先生认为，作为一个编辑，“要用敏锐的眼光、深切的注意和诚挚的同情，研究当前一般大众读者所需要的是怎样的‘精神食粮’”。怎样才是“生动的文字”呢？韬奋先生主张文字大众化，尽量用语体文写作，要让贩夫走卒看得懂，“力避‘佶屈聱牙’的贵族式文字，用明显畅快的平民式文字”。从中足可看出他当时的办刊倾向，其中的一些观点在当下的中国也还是存在着一定的针对性。
其次，严格选稿，不讲情面。他曾在《经历》中说，（对稿件）“不管是老前辈来的，或是幼后辈来的，不管是名人来的，或是‘无名英雄’来的，只需是好的我都要竭诚欢迎，不好的我也不顾一切地不用。在这方面我只知道周刊的内容应该怎样精彩，不知道什么叫情面，不知道什么叫恩怨，不知道其他的一切！”有这样严格的稿件录用原则，何愁刊物的文章质量不高？
邹韬奋主编的报纸和刊物
1935 年出版的《生活全国总书目》
再次，树立为读者服务的经营理念，这也是韬奋先生最重要的办刊原则和宗旨。他在1928 年`` 月《生活》周刊第4卷第1 期中就明确提出：办刊要“以读者的利益为中心，以社会的改进为鹄的”，而不是以赢利为目的。他从办刊一开始就决心“帮助读者解决种种困难，凡是在自己力量内所能勉力办到的事情，必须尽忠竭诚为读者办到”。为此他设立了“读者信箱”专栏，每天花整个半天的时间读信、回信，最多时一天收到一千多封来信，最长的回信达到数千字。“把读者的事看成自己的事，与读者的悲欢离合、甜酸苦辣，打成一片”，甚至代读者办事、购物，这在我国的办刊史上可能也是首创。这种“鞠躬尽瘁的服务精神”是贯穿韬奋先生一生的工作态度，也是《生活》周刊取得成功的关键因素。在短短7年内，《生活》周刊越来越受到读者的欢迎，发行量和影响力日益扩大，最高销量达到创纪录的15 万零5 份，拥有当时最广大的读者群，为提高青年职业素养，宣传和鼓动中国人民的抗日救亡运动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从而在中国的报刊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其影响力延续至今。而他依托《生活》周刊所创办的生活书店，秉持周刊的一贯宗旨，采用合作社形式、民主化管理、集体化经营、赢利归全体的运行原则和制度，几年的工夫，在全国各地就扩展到56 家分支机构，成为国内外有影响的连锁书店，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生活书店除《生活》周刊外，还出版了《大众生活》、《生活日报》、《生活星期刊》、《抗战》、《全民抗战》等多种报刊和一千多种图书。当时的生活书店团结了鲁迅、茅盾、郑振铎、陈望道、巴金、郁达夫、叶圣陶、老舍、张天翼、夏衍、夏征农、章乃器、胡愈之、胡绳、艾思奇、戈宝权等一大批进步作家和知名学者，成为传播进步文化、批判反动思想的重镇。生活书店一直所坚持的“努力为读者服务，竭诚谋读者便利”的理念，以及韬奋先生归纳的致使书店走向成功的“最可贵的八种传统精神”，即坚定、虚心、公正、负责、刻苦、耐劳、服务精神、同志爱，一直是中国出版界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
韬奋的人格魅力
作为一位深受后人景仰的出版人，韬奋先生有着超凡的人格魅力。他在出版事业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之所以能成为后来出版人之典范，又同他的人格和品行密切相关。韬奋先生一生推崇“认真”、“负责”四字。大学毕业后，他曾在《申报》实习3 个星期，他后来回忆，在实习阶段，“学得办事的认真态度，却是无价之宝”。
在《工作与品行之关系》一文中，他说：“初任事时，即立意凡事之经吾手者，无论大小，必以全副精神处之，以求得最完美之成绩为鹄的，必竭吾心力，至不能再有所进而后已。如此缜密准确之习惯，日积月累，能使全部精神为之增强，能使全部品性为之改变。”他还曾说过：“我觉得我们做事，要做到使人觉得少不了你。这并不是要包办或有所要挟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尽我们的心力把职务上应做的事，做得尽量的好，使人感到你确能称职，为着这个职务起见，不肯让你走开，或至少觉得你走开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正是有着这样认真、负责的态度，韬奋走上了《生活》周刊主编的岗位。在工作中，他以全部的心力对待每一篇稿件，对待每一份读者来信，对待每一个管理细节。在经营生活书店时，他对每一位员工的基本要求是，做事“总是要认真，要负责”，绝对不能马虎。他告诫员工说：“与其敷衍，不如不办；如其要办，绝不敷衍。”这种认真、负责的做事做人的态度，贯穿了韬奋先生一生的从业和为人，以至于在他一生中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场合都予以反复提及和强调，他甚至在《经历》中说：“我自己做事没有什么别的特长，凡是担任了一件事，我总是要认真，要负责，否则宁愿不干。”可见他本人对这种品格是多么的重视。对于一位取得大成就的人物来讲，“认真”似乎是一种很普通的优点，但韬奋先生则将之作为一生的坚守，成为他始终如一地做事为人的底色。正是这种求真尽职的品格，加之“推母爱以爱我民族与人群”的大爱之心与诚意，才有了他对出版事业、对读者、对作者的真诚之爱，才生发出办刊办店不为一己私利，“全心全意为人民大众服务”的从业宗旨。
人有大爱，才生诚意，有诚意才敢于担当，在韬奋先生则表现在办刊办报时，对当时社会上的不合理现象，对社会的黑暗面勇敢地揭露和抨击，对百姓疾苦的深切同情，对抗日救亡运动的大声疾呼，对民主政治的奋力抗争。面对当局的报刊审查制度、禁止邮寄令、查封令及政府代表的个别约谈，甚至铁窗的幽禁，韬奋先生的表现是“软硬不吃”，始终保持着有良知知识分子“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骨气和“大公无私的独立精神”，他说：“我深信只有大众有伟大的力量，只有始终忠实于大众的工作才有真正的远大效果。我个人无论如何，必始终坚决保持这个信仰，决不投降于任何和大众势不两立的反动势力。”1933 年11 月，当局以“言论反动，思想过激，毁谤党国”的罪名，查封了办了7年之久的《生活》周刊。
韬奋先生被迫流亡国外。他在《生活》周刊最后一期刊出的《与读者诸君告别》一文中说：“本刊自东北国难发生以来，愈痛于帝国主义的侵凌和军阀官僚的误国，悲怆愤慨，大声疾呼，希望能为垂死的中华民族唤起注意与努力，不料竟以此而大招政府当局的疑忌，横加压迫，愈逼愈厉。”“现在所受压迫以致封闭地步，已无继续进行之可能，我们为保全人格报格计，只有听其封闭，决无迁就屈伏之余地。”可以看出，在韬奋身上，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虽九死而犹未悔”的人格，已经与他所主持的报刊的“报格”、“刊格”浑然一体。
“七君子”合影。右起：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沈钧儒、章乃器、史良、王造时
做新闻出版的通常有这样的共识，什么样的编辑出什么样的书，什么样的记者写什么样的文章。正因为韬奋先生有这样的人格才有了《生活》周刊等这样的报刊。当然《生活》周刊等报刊的成功并不是韬奋一人之功劳，还有一批像他一样为理想而奋斗的战友，如胡愈之、徐伯昕、杜重远、艾寒松、王永德等，以及一群志同道合的作者和朋友。韬奋曾说：“我们好像是一个‘短小精悍’勤奋迈进的军队，在此黑暗的旧社会到光明的新社会的过渡时期，共同为大众努力，希望能尽其一个小小支流的贡献，倘若社会认为我们的工作不是毫无意义的话，这不是我们里面任何一个人的劳绩，是我们这一群兄弟姐妹们的共同血汗的结晶，同时也是由于社会给予我们的鼓励和直接或间接的种种赞助。”这种谦虚的态度和他一直十分强调的大众力量、集体力量最伟大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
韬奋的不朽精神
1944 年７ 月24日7点20 分，韬奋先生逝世于上海医院一间普通的病房里，遗体火化时用的是“季晋卿”的名字。临终前他以笔代言，写下了几句话，其中一句是：“你不要怕！”这是写给身边的妻子沈粹缜的，告诉妻子和孩子不要怕敌人，不要怕迫害者，不要怕困难和挫折；一句话是：“一切照办，不要打折扣！”这是写给同事们的，希望他的同事们在他走后能够坚决执行他的遗嘱，沿着他所开拓的路“奋斗不懈”。
1944 年11 月，在延安举行的追悼韬奋先生的大会上，毛泽东同志题词指出：“热爱人民，真诚地为人民服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就是韬奋先生的精神，这就是他之所以感动人的地方。”这是60 多年前毛泽东同志对韬奋精神的概括和阐释，直到今天仍为大家所接受。毛泽东同志曾经说过，人是要有点精神的。这种精神是指一个人的志向，一个人做事情的“魂”或底蕴。古今中外，凡做成大事业者，往往胸怀大志向、大境界。韬奋先生就是心胸廓大、立志高远的人，无论是办报刊、办书店，他心里装的总是民生、国家、民族这些大的字眼。韬奋先生一生办过多份报刊，所办报刊的名称虽有不同，但“全心全意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宗旨却始终未变，而且他所主持的报刊能够紧贴时代的脉搏，关注当时民众最为关心的事物。从职业教育指导到抗日救亡运动，从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到民主政治的呼吁，始终与时代的主流息息相关。正如他所说的：“尽一人的心力，使社会上的人多得到他工作的裨益，是人生最愉快的事情。”他写的发刊词、编后记或自己阐发的办刊宗旨中，大多有“为读者”、“为社会”、“为大众文化”、“为民族解放”这样的词汇。人们常说，无私才能无畏。正因为怀着这种“为人民”、“为民族”的大境界，他才能在屡次面对反动势力的阻挠、压力、威逼、利诱时，始终保持孤傲而独立的品格。他在《立报》发表的《同道相知》中说：“时间过得真快，我这后生小子，不自觉地干了15 年的编辑。为着做了编辑，曾经亡过命；为着做了编辑，曾经坐过牢；为着做了编辑，始终不外是个穷光蛋，被靠我过活的家族埋怨得要命。
但是我至今‘乐此不疲’，自愿‘老死此乡’。”可见，他的这种为大题字述志众，不为私，不畏死，为追求真理而战斗不屈的精神在其一生经历中是一以贯之的，真正称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足为今天出版人之楷模。1946 年6 月22 日，韬奋先生逝世两年后，遗体被安葬在上海虹桥公墓。在祭祀大会上，沈钧儒先生激动地说：“韬奋先生，你安息吧，你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我们依然一样的在一起，我们要继着你的遗志努力到底的———韬奋先生，你并没有死，一个人的躯壳的存在与否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关系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然而我始终没有分开，我们紧紧的在一起……”诚哉斯言！
尽管韬奋先生离开我们近70年了，但他所从事的事业正在蓬勃发展。时过境迁，虽然我们所处的时代和韬奋先生所处的时代相去日久，所处的环境、面临的形势也已截然不同了，但他的出版理念、他的品格和精神却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消失，而是被后来的一批批有志出版人继承和发扬，相信也将不断地被传承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