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如同畅通的“我心即佛”一样,人心都具有佛性,凡能顿悟的人都能成佛。一旦顿悟,一旦悟道,就可以抛开一切心外之物,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因为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佛的行为,佛是不会怪罪的。不过,心是自私的,人心既然都是肉长的,就有七情六欲,就离不开世俗生活。于是,“心即理”也好,“心即佛”也罢,都撇不开七情六欲,沿着这个理走下去,便走到了理学和佛学的原教旨一禁欲主义的反面,走向享乐主义、纵欲主义。到最后,王阳明的“心”与人的七情六欲、世俗生活浑然不分了。这种浑然不分,已经埋下了晚明人文主义思想的种子。
李贽的“童心说”继承了王阳明的“良知说”,并有所发展。王阳明的“心”到了李贽这里,变成了人的本能。
既然人喜爱钱财就像婴儿生下来嗷嗷待哺一样自然而然、合情合理,文人谈置产、讲求人生快活,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不是什么非礼之事了。
王阳明自己就是“指百姓日用,以发明良知之学”。他布道的主要对象就是农工商贾。《明儒学案》说他“以化俗为任,随机指点农工商贾,从之游者千余”。一次,他的学生问他:“许鲁斋言学者以治生为首务,先生以为误人,何也?岂士之贫,可坐守不经营邪?”其实,王阳明不赞成“治生为首务”,却也不排斥文人治生,甚至说:“果能于此处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何妨于学?学何威于治生?《传习录拾遗》只要能“致良知”,整日做买卖也可以成为圣贤。自明中叶以后的一百多年里,文人治生说也就演变为天经地义了,“君子谋道不谋食”成了迂腐之谈。
士人只有在经济上独立,才可能有独立的人格,而明代文人的确有个经济独立的问题存在。一个名叫陈确的文人专门写了篇文章,主张“治生尤切于读书”。有趣的是他提出圣人必能治生,不治生不配称圣人的观点。
清初的唐甄则直言不讳地说我做生意养活我自己,人们都以为这是我在侮辱自己,却不知道做生意不辱我身的地方在哪里。”还有一个叫钱大昕的说得更透彻:“与其不事生产而去乞讨一些不义之财,不如求田问舍自耕自织而推辞掉那些非礼的馈赠。”
谋食与谋道,治生与治学,经商与做圣人,都摆在同一个桌面上,地位平等了,这也是明中叶以后才可能出现的事情。经济地位被空前地提高了起来,金钱的重要性也被充分估量,这就是晚明工商业资本主义萌芽诞生的社会思潮背景。我们从这个时期的一些文学作品中,能够明显嗅出这个时代的商业气息和物质享受至上的生活趣味。文人的生活优游自在,纵欲享乐,没有了精神的负重,只剩下快活的人生。
清代文人袁宏道提倡人生要快活,快活有五: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帐,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产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法也。
由此,我们或许可以弄清楚,明中叶以后的隐士为什么不遁迹山林而多隐于闹市,为什么不自耕自织而靠卖艺为生,为什么不抱残守缺而纵欲放荡,为什么不死读经书而恃才逞艺,游于名门。由此我们就会晓得,隐逸文化到了明清之际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隐逸精神的世俗化诚然是大势所趋,直到中国当下社会,世俗化的隐逸仍然是隐逸的主要特点。我想,这一点并不用多说,真正的隐者自有体会。只是因为历史风云多变,到了近现代,中国的历史主潮流进人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刻,隐逸的声音只好暂时衰微下去,站在时代的背后,为其积聚新的能量。
(第八节)近现代:救国浪潮中的隐逸微音
鸦片战争一声炮响,中国铁板一块的封建社会,可以说是终于被打破了一个口子。这就譬如一间屋子,由于长久不开窗通风,室内空气的污浊是可以想象的。在这种情况下,室内再也没有了产生新鲜空气的可能。被人开窗虽然被动,难免痛苦,但毕竟有新鲜的空气吹进来。随着历史的不断前进,口子开得越来越大,西学渐渐从涓涓细流变成惊涛骇浪。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差不多用了80年的时间,由此可以想见,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之厚重,传统文化惯性之巨大,使之差不多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来改造。从魏源开始,严复、梁启超到五四的胡适、陈独秀、鲁迅,接受了新鲜知识学问的传统士人前赴后继,为涤荡陈旧腐朽的儒家传统思想、打倒“孔家店”,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而对隐逸精神、隐逸文化来说,这个时代和以前的乱世有所不同。以前的乱世不过是政权的交替,在文化上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进步。所以,那时的士人一则为了避祸求生,二则也为了延续文化血脉,都隐藏到深山大泽之中,积蓄文化能量,一等到太平盛世到来,再从深山中走出,将战乱时期中断的文化脉络重新接续。但是鸦片战争之后一个多世纪战乱不止,不再是简单的政权轮替,而是一个漫长、复杂、痛苦、悲欣交集但是又不得不经历的补课时期。这个补课就是补几百年以来的闭关锁国,不接受外来先进文化、先进思想的课,是一个文化意识、精神思想发生质的飞跃的特殊时期。这个时候,一些有识的传统士人睁开眼睛,敞开怀抱,拼命学习西方文明,希望能从那里吸取强国之术,拯救这个日益衰败的帝国。所以,除了少数一些抱残守缺的人,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意气风发,发愤读书,或者远渡重洋,考察西方世界,已经很少有那种以隐逸表达对社会不满的知识分子。隐逸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行为。
但这并不是说隐逸精神彻底消亡了。在这芜杂不堪却又激情充沛的一个多世纪里,那种像庄子那样从形式到精神、从肉体到意识彻头彻尾的隐士,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现实基础。首先要明白的是,隐士的存在是以农耕社会的延续为前提的。隐士要退隐山林,要隐居,都是要住山洞、茅屋,自耕自织的。事实上,这样的隐士从宋代以后就很少见了,到清代可能已经绝迹,而到了鸦片战争之后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再到五四前后这个时期,和谐的农耕社会已经一去不复返,桃花源式的归隐之地再也无迹可寻,中国再也找不到一块清净的地方可以供人隐逸。事实上,不但没有了这样的地方,也根本没有了这样的人。明代中叶以后的士人,都喜欢在闹市中隐居,这也是城市文明崛起之后士人隐居的新选择。城市文明取代了农耕文明之后,城市的庞大复杂,似乎比农耕时代的山林野整更适合隐居。在一个庞大的城市丛林里,一个隐居的士人混迹在城市人海中更安全,也隐藏得更深。这个时候,再去深山大泽,就显得很突兀了。隐于山泽,无异于暴露自己。
这个时代不再有隐士,但隐逸的精神却作为中国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基因,抹是抹不掉的了,即使新文化运动的斗士们也不能免此之“俗”。五四时期,在胡适“整理国故”的号召下,隐士精神再次被发掘出来,不过,这次发掘,人人可以说是各取所需。鲁迅谈魏晋风度、药及酒,谈嵇康之死,谈六朝之文,从各个角度论述的都还是“战斗”“投枪”“匕首”在这个时代的必要。鲁迅从六朝文章中、从播康之死中为自己寻找到抗争的力量。而其弟周作人,则属意于晚明公安竟陵派散文,并和俞平伯、废名等同声同气,从大革命失败后的消沉中寻求到隐逸的适意。而郁达夫的放浪之态,实在是明中叶之后放荡文人的一个接续。林语堂的幽默文章,梁实秋的雅舍笔墨,钱钟书的闭门着述,以及沈从文的边城心态,艾芜的流浪冒险,都是这个时代隐逸精神的一种表现吧。当然,这个时代和清代的学隐之风接续更多,许多现在非常有名的大学问家、国学大师如陈寅恪、钱穆等,在当时都是一头钻进书斋中,在做学问中度过这个芜杂不堪、难以把握的世纪。
中国千百年名士风流的佳话,就行为方式而论,不出乎放达和隐逸两种,名士们也大致分为两类狂”与“狷”。五四作家的名士气,也不外乎放达与隐逸的范畴,这与周作人关于“叛徒”与“隐士”的说法有些类似。如果单纯考察文人的气质,且不作道德追究,那么可以这样认为:五四作家中周作人固然曾经“浮躁凌厉”过,但终究倾向于“隐逸”;而郁达夫即使早年多愁善感,中年陶醉于山水之乐,可“放达”的代表还是非他莫属。
以勇于“暴露自我”着称的郁达夫,用一本《沉沦》表明了他作为一个觉醒者“打破桎梏”的勇气。由于《沉沦》中大量性苦闷细节的渲染,有人指责它是“不道德的小说”,为此,周作人专门撰文辩驳。他认为《沉沦》属于“非意识的不端方的文学,虽然有猥亵的分子而并无不道德的性质”,“它的价值在于非意识地展览自己,艺术地写出升华的色情,这也就是真挚与普遍的所在”。周作人还“郑重地声明《沉沦》是一件艺术的作品,但它是受戒者文学而非一般人的读物。”郁达夫小说人物的消极颓废,使郁达夫获得“颓废作家”的称号。这种将小说人物与作家本人挂钩的做法,对于说明其他作家与作品的联系,也许过于勉强,但用于信奉“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原则的郁达夫,却并无不可。他是抽取了自己早年放荡不羁的颓唐经验和情感,来塑造他的小说人物的。早期作品里每一个主人公,差不多都是郁达夫的自画像。《沉沦》之后,他在《茫茫夜》《秋柳》等作品里对主人公眠花宿柳、酗酒纵情的情节,描摹更是愈益精细,郁达夫的放达趋于极致。魏晋一些以怪诞着称的名士,离不开药与酒,郁达夫的放浪形骸少不了酒与色。他以沉湎醇酒美色来表明他的愤世嫉俗,同时在沉湎酒色中寻求表现自我的途径。对于他个人“任意地喝酒,任意地游荡”的“放达”,郁达夫在他的一些创作自述中从不讳言。而在稍后的《日记九种》里,他更是将世俗眼里的斑斑“劣迹”赤裸裸地加以袒露,这既是郁达夫“自叙传”理论的大胆实践,更是对传统道德的挑战和示威。在某种意义上,他对自己酗酒醉色私生活“荒唐”一面的津津乐道,和当年竹林名士刘伶裸身待客,有着相似的动机。这种买醉买笑的荒唐生活,直至得到王映霞芳心允诺方才告一段落。
五四高潮转瞬即逝,文人放达的空间愈益狭小。1925年,周作人在为废名的小说集《竹林的故事》作序时说:“我不知怎的总是有点隐逸的,有时候很想找一点温和的书读,正如一个人喜欢在树荫下闲坐,虽然晒太阳也是一件快事。”当“浮躁凌厉”之气越来越离他远去时,周作人开始向往“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住”,向往“不问世事而缩人塔里”的隐逸生活。他虽然声称“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在五四高潮期间,依旧更近于“叛徒”和“流氓”,是五四的退潮滋养了他的隐逸气。这和陶潜出现于晋末有些相似。鲁迅说陶渊明“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这才成了“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如果说是晋末篡乱之后相对平静的风气造就了陶潜洁身自好的品格,激发了他避世隐逸的动机,那么,五四文人的隐逸气,则源于五四之后剧烈的社会动荡带给文人的思想困惑和精神迷惘。在相当的意义上,这不只是属于周作人,也属于他同时代同样具有隐逸气的一些五四作家。
徜徉于绿草花影,甚至在“野花的瓣上,偷着睡觉”,“隔绝一切的苦恼王森然《野花》,毕竟有诸多的时空限制。要逃脱精神的网罗,摆脱沉闷的压抑,对于置身书斋的文人来说,最方便不过的是周作人那样信马由缰的空想。比如“在江村的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这种“喝茶”被周作人看做是“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是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皆”。因为有空想,身居京城的西北隅,照样可以听见江南乡间春日黄莺的“翻叫”、布谷的“唤雨”,照样可以回味遥远的故乡野菜的鲜美,感怀在那里坐乌篷船“行动自如,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的“理想的行乐法”。
1928年以前,周作人留下的那些玲瑰剔透、质朴淡雅的“空想”的结晶是他“因寂寞,在文字上寻求慰安”的痕迹,更是他在闲情逸趣的抒写中固守“自己的园地”的见证。面对五四退潮后的风起云涌,周作人越来越失望地感到“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的”,又由于深信“人类之不齐,思想之不能与不可统一”于是特别执着于独自走路。他称赞冯文炳(废名〕平淡朴讷的小说,认为那些“不是什么大悲剧、大喜剧,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的描写,体现了冯文炳“独立的精神”。
这种“独立的精神”正是周作人理想中的文人精神。周作人说隐居于西郊农家的废名的文章“很有意味”,而其中“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这一客观的指证,更适合说明周作人自己。他认定“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因而情趣上愈益向闲适倾倒,行为上愈益向“十字街头的塔”里退却,也就十分自然。周作人一再声称喜欢陶渊明,喜欢他“对于生活的态度”,喜欢他的“气味”。而在东篱下采菊的陶潜尚且也有喜说荆轲之时,30年代之前的周作人,尽管隐逸气开始“很占了势力”,却没有“真的像瓶子那样闭起嘴来”,时常也有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之举,这看来自相矛盾的现象,实际上也不难理解。
学生比先生“消极”得更彻底的现象,在废名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因此,周作人虽然喜谈隐逸,却一天也没有隐过,真正实行隐居的,正是废名。在周作人所提到的隐居西郊农家期间,废名读李义山诗,读老子、庄子,渐及佛经,终于悟道,与周作人的差异由此而产生。周作人1937年在写给正独居在雍和宫的废名的信中说自知如能将此种怅惘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无珍惜之意觉得有此怅惘,故对于人间也未能恝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也。”这大概就是周作人所说“余未能如废名之悟道”。以后,周作人在《怀废名》中还有更真切的回忆:
废名自云喜静坐深思,不知何时乃忽得特殊的经验,趺坐少顷,便两手自动,作种种姿态,有如体操,不能自己,仿佛自成一套,演毕乃复能活动。鄙人少信,颇疑是一种自己催眠,而废名则不以为然。其中学同窗有为僧者,甚加赞叹,以为道行之果,自己坐禅修道若干年,尚未能至,而废名偶尔得之,可为幸矣。废名虽不深信,然似亦不尽以为妄。假如是这样,那么这道便是于佛教之上又加了老庄以外的道教分子,于不佞更是不可解,照我个人的意见说来,废名谈中国文章与思想确有其好处,若舍而谈道,殊为可惜。
其实,废名不过是将周作人思想中的隐逸坚持到底而已,但周作人这一代人毕竟是接受了西方影响,有过反叛传统的历史的,因此,他的思想总有一些界限是不可越过的。例如,他可以赞同复归传统,但要发展推崇“老庄以外的道教分子”在周作人眼中,这是中国传统中最恶劣的部分),就是周作人所不能接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