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履台,姓汪,名履台,没有英文名。
美国人哪,掐头去尾,称他“履”。中国同胞呢,在大庭广众之下称他“履”,背地里却翻出许多花样来。年长的,慈爱地称他“小汪”;年轻的,尊敬地捧他为“汪大哥”;同辈的,公司里是同事,出了公司门是朋友,免贵姓称他“履台”。我呢,叫“小汪”不够资格,称“汪大哥”又过谦虚,碍着男女有别,免姓似乎有不清白之嫌。于是,我成了全公司上上下下唯一全乎着称他汪履台的人。
其实,带着姓并非仅是碍着男女有别,不喜欢叫他“履”却另出有因。按着美国人的标准发音叫他,总让我联想到村里干活的牲口,忍不住想笑。想想真有意思,庄稼地里,牲口有好坏之分;生活当中,人也有勤懒之别。从这点看,人和牛马一样。其结果是,鞭打快牛,勤者为懒人的奴隶。
第一次遇见汪履台是在公司里喝咖啡的地方。他瘦高个儿,白净脸,架副眼镜,一副书生模样。我们彼此扫一眼,就都认出对方是同胞,自然亲切地问候几句。听口音,我猜他是台湾来的,他说他是上海人,是在台湾生的。为了证明,还说了几句上海话。什么啊喇是上海银,侬乞没乞饭之类的,走腔串味的。
久了,熟了,我们常聊天,还时不时地打打嘴仗。
前两年,电视连续剧《人间四月天》热播,汪履台看得如痴如醉,连声说好好看。我说徐志摩是个诗人,浙江海宁人。汪履台笑眯眯的眼睛顿时睁得溜圆,说:真的?那徐志摩和我是同乡嗳。我说你不是上海人吗,他说他父亲是浙江海宁人,后来在上海读书工作。我心说,上海是中国的纽约,海宁是诗人的故乡,都可以用来涂脂抹粉。就问他说,你读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吗?你去过上海的城隍庙吗?果然这招儿灵,汪履台瞪着眼张着嘴,却哑口无言。
有一次,我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是关于上海男人早上倒马桶的事。就把文章复印出来给他看,想借机嘲笑上海男人的尊严扫地。可他听了以后不以为然,说他们家的打扫厕所从结婚的那天开始就属于他的工作管辖范围,二十多年没换过岗。看着我惊讶的样子,便解释说,太太年龄大了,下班回家不是腰酸就是腿疼。我听了这个辩护,忍不住笑了说:年龄大了?你太太又不是一结婚就五十岁,不都是你惯的?
汪履台心细。他知道哪家中国店的海产新鲜,那家的蔬菜便宜;哪家服装店的衣服在减价,哪家鞋店的鞋在买一送一。遇到太太和孩子们的生日,他就和我讨论该买什么礼物。开始我挺认真,绞尽脑汁地想点子,后来发现他并不需要我的建议,需要的是我这个听众。别的男同胞没有一个有耐心听他婆婆妈妈。
汪履台不仅心细,而且勤快。人勤快再加上细心,无形中便比懒人多出许多活儿来。他在家不光是刷洗厕所、做饭烧菜、割草剪树、洗衣拖地,还喜欢养花、整理庭院、为每个孩子建立个人档案等。总之,活一个接一个,难得有喘气的时间。
太太喜欢看金庸的武打小说,常常下班回家后躺在客厅沙发上看得忘乎所以。一个为人妇为人母的女人,白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晚上回家不用操心家务,安安静静地在灯下读书,实在是难得的福气,单身女人也未必有那份自在,我心里不免对她有几分羡慕。猜测着能让丈夫如此娇宠的太太一定是小鸟依人,细皮嫩肉,年轻漂亮。
有一次,去汪履台家作客,开门的是位个子不高、貌不惊人、衣着随便、发福了的中年妇女。这位自称是汪太太的把我吓一跳。她看上去像是汪履台的大姐。汪太太手里捧杯茶,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和客人寒暄。她长着一对细眼,远看像是闭目养神;话少,说话时也是说完前半句,后半句慢慢腾腾地不出来。我因许久不见汪履台的身影,便问个究竟。汪太太眯着眼笑了笑说:他呀,在烧菜。然后停顿了片刻又说:他怕我的菜炒不好,我又慢。又停了几秒说,别砸了我们汪家的牌子。一会儿,儿子来问汪太太找胶卷,汪太太说找你爸去,都是他收拾的。
我在旁边看着汪太太,不善打扮的衣着,配上早已过时的发型,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从哪里来的这般福气。再仔细一想,就明白了。你看她,笑眯眯的眼、弯弯的嘴、胖嘟嘟的脸,活生生一副菩萨相。和和气气,慢慢吞吞,等她干活,还不急死人?憨人自有憨福。
从此,每逢汪履台提起他在家里如何勤劳、太太如何受他照顾,我就说:无论海峡两岸,身为上海媳妇的幸福可谓女人中第一。然后又说:这幸福不是靠天生的长相,不是靠后天的素质,而是靠细心勤快会操持家事的男人。汪履台听后幸福地笑了。看着他开心的模样,我就故意再加上一句:这是男人自找的。这就叫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汪履台细心和顾家的本性,不仅造福太太,而且造福全家。
汪履台有一女两儿。儿女虽然未造化到菩萨的长相,但一样有福。几年前他的女儿上高中,每天晚上汪履台都陪孩子读书到三更半夜。这还不算,早起为孩子预备营养早餐,之后开车送女儿上学。舍不得女儿乘校车,是为了让女儿能多睡半小时觉。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最后被斯坦福大学录取。女儿之后又是儿子,儿子也考上了伯克莱。现在他又在陪小儿子。我说他在美国上了三次高中,他一本正经地给我指点迷津:要想让孩子上好大学,非下功夫不行。但是孩子上了大学,并不就万事大吉。斯坦福大学生不是好当的,每月要从兜里掏出三千多块,还是扣税后的。汪履台提高了嗓门跟我讲,怕我不信。
在公司里,汪履台因为细心,出手又快,常常被老板指派去干别人干不了,或是按时完不成的急活儿难活儿。到了发奖金的时候,他发现他并不比别人多拿一分钱,便觉得委屈。我说这叫鞭打快牛,在家如此,在公司也一样。他睁大了眼睛,从眼镜上面瞥了我一眼,白着脸说怎么能把家和公司扯在一起?
汪履台的勤快本性在熟人之间传为美谈,好丈夫、好父亲的名声是无人不晓。可在公司里,他的勤快未必人人喜欢,处处得赏识。
汪履台在公司里年头多,算是位元老级人物。和他一同进公司的,有的早从高级工程师变成了项目负责人,再升任工程经理,工程主管。因为他的技术好,新来了毕业生后,老板总是让他手把手带着干。谁有技术难题,也愿意向他讨教。
有一次,公司里一下子开了好几个新项目,项目负责人忙不过来。老板就派汪履台和老美约翰同时负责两个不同的项目。平时汪履台最看不惯约翰,说他说话是英雄,干活变狗熊。
汪履台和约翰干项目负责人都是新手,两人都在暗暗地较劲。两人个性不同,作风也不同。先说工时预算,本来项目大小差不多,可是约翰的工时比汪履台的多百分之三十。从人员数量来看,约翰摆的摊子比汪履台大得多。
约翰先下手为强,到部门主管那里要到两三位技术强手,其中有把设计关的,有把图纸关的。然后把工作一一分派下去。到时间要图,中间过程很少过问。他的工作就是开会,制定修改工作进度,周旋于各专业项目负责人、工程经理、工程主管之间。他的下属们,没有上司站在背后指手画脚,每日的工作进度由自己掌握,似乎自己成了公司的主人翁,敬业之心油然而生。约翰时不时地挨个看看,先聊聊NBA篮球,再说说陪小儿子打棒球,最后三言两语询问工作进度,提些建设性意见。周末加班,约翰就为大家买甜圈早点,隔三差五率大家一起出外聚餐。
汪履台做专业设计负责人就没那么轻松。又要开会,又要把持进度,同时还要抓技术。真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张三大大咧咧的,别把重要数据忽略了;李四的计算书需要重新修正,花了那么多时间,结果还尽出错;王五的图纸,虽然有专人校正,但还是要亲自检查才放心。有人找他聊天,没等你的话讲完,他就说:对不起,我太忙了,需要……认真加上压力,汪履台表情都和平常不同,紧张兮兮的,那张白脸肃穆得更白了。手下的人聊天久些,他就着急,怕耽误了进度。
工程结束,约翰小组的工作如期完成,没有超时,管理有方,受到老板的信任,被委任负责另外一个更大的项目。汪履台小组的工作也如期完成,不但没有超时还节省了三百多个工时,然而老板并不是很满意。组里有人到老板那里告状,说汪履台对下属不信任,和下属交流不够,总是自己蒙头干活,缺乏组织能力等。有些下属私下嘀咕说,看人家约翰小组,人手多,可不少加班。跟汪履台干活累,有压力不说,还得天天看汪履台那张拉长的脸。汪履台知道后直摇头,在公司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可是到头来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还得罪了同事。算了,还是专心干技术省心。
此后,汪履台不再想望高升,工作赚钱,养家糊口,有出类拔萃的儿女,有温柔的妻子,倒也心满意足。既然官运不通,就以赚钱为本。
汪履台本来就爱操心,有经济危机感,总觉得钱挣不够,自从女儿上了斯坦福,就更加理直气壮地找老板要加班。老板心里明白汪履台平日干活不错,就睁只眼闭只眼,能通融则通融。一老美同事看出些破绽,汪履台干得时间长,可活并没有多出。常常下班时跟汪履台道再见,笑说:履,我们下班走了没人看着你,你可以边上高中,边挣斯坦福学费。
早起晚归在公司工作,在家陪高中孩子敖夜到半夜三更,天长日久,汪履台就精神不济,常常在办公桌前打瞌睡。久而久之,和他相熟的同事们也都不忌讳了。找他有事,碰上他打盹,就推推他,还吆喝着:“履,醒醒,履”。汪履台醒了后自然不好意思,用手抹去嘴角的涎水,扶正眼镜,说:孩子作业太多了,搞到早上三点才睡觉。我和他一起工作八年,从未听他说在午夜前上床。
晚上熬夜,早上送孩子上学,路远车塞,自然到办公室就迟。初来乍到的杰姆,因为需要和汪履台讨论工作,好不容易等到八点半,才见汪履台急匆匆地进了办公室。杰姆站在汪履台身后,等他打开电脑,然后杰姆摊开图纸,准备开始和他谈工作。汪履台看着杰姆拉开的架势,知道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打发走,就显得坐立不安,像是椅子下面有盆炭火,扭来扭去。汪履台拿着茶杯,起身,说让我先倒杯水。汪履台的水倒得费劲,一去不归。杰姆着急,见迈克端着咖啡走近,就抱怨说:履的水怎么半天还倒不回来。迈克眨眨眼说:这个时间,你最好到厕所去找履,这是他每天在办公室的首要工作。杰姆笑了,说履家是不是没卫生间。
汪履台虽然是个老好人,遇事不和别人计较,但是他很注重个人的利益。一位台湾同事,刚进公司时,总给汪履台打电话聊天。股票啦,侨社新闻啦。工作时间聊聊就算了,午饭时间还聊,真让汪履台受不了。通常吃过午饭,汪履台不是打盹,就是处理家里的账单,总有做不完的私事,哪有闲工夫聊天。最后,汪履台忍无可忍,干脆午饭时间不接电话。那位同胞到汪履台办公室送录像带,发现汪履台是有意躲避,于是一气之下,和汪履台疏远了。
周围熟悉他习惯的同事都知道,如果不想讨汪履台的厌,最好有三个时间不要找他。一是他刚到班上后的半小时,二是午饭后的半小时,三是下班前的五分钟。
汪履台心细,爱张罗事,人缘好,朋友自然也多。公司内外的一圈台湾朋友想到大陆旅游,推举汪履台为总策划。汪履台对我说,女儿马上大学毕业,算是给女儿的毕业贺礼,况且从此每月能省出三千。我说你是应该休息休息了,这么多年还没见你休过假呢。别光想着给女儿的庆贺,真正该犒劳的是你这条老黄牛。再说女儿这一毕业,每个月能省几千块,旅行的花费成了小菜一碟。我因为熟悉大陆,成了他的咨询顾问。大到挑选线路,安排旅社,小到地方名吃。事无巨细,无一遗漏。汪履台的朋友们个个乐得坐享其成。
星期天我路过公司进办公室拿东西,在走廊里碰到汪履台,我吃惊地上前问:汪履台,你不是昨天的飞机吗?他捋捋花白的头发,不紧不慢可又掩饰不住欣喜之情,说:你猜猜?没等我回答,他就说:算了,不让你猜了,我女儿被哈佛医学院录取了。得节省花销,旅行太奢侈了,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