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IT不景气,有位干IT的朋友,眼看着正式工作的铁饭碗端不住,便四下寻找饭碗。工作找了一圈,最后选择了在收垃圾的公司里做合同工。垃圾公司,合同工,乍一听不是滋味,但经朋友指点,大家便茅塞顿开。垃圾不因经济好而增加,也不因失业率高而减少,每周的垃圾该倒多少就倒多少。垃圾公司的工作是旱涝保收,合同工除了收入高,还有加班费。朋友的腰包鼓了,说起话来便气粗了很多。大陆的老妈听说儿子换了工作,电话里问长问短,新单位如何,工作怎样。朋友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说多了让老妈糊涂,便长话短说:妈,我现在是废品收购站的钟点工。
美国的公司里,雇员分两类,正式工和合同工。正式工,又称为永久工;合同工,又称为临时工。二者的不同之处与学历高低、技术优劣无关,不同之处是钱和名分。
先说钱。第一是挣钱的方式不同。正式工赚钱按年薪计算,享受公司提供的福利待遇;而合同工赚钱按钟点计算,除了薪水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福利。其次是挣钱的多少不同。将正式工的薪水和福利按小时计算,低于合同工。再说名分。合同工和正式工的关系,其实与在国内的情况有相似之处。在国内,正式工的待遇好,工资高,有福利,有奖金,而合国工有些类似于二等公民,有时连“名分”都没有。
既然没有名分,便名不正言不顺。公司里,不论技术有多强多好,合同工就只有拉车的分儿,挥鞭的一定是正式工。
我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钟点工。
按说,父亲一辈子捧着公家饭碗,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地为公家干活,供全家人衣食。我沿着父亲的足迹,循规蹈矩,大学毕业后在国营单位里工作。来美国混出文凭后,一门心思要找正式工,重操旧业。可事与愿违,初级工程师的行列里不要我,偏偏把我高看成有经验有高学历的,招收为钟点工。
那家公司离家近,方便接送孩子照顾家,工作环境好。二十五层的黑灰色玻璃办公楼气势不凡,楼前喷涌着清澈的喷泉,路旁摇曳着艳丽的芙蓉。办公室在最高层,窗外是休斯敦最长的一条大街。我每日居高临下,观赏玩具似的汽车,来去匆匆。我常站在窗前俯瞰,这些无数的车是赶朋友的婚宴?是送临产的妻子?还是去医院看望临终的病人?是餐馆的外卖?是公司的出差?还是……川流不息的汽车像是蚂蚁搬家,我像是一步登天,有些在天上俯视红尘的感觉。
讲好合同期为六个月,刚干了一半,有家公司聘请我做正式工。我就去问老板合同工要再干多久,说是能延长三个月,到时候如果有新项目开始,就可以继续干下去。否则,便扫地出门。虽然合同工的结局没有着落,但是心里的算盘一拨,此公司离家近,方便照顾孩子;环境好,办公室在二十五层,工作也是我喜欢的;再说了,半年的薪水比正式工一年的都多,大不了合同期满,没工作卷铺盖回家,休息半年再说。结果可想而知,孩子和家庭,喷泉和芙蓉,车流不息和红尘滚滚,再加上钱迷心窍,名分被抛在脑后。
钟点工和正式工又像是游击队和正规军。正式工长期驻守在一家公司,高薪聘请的合同工,活完了立刻走人。那时候,我周围有一帮老牌“游击队队员”,修炼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四海为家的境界。闲聊时,他们就向我炫耀游击战的经历。
西班牙裔人吉罗德,身材敦实,参加过越战,退役后回学校拿下个工程学位,摇身一变成了白领。吉罗德是个工作狂,恨不得除了睡觉天天都待在办公室。吉罗德有一儿一女。儿子是和第一任妻子的结晶,父母离婚后跟着母亲。女儿不是己出,是第二任太太带来的。太太喜欢打扮自己,也喜欢打扮女儿,不上班在家闲着无聊,成天游走于商店。
其实说吉罗德是工作狂不够贴切,他的工作效率并不高,也不热爱事业,时常端杯咖啡,走门串户。他口口声声说钱不够花,需要多赚钱。儿子他妈成天追着要抚养费,女儿她妈说看中一件衣服,可一刷信用卡被拒绝,透支了。
为了儿子的抚养费和女儿、太太的服装费,吉罗德端着茶杯拼命赚钱。有一次换工作,他星期天从一家公司加完班,连夜开车到另外一个城市上班。早上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开业的“目标”商店,进去梳洗更衣,然后准时进入新公司,向新老板报到。
前不久听说吉罗德和第三任太太离婚了。想必他背负三个太太的重任,钱更不够花了。
既然游击队员们转战南北,四海为家,大多数人的婚姻就朝不保夕。大卫算是老实忠厚,可也曾在20世纪80年代,北部游击时与一位情人同居五年。情人从前是密西西比小姐,为了证明情人的漂亮,大卫特地拉开书桌的大抽屉,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纸箱里翻出些照片给我看。他一边两眼放光地对着照片指指点点,一边忏悔地说他太太如何的贤惠,他对太太的亏欠是不可饶恕的,他保证下半辈子不再做对不起太太的事。大卫兄弟三人,没有姐妹,太太是他母亲三个儿媳中最被喜欢看重的。为了母亲,为了三个孩子,他发誓绝对不和太太离婚。
他和密西西比小姐的很多秘密被他装进纸箱里,北部游击结束后带回家,放在车库里。结果有一天,勤快的太太清理车库,发现了许多物证。大卫发誓要痛改前非,当着太太的面将东西扫进垃圾桶。幸好最机密的小纸箱放在卡车里没被发现,被他迅速转移锁到办公室的抽屉里。那时候,大卫提起密西西比小姐和机密箱,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继承我所有的工具书,同时可以保存机密箱,或留或烧,悉听尊便,但你要向我保证不交给我的太太。
除了赚钱和情人,钟点工里不乏藏龙卧虎。
弗兰克来自于路易斯安那州,从姓上看像是法国后裔,可从高大挺拔的身材和一板一眼的作风看,倒像是个德国后裔。他带副金丝眼镜,从不跟人嘻嘻哈哈,严谨得像个大学教授。他每天随身携带的一个公文箱里,装着他的全部武器——两本设计规范和一本公式参考书,计算器和尺子模板。办公室里简简单单,没有任何的私人东西,随时可以开拔奔赴新的阵地。弗兰克是个老派的工程师,计算书整齐,标点符号清楚。他最不喜欢用电脑程序,常说现在的年轻工程师只知道用程序,缺少工程师的概念,甚至对动力分析的电脑程序都不屑一顾,说那些分析都是胡扯。弗兰克自己设计自己动手盖了一幢两层楼的房子。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土木工程师。
我在钟点工的队伍里混了一年半,老板用优越的条件将我招安,收编进入正规军。不久,就提拔我为长官,领导着几个游击队员。本来我算是游击队里的晚辈,时常虚着心请教长辈,得宠在长辈们的庇护之中,忽然间变成了长辈们的领导,自己很不习惯。饮水思源,不敢忘本,我小心翼翼地周旋在游击队和正规军之间。
正当我踌躇满志、准备大展宏图时,公司决定取消设计部门。公司关门,正式工和钟点工同样面临沦落街头的命运,只是先后次序不同而已。这关键时候,对正式工像是大难当头,对钟点工却是家常便饭。
钟点工们属于自谋职业者,于是平日里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哪家公司的薪水缺斤短两,哪家公司有肥缺,对市场行情了如指掌。钟点工们团结,互相提拔,熟门熟道,内外接应。大卫听说我要找工作,帮我去向他的老板推荐。不知大卫怎么吹捧我,竟然没有面谈就被录用。我暗自幸庆自己成为正规军后没有忘乎所以,与游击队员和睦相处。
星期五我从正规军退役,周末隔了两天,星期一就到新的公司上班。我又回到钟点工的行列。大卫除了帮我,还把吉罗德也拉进来。吉罗德只干了一个星期就辞职走了,以每小时多四块钱的身价另谋高就。见到大卫,他第一件事就是拉开抽屉让我看机密箱藏在哪里,好像他帮我找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托付那个秘密。
这家公司是百年的老牌企业。和合同工相比,正式工薪水少、加班没有补助,于是公司就营造出一种文化,即正式工高人一等。正式工大都是从大学生中选拔出来的,大学生们都是来自当地的学校,人也是当地的,因此不管是初生牛犊,还是城府中年,大都以为他们的工作是终身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头顶的一片蓝天。
这一次的钟点工一干就是八年。八年期间,儿子从蹒跚学步成了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丈夫的正式工的牌子几经易名,我还稳稳当当地在同一栋楼里爬上爬下。我对丈夫说他是正式的临时工,我是永久的钟点工。时间久了,自觉是守着一块庄稼地的老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起早贪黑地劳作,烦了。
终于被公司解雇了。
后来呢,我又被这家公司招回去,仍旧做钟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