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虚空是可以被签名的吗？作为一个购买声音的人，我们将用什么样的耳朵來凝视限量版的音响传达过来的尤利西斯的审判呢？是用米开朗基利那弹过德彪西的挑剔的耳朵吗？——请原谅我一再地提起这个人——还是用门格尔伯格那双从未听过CD的耳朵呢？门格尔伯格指挥录制的德彪西是吉泽金弹奏的钢琴，我也是最近才在一张绝版的LP上听到的。这样的真正的历史录咅我是购买不到的，它是被时间的历史限量了的。我猜想要是米开朗基利在世，现在要去搞到张有1938年的门格尔伯格和吉泽金共同签名的LP黑胶唱片也得去天国向上帝要一个批条吧。但其实米开朗基利很可能就拥有这样一张珍稀的老历史录音。
（我搞不到这张门格尔伯格的德彪西LP唱片，只好去买他2000年在德国XXCM公司出的10张套的廉价CD套装，录音效果次得不能再次。欧阳江河在美国买花了特价18美金，我在中国买花了420元人民帀，而且包装盒还是坏的，打开盒子后里面的塑料碎片如水晶般纷纷掉落，还好CD是完好没有划痕的，但仍让我有打开信纸发现上面的签名破损的感触。在我看来，不管是CD还是LP，都是把声音放到信封里去的一种方式。
话说回米开朗基利，这位被称为拥有“钢琴的声音博物馆”的耳朵的钢琴家，在1939年就在日内瓦国际钢琴比赛上获了等奖，并被马蒂尼音乐学院聘为钢琴教授。所以我猜想很可能米开朗基利早已在第一时间从收音机里听到这次现场转播了，至于他是否买了这版唱片则不可考。米开朗基利学过医学，在二战期间还在意大利空军当飞行员，直到战后才恢复了演奏生涯，这都是我在唱片说明书上看到的。我在听米开朗基利的钢琴唱片时总在想米氏用双弹钢琴的手驾驶飞机的情条，在万里高空上，听众是谁？是谁能登上这样的高场音乐会呢？而钢琴家在卡桑徳拉警报的幻象中弹的又是怎样的一场贝多芬呢？这场战争也更让米开朗基利变成了一个极度敏感的人——变成了一个对器材钢琴极度敏感的人。在他生病的晚期，可能他总是会感觉到他又回到高空飞机的驾驶仓里演奏贝多芬，所以他总是借口更改或取消任何场音乐会。对于听众来说，钢琴家还驾驶着飞机没有归来。晚期的科尔托在弹出大把错音时总是出现他的学生里帕蒂和哈丝姬尔的幻象，而米开朗基利总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在音乐会上还是飞机的驾驶仓里弹奏，以及为何弹奏。每当这样的幻觉出现，每当台下的听众们为大师偏移的诠释而心醉神迷时，米开朗基利也觉得自己的身体飞起来，飞成架自己会弹奏的钢琴，他于是把声音——那折磨着他的幻想中的飞机引擎的声音，收进贝多芬音乐的信封里。可能钢琴对我们而言只是钢琴，而对米开朗基利而言还是空袭瞀报、手术台和星空下的断头台。在一场音乐会上，钢琴家同时分身在这三处，个在手术台上动手术，个在按飞机驾驶仓里的火炮按钮，一个在断头台下把绞索整理成最后的哲学声音断片——而所有这些令米开朗基利又一次取消了现实中的音乐会，与此同时不为人知地为亡魂们演奏。也许这就是米氏欢在录音室里弹钢琴的原因吧。幽闭的录音室多像昨天的飞机驾驶仓，面前的话简喇叭多像火炮的操纵杆，不知为谁演奏，也不知为何演奏。但我们看不见的听众们仿佛全部都来了，龄听，再聆听，而大當犹如电梯在升降，充满了预兆的寂静。
“汽车抛锚了。”在听这张门格尔伯格的历史录音时，我总在想，连接我们和音乐的那个神秘的地址是什么呢？历史录音是一种“声音的限制”，在听历史录音时仿佛光线加速了。用什么样的器材来“高保真”我们的HI—FI录音信念呢？同样的一张唱片，比如这张1938年的门格尔伯格现场，用我的那对丹麦产皇太子2的极度书架箝来放送，和用对刚刚推出的全球限置发行250对的皇太子20周年纪念版来放送，传达给我们的耳朵的那种神秘的气息会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们“耳朵”的辨音力就在这个地方“不可知地抛锚了”。大提琴的声音会一样吗？观众席上的咳啾声音会一样吗？甚至，换用了限量版的书架箱后，对那个一直在现场浪出时打雎睡的老人的定位还会样吗？他到底在第四排还是在第六排？他怀里钟表的滴答声会样吗？该怎样去聆听或关掉听众们携带着的钟表？在音乐大声量的演奏中，发烧友的耳朵却“抛锚”了——他收听到了一名打瞌睡的老人怀里钟表的滴答声，是荷兰的时间还是北京的时间，抑或是来自天国里的时间，正伪装成历史录音中的本底嗓音。
同样，聆听门格尔伯格指挥的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晌曲（1941年4月22日的录音）时，是不是要把我的欧傅胆机上的电子管换成俄罗斯的呢？那样会不会来自俄罗斯的悲伤就更多呢？（本地的悲伤和俄罗斯的悲伤，价格分别是30元和几百元人民帀。）如果换用了提克的JJ名管会不会是布拉格的卡夫卡日记里的悲伤呢？发烧友的耳朵们听得出“他们”音乐上而不只是音响意义上的不同吗？那么最好能找到几对荷兰PHILIPS5的古董级老胆管，那样听门格尔伯格还会有一种“本地的怀旧”。好像还有一种德国西门子的胆管。西门子在我的潜意识里是洗衣机的同义词，那么要是我用那样的胆机来放大音乐时会不会听到“洗衣机”的本底噪声呢？还是就用中国的“曙光”或“全真”管吧，用它们来听一听别人的“祖国”，用它们来寻找音乐里那个神秘的“地址”。在嫌威、在荷兰或是在德国的发烧天书上，已经有那么多的外国人在这样听了——但谁又能听出来自音乐里的“北京时间呢？他们听出的仍旧是他们的本地时间，是德国的时间，是门格尔伯格的荷兰时间，是马勒在一天早上吻了次女中音冯·奥特的时间，或是暮年的雅那切克在林子里疯狂地为爱人寻找两个走丢了的孩子的时间。
我也知道北京的欧博品牌去年推出的全平衡胆菅输出CD播音机用的是俄罗斯6H30真空管，是俄罗斯刚刚解禁的专用于军亊上的胆管，据说是用在飞机上的。我突发奇想，要是能找到米开朗基利驾驶过的那架古董级战机，用那上面的军规真空管来调音，放一张米开朗基利的CD听，会是什么特殊的韵味呢？那可是真正经过高空和战火“烤管”的珍品啊，不知适不适合用。（据说香港的科宝胛机——就是电影《无间道》里播放蔡琴歌曲的那个品牌，它们的胆管在出厂前都要在高温炉里特别地烤一下，就像烤面包样，这道工序可是科宝的秘制法门。）不过就是连米开朗基利本人都找不到这个管子吧，比找有门格尔伯格和吉泽金签名的（口唱片可要难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换上了在高空烤过的胆管后，听无论哪张米氏的唱片，我都会找到那种置身万宰高空的眩晕感。真的能那样，我会把我的真空管功放命名为“荷尔德林”——在他的晚期诗歌暗夜军，我读到了那种感觉。要知道，晚期的荷尔德林可是住在塔上——让什么样的星空来测量自己的精神失常呢？
用限最版来收听音乐的耳朵，正如我在一本发烧天书里读到的丹拿书架箱签名版的那条广告：“现在去队还来得及。”众多的享用“签名版”的人，他们要“测置”的声音是什么呢？作为被“限定”的“无限的少数人”，他们难道仅仅用了昂贵的限量版放大机或喇叭后就成了“发烧友中的诗人”了吗？他们对音乐与音响就比我们更有了“预言”的权力和更“接近天意的许可”了吗？在他们那里播放的马勒或贝多芬的唱片难道会是显现出了作曲家本人签名的“圣迹”吗？没有，他们一在我看来，是拥有了音乐“更大的神秘”而不知为何的在场者。
因为拥有了这样被“限量”的音响器材，他们会认为也拥有了比别人更多的关于音乐缪斯的伟大秘密，可是事实上他们除了听出更多的细节和本底噪声外，好像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而对于另外的一些人来说，更好的签名版音响并不是帮助他们定位历史录音中的那个咳嗽的观众是坐在第四排还是第六排的器材，而是一个“限制级的许可”：让这些被选出的人一窥音乐窄门里面伟大的秘密宝库。正如很很少有钢琴家像米开朗基利一样当过飞行员，驾驶战机在贝多芬的髙空中出生入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残酷的眩晕感呢？要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大。
有时候，我们知道声音的虚空是不可能被“签名”的，我用的是普通版本的一对丹麦皇太子2书茱箱，买了后刚两个月就出了20周年限置版。《高保真音响》还专门用两期来为它做测评。不过据说限量版的声音动态更好，音场更宽，但音乐味反而是普通版更好些。所以我现在愿意回到？少量的群众中去，秘密地听乐，秘密地出去购买唱片，思念那一个还没有出现的人。
有时候，我感到我所有的音乐唱片都是为她买的。谁说我没有爱情，我天天在写遗书。这是网上流行的一个叫木子美的写作者的名言。我同样感到我的那些唱片就像装在信封里的声音的信，总有一天会拿出来给你朗读，而不必让时光回到1938年的音乐会现场的那一刻。
记得前几年的一个冬夜，应邀和爱乐的几个朋友去东方出版社的刘丽华那里“听音乐”。此女士可非同一般，她编辑出版的一套乐评丛书尽收了刘雷枫、贾晓伟、曹利群等北京发烧圈里名人的第一次的音乐文字结集，编辑出版了罗斯特罗波维奇、理査·斯特劳斯、柴可夫斯基大赛和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文集。当时我还没“发烧”，所以在听她为我们放的音乐（记不起来是什么了）时，对她的连接音箱和功放的那一对大水喉电线颇感惊奇，好像是把园丁浇水用的粗胶皮水管拿来安在音箱上面了。边听音乐一边看刘丽华推荐给我们的俄罗斯新圣像主义画家穆欣的作品，一种东正教的恍惚感来找我了，句句俄罗斯诗歌几乎脱口而出：“我的姐妹是生活，而“在暴风雨中眼睛和草地均呈淡紫色”；或者，“我是流亡者，离开你们——”，“洁净的春天在黑色的涅瓦河上，毁灭，不朽的蜡在融化——”。是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现在又是冬天，刘丽华又打来电话，说我可以去她那儿拿本新出的《斯特林堡日记》，她告诉我几天后要去越南“买唱片”。那个地方有她听的唱片吗？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起在她家里，有一个“来自刘丽华的斯特林堡”意义上的“园丁”日夜拿着夸张的’大水喉就着暮色苍茫的花园，而音乐的云在天上流动着。
是的，这就是“声音的限制”。前几天偶尔发现了一张3年前买肯普夫弹巴赫的CD的发票，这才找出这张被尘封了3年的唱片来听。是什么限制了我在这以前聆听这张唱片呢？在音乐里，光线是加速的，旋律可以变亮弁即兴打磨星空的沙哑。也是在很多年前，有个叫米开朗基利的意大利飞行员在高空中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钢琴家的使命感。他想起放在家里的那张门格尔伯格指挥的德彪西，钢琴伴奏是著名的吉泽金，但他忘记了那张唱片上是否有指挥家的签名。这一刹那的恍惚使他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对方战机。他只是个弹徳彪西的人——于是在那个地方，在下面个钢琴家的家里，无人的下午，旧LP唱机转动着，到底是谁弹出的另一个时空啊？我今年已经38岁，收集有1000多张唱片，我从一张1938年的历史录音中醒来——我曾是1938年坐在第四排的那另一个人吗？（在日记里我写道：我的奏子是钢琴家，拥有一张哈丝姬尔签名的绝版LP唱片。）是的，我这次听到了一通过我新买的发烧级的音响，我听到了在音乐会现场的头顶上徘徧不去的飞机引擎的越来越大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