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文终于来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石壁峡。达文专门来石壁峡，除了重温故地外主要为的是了却久藏心底的几粧心愿。一走到石壁峡，达文的心情就无法平静了。眼前的情景和那段含辛茹苦的岁月中发生的一件件往事都使他非常感叹激动不已远远望去，石壁峡像一座大户人家的院门襯哦而又冷峻。那巍峨十分诱人，诱得人对它产生羡苺；那冷竣又分外庄严，庄严得使人觉得心寒。院门似乎常开着，院内却不见明亮甚至有些昏暗，院里有什么东西蒙蒙咙眈根本看不淸。于是石壁峡就显得神秘了，神秘得如同情窦未开而又含苞欲放的姣好处女，时而露出些迷人的羞怯。为了掩饰迷人的羞怯，有时它就将自己藏匿在如纱的薄雾里，雾时而浓时而淡，它也便时而隐时而现，使神秘更增添几分。这样，陌生大胆而又好奇的人就极想探个究竟。
雾气退净风和日丽的时候，他们便巧加妆束攀援后壁去认识“庐山真面目”……这已是很久远的事了，只能在茶余饭后老人们的得意传说中去领略去享受。
而今，展现在达文面前的石壁峡绝不能与往昔相比了。它既无冷峻的巍峨也无处女的羞怯，更无神秘可言了，而像破败的门户敞开着，像荡妇的胸脯坦露着。它经历了开垦孕育的喜悦和难产的阵痛，但娇小的产儿却夭折了。大悲大痛的磨练使它变得对一切都无所谓。
二十多年来达文一直深深地惦念着石壁峡。达文与石壁峡不解的缘分是从这块土地发疯的第二年开始的，那时候达文才二十出头的毛小子。他和早先的石壁峡一样，在旁人看来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幼小时他原也活泼天真，充满热情。后来他渐渐长大了，从小学进人初中从初中进人髙中，随着时间的推进，他的那种活泼与热情却渐渐减弱了，他的面貌也冷峻了，冷峻得像早先的石壁峡。这原因据说由于人们对他的漠视和称他为“狗崽子”。“狗崽子”的他和人们的往来很少很少。在旁人眼里他就成了一个谜，要了解他就需要猜。
谜底并不是无人知晓，比达文小两岁并低两级的瑞梅心里装进了整个达文，达文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她都知道得淸淸楚楚。她往往深入到达文心灵的大海里去遨游，游着游着就如醉如痴了，就感到蜜糖般馨香就感到无比幸福。每当达文受到“狗崽子”之类的抢白而无可奈何地私下悲愤时，她就劝慰达文，莫气，莫气！不值得。想你的事，达文。”此时达文就觉得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并流向全身，就觉得心里十分熨貼。此时的她在达文眼里就如同高尚的圣母一样善良纯净令人钦佩。达文就说瑞梅，你真好，瑞梅，你真好！这世界只有你才了解我！你真好，瑞梅！”她便满意地笑了，笑得十分甜蜜十分娇嫩，甜蜜娇嫩中有种动人的羞怯，动人的羞怯中透露出男子汉的刚毅。
达文和瑞梅的情分在石壁峡得到了升华也在石壁峡走向了毁灭，如同石壁峡可悲的变迁一样留给人们的只是无限的遗域和悲哀。这遗懺和悲哀在达文则成了终身的遗恨，已永驻达文心底将被达文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同瑞梅诉说……
石壁峡底奔泻着一条不大的河流。河不大声音却分外激荡，满峡谷充满了咆哮声。河上游是峡谷以外一块可观的平川。河水在平川里流动时并不显得匆匆忙忙，而是悠闲且舒缓向前蠕动。只是进了峡谷时才像脱籩的野马，在乱七八糟的巨石间在弯弯拐拐的峡壁上碰撞。好在峡谷只有四五里长，河水疯野一段出了峡口就又变得驯服了。这不大的河流有时也会大发脾气，某年夏天，上游发大水，房屋被摧毁树木被冲走人畜也有些被淹没。随河水下来的粗长的树木之类横堵在峡口上越聚越多，水被堵回去又淹没了不少庄稼。随着河水的继续上涨，堵在峡口的树木之类终于承受不了超强的压力而折断了，于是洪流像头巨大的怪兽冲出了峡谷向下游酣睡着的村庄盖过去，可怜低洼处的村庄桑田都变成了汪洋……
县里便决定在上游峡口筑成坚固的大坝截流蓄水建一水库，又在左側峡壁上开修石槽利用地势修建小型水电站，以造福桑梓。民工是从六个公社的一百一十个大队抽调来的，都是义务工，每个劳动力由生产队记上相应的工分就行了。达文的大队抽来的有达文瑞梅和出脱子。有能耐的人都不愿到石壁峡当民工修水库建电站，这差事太危险。达文狗崽子自然被调来。瑞梅女孩子家本不抽她，但见抽了达文她也便硬来了。出脱子则是冲着每天补貼的四两包谷面来的（县里决定，每个民工每天补貼四两粮）。
工地上活路主要有两大部分，一部分筑大坝修水库，一部分在悬崖峭壁上打炮跟炸石槽。大家都應筑大坝修水库，筑大坝修水库虽然苦但比较安全，打炮眼炸石槽却是玩命的事儿，不得巳才去干。打炮眼炸石槽的唯一好处是每天另加二两粮。
达文打炮眼又是沾了“狗崽子”的光，哪里最艰苦哪里最危险哪里就轮到狗崽子达文。出脱子打炮眼点炮又是冲着另加的二两粮的，哪里粮多出脱子就冲向哪里。瑞梅女孩子家被分去帮灶了。帮灶是求之不得的差事，轻松还能吃饱肚子，一般人根本轮不到。瑞梅之所以能去帮灶，后来才听说是工地主任临时决定的。工地主任一副很福态的身架，眼儿似乎没有睁开过，越发显出他的荣耀和尊贵。分工那天工地主任转到女工宿舍，看到瑞梅时闭福眼儿突然睁大了，随即两股奇异的令人感到颤栗的光从眼珠里射出来，良久那光才消失。工地主任走后不多时就有人来通知说，瑞梅的活路是帮灶。
从此，达文瑞梅出脱子们就和石壁峡联系在了一起。从此，他们便在各自的劳作范围内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各自呆板机械的动作，重复着各自枯燥乏味的劳动，过着提心吊胆时刻有可能出现意外而又半饱肚子冷床铺的生活。他们不注重日子，无所谓星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是他们生活的不可逾越的准则。
只有下雨天是可以例外的，下雨天筑不成大坝打不成炮眼，民工们便可以打扑克或甩“牛九”或扯闲话或思念家人，自由地各得其乐。
达文躲在一处极僻静的土窑里，从怀里捧出偸偷珍藏着的《古文观止》背诵：“……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矣。”亦或捧出《古代散文选》诵读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诵读到得意处，他便觉得“大勇者”就是他，“斯人”就是他，他即刻精神抖擞雄心勃勃，连日的疲劳与萎靡一下子不见了。他便觉得自己十分高大，髙大的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得下。有思想中那个光辉的未来等待他，现实的一切便无足轻重非常渺小。他十分激动，心脏似乎在燃烧，兴奋点上升到最高度。这时肚子却发出了咕咕叫声，他便从窑旮旯里取过报纸包着的包谷面锅巴。锅巴上爬满了蚂蚁，他把这些与他争食的蚂蚁用气力全吹落在地上一一踩死，自己便大口嚼起来，边嘬锅巴边想瑞梅，想到瑞梅可能在切菜在生火在蒸窝窝头在……总之在干灶上应干的活儿。
帮灶，晴天雨天一个样，得永无休止地忙碌。但瑞梅很得了些帮灶的好处，她不但避开了危险活路自己吃饱了肚子，而且达文也格外地沾了不少光。她每天偷一块发糕或一片锅巴或一个窝窝头瞅机会塞给达文，达文则谨慎地藏起来找无人的机会和地方，以很快的速度大嚼大咽了事。一旦装进肚子，食物自然产生效用，一次偷吃也算安全结束。日子长了也有闪失的时候，中午饭后，灶上艳花嫂把她叫到门外悄悄地说广瑞梅，瑞梅，以后做亊要小心点，小心点，莫让人瞧见，特别是工地主任，那家伙不是好东西……”听完艳花嫂的话，她红着脸说艳花嫂，我……”“不说了，饿肚子难挨，姑娘家小心就是了，不要像我……”艳花嫂说了半截话就走进了灶房。艳花嫂不到三十就孀居了，丈夫是六o年去世的，家里有婆婆和两个孩子，过惯了困难日子，很知道同情人。瑞梅知道艳花嫂有个小布袋藏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小布袋满了她就要想方设法回一趟家。她家离工地较近，来回方便些。有一次工地主任把艳花嫂叫去好大一会才回来。
艳花嫂回来时，瑞梅发现她哭过并且唉声叹气好几日。瑞梅的直觉告诉她，艳花嫂的小布袋被工地主任发现了，同时璀梅也发现自从工地主任把艳花嫂叫去艳花嫂哭过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工地主任总要把艳花嫂再叫一回，而且从那以后艳花嫂收拾小布袋时对工地主任的防范放得松了。这里面的道道瑞梅当然能揣猜到一些。艳花嫂是个十分蕃良的女人，瑞梅觉得艳花嫂平时对她像亲妹妹。今天艳花嫂劝她小心点并说工地主任不是好东西。她觉得事情不太简单了，应该好好注意才是。可是达文正是能吃饭的时候，每天少块锅巴发糕或窝窝头就要饿着，这该咋办呢？瑞梅望着槍外的雨水和雨水中若隐若现的石壁峡发呆。
下雨天，出脱子的主要任务是睡觉。他认为下雨天睡觉至少有三个好处：一个是早上不起床可以持续地睡到中午，这样就能省下一顿早点留作天晴干活时吃；一个是静静躺着没有活动就可以减少体内食物消耗，少受饿肚痛苦；还有一个是在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浑浑沌沌的状态中，感受那隐隐约约若无若有的雨水声，别有一番情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出脱子睡觉的本领也是非常髙超的，只要头和枕头一接触就能立即入睡，一人睡，呼噜声就开始响起来，并变换出各种不同的调子。那声调有时如雷鸣电闪、有时如猛虎下山、有时如涓涓细流、有时如蛇行草中、有时如淙淙清泉、有时如寂静夜空……醒着的人有的则厌烦地躲开，有的则微笑着当做音乐一样欣赏。夜间就不同了，夜间惹得全宿舍的人都反对他讨厌他，但也奈何他不得。出脱子的另外一个睡觉本领就是不管在工作间歇时还是走路时，不管是平地上还是凸凹不平的场地上他都能睡着，甚至有石子垫在身底也无所谓。在人们心目中，出脱子除了做工吃饭上厕所之外，就是睡觉，他是一个睡不醒的人，民工们称他为“瞌睡虫”、“瞌睡宝”。现在他正睡得香，头边的草铺上放着吃完午饭没有洗涮的碗筷，当然也打着雄壮嘹亮悠扬动听的呼噜。呼噜声和屋外的雨水声汇成了激昂的交响乐，给百无聊赖的民工们带来了兴奋，它或许会使石壁峡也产生同样的激动。
好梦不长。出脱子鼾声响得正欢时雨停了，不多时乌云退开阳光直射下来，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按惯例可能还要工作一会儿。
达文从土窑里走出来，揉几下发困的眼睛，将《古文观止》和《古代散文选》放在怀里揣好，向宿舍走来。宿舍里的人多数出去了，只有几个躺在草铺上休息的人和打鼾声的出脱子。达文摇了摇出脱子叫道：“哎，起床，起床，天晴了，可能要出工呢？”出脱子没答应，翻了个身又睡了。达文又摇了摇喊道广出脱子，起床！”出脱子还没醒过来出工的号声就响了。
民工们从各自的宿舍走到各自的工作地点，便按部就班地工作开了。工地主任走到达文和出脱子跟前说你俩今天别打眼子，先休息会，等大伙收工后给所有打成的眼子装药放炮。”出脱子听了高兴，给达文说走，找个地方扯觉去！”达文一把拉住出脱子，看了看天空说：“你别老睡觉，这阵子景致很好，我们到各处转转！”
出脱子极不情愿地说整天泡在这里，有啥转头啊！”“有没有转头，转转就知道了。”达文硬扯上出脱子跟着他走。
雨后天晴的石壁峡在阳光照射下分外洁净。峡顶的青草绿油油频频点头，似向人们显示它们旺盛的生命活力。峡中慢慢上升着淡淡的白色雾气，似仙境向人们展示它奇妙的天姿。流水骄傲地发出哗哗震响，如千军万马挥动刀枪奋勇厮杀。打炮眼的民工两人一组腰里拴着结实的麻绳，一个手握钢钎，一个抡着铁锤，站在危险的石壁上有节奏地打着石眼。不多时雾气散尽了，几只雄鹰在峡谷中来回飞翔。它们似乎是向民工们助威，似乎是和民工们并肩战斗，亦或是受民工们活动的感召来此趁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