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山顶，他任凭凉风吹拂，浑身感到十分舒服。他望着四面山头，如雪的厚厚的云层向上升，天空也出现了大片云块，并正在由白变乌。风到得紧了，吹起了山梁上的土，飞尘向脸上身上扑打。他取下搭在肩上的衬衣，穿在身上，扣上扣子，把装钱的挎包，顺着厚厚一叠票的形状，卷成一个棒形，捏在手里，抬眼望前边，她已不见影了。
天气急剧变化，走了不到半里路，他和她的距离又在二三十丈之间的时候，风一阵紧似一阵，尘土飞扬，呼吸都受到了威胁，眼睛也睁不开了，蓝天完全被乌云遮住。突然，天边滚过来几声雷，闷闷的，动震力使山头微微抖动。他看到前面的她猫着头，躬着腰走，似在努力排除风的阻力，然而速度明显减慢了。他两手裹紧前襟，奋力向前钻。他们之间逐渐拉近，似乎忘记了有意形成并保持的距离。
过了这段山梁，再往前走，就是名叫“黑鹰崖”的地段。黑鹰崖长四里许，一条崎妪婉蜒的山道架在半山腰，一边靠崖。边是髙几丈许的深涧，涧水流动，发出哗哗的声响。道边不乏小草，偶然也有些木本的枝杈。走出黑鹰崖，路就较为平坦了，要不了多久，就可到达县城，时候已过晌午，他俩一个共同的念头就是尽快走过黑鹰崖。
风声由飕飕变成狂吼，地面上一切能被刮起的东西都被吹到了天空。乌云巳经密布，天空变成混沌，小草在低鸣，山谷在嚎叫。他俩都呼吸困难，步履迟缓，在与狂风的搏斗中向前移动。
雷声又接连炸响，好像要摧毁所有山峰，震裂整个崖道。他们已经踏进了黑鹰崖。
急剧的天气变化，本来使她焦虑万分，惊天动地的雷声又使她从焦虑转为恐惧。这风、这雷、这沟，父亲的病，天黑前返回……多么需要有个旅伴。可是旅伴就在后面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却被人为的鸿沟把他们隔开，使他们不能在一起走。平时村头村尾碰见他，他总是虎着脸不理自己，自己也不敢同他打招呼。仇人的女儿，他当然是深恶痛绝的。如果父亲真的那样，应该受到憎恨，受到惩罚，但父亲也是正常的人呀，岂能……唉，而他一直阴冷着的脸和人们的传言，又不得不使自己相信那些事情的真实。父亲呀父亲，你真是那样做过，你就该认罚赎罪，求得他和人们的宽恕，你应该主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你们之间的事情最好你们自己了结。当然，女儿如果能替父亲赎罪，女儿愿意。可女儿怎样赎呢？多别扭啊。几十里山路，一个村的，两个未婚男女青年，本来应该欢欢喜喜一块走，却又不能一起走，还要故意拉开距离，隔开几十丈。距离啊距离，这距离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除呢？顺子哥，你快步赶上来，我俩一块走吧！要不，我等你，你别再虎着脸！你看风呀雷的，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黑鹰崖上，你思意使距离存在下去吗？她的思绪像山涧的水，不断流动，顶风行走，变成了下意识的机械移动。
又一阵雷声滚过，几点冰冷的雨滴打在她的脸上，她一惊，暴雨立即就会到来。她转过头，他正跨着大步，脚底稳健。狂风飞尘并不能影响他，他距她只有六七丈远了，她有意识地放悵了脚步。
雷声越响越狂，雨点逐渐密集。他脸上身上已被雨点完全打湿，脚下也开始泥滑了。他昂着头挺着胸往前行。她前面不远处是一个陡坡，天晴时也难走。他看见她慢腾腾的样子，心里一阵好笑，感到十分快意。咋不快走啊？前面陡坡等着你哩。又怕了！你也有倒霉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的能耐，看来老天爷有时也会长上眼睛。我爸是坏分子！哼，保护了即将受辱的女子就是坏分子？到底谁是坏分子？这回告得贏则罢，告不贏我就……机会多的是，先找你老子算账，然后……老子还不淸的女儿还也是应该的。暂放过你这一次，让你再逍遥几天。他压抑了又燃烧起的复仇火焰。雨愈加大了，他心里喊道：老天爷下吧，再下得大一些！他幸灾乐祸，他快要狂笑了。
天很听话，雨像从空中泼了下来。风声、雷声、雨声响成一片。世界完全变了样，眼前一片模糊，他只赤着脚一个劲地走（凉鞋不知道已丟在哪里）。他忘掉了一切，他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忽然，他似乎听见有人喊叫的声音，但听不真切。他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前出现一团红色。仔细一看，她在坡路前蹲伏着，屁股朝着他，两手抠进泥水里，身子在抖动，看样子就要往下滑。“顺子哥一快来呀”是她在呼唤。他先是一怔，稍微停了一下，接着一步蹿上去，马上就要把她扶起来。在他的手将要接触她的腰部时，突然又把手收回，抬起身子，一步向前跨去，鼻子里很响地“哼”了一声。这一“哼”仿佛压过了风雨声，淸晰地钻进她的耳朵，她一转头，他巳经从她的左備跨过来。她双手神速地抓住了他的右脚，口里唤着“顺子哥”。就在她双手离地抓住他的右腿的瞬间，她两脚蹬空，身子扑地，他也被拽倒了，两人一同向临润的崖边滑去。她撕心裂肺地惊叫一声，把他的鼸抓得更紧了。
她带动着他向下滑、向下滑……她腰部以下巳经悬空，接着已悬到胸部，她连呼叫声都发不出来了。他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惊，紧接着，顺着扑倒的情势把两手和左脚深深扣入泥土里。随着身体的下滑，双手和左脚指把路面像犁地一样开出三道口子。他使尽平生力气把手脚向泥土里抠。终于，他的这三个器官像铁齿一样深深钉在泥土中，两个人向深涧的移动停止了。一在他俩跌倒的同时，装有五千元票子的挎包也甩在了崖边。他们向深涧的移动还未停止时，挎包已从崖边滚下去了。
“顺子哥一”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她紧紧抓住他的右腿（实际手已滑向脚腕），就如同抓着她的命裉子。她手中的力量在逐渐减少，他觉得再持续一会，就会无力抓持。幸好她的一只脚踩上了崖边一个出来的石棱，减轻了她双臂的重量。“顺子哥——”她又发出了一声呼唤，声音更加微弱了，微弱到“哥”字简直听不见。
他手脚牢牢地钉在泥土里，稳固得像三角体。他深深地换了两口气，定了定神。“顺子哥”的呼叫声从身后隐约地传进他的耳朵，那声音微弱如游丝，好像从涧底传来，又像从遥远的年代传来。他听了觉得熟悉，熟悉得就像每天都听到过。“顺子，爸和妈的死……”妈的声音？是的，是妈的声音，他忽然感觉到右脚腕被捏得生疼。这狗日的，仇人的女儿，正垂在自己脚腕上，像死神一样缠藿自己。现在，只要猛蹬几脚，她就会一命哀哉。葬身深涧，抑或松开自己的手脚与她同归于尽。“蹬下去！蹬下去！了却十八年的血债。”“不能呵，不能！冤有头，债有主……”“順子，记住，队长！”“不能！”他的头脑中在急速地打架，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去过主见……
风仍在疯狂地刮，雨仍在疯狂地下。他爬在泥水流淌的坡路上，像在认真地探测地底的秘密，他挂在虚空里，一只脚蹬在崖壁上，像在极危险的地方采摘救命的灵芝草。两条生命连在一起，倕在那里，只要稍有一点变故，就会出现生命的死亡。
“听着，死死抓住脚腕！”他突然大声向她命令。这一声压倒了狂风暴雨声，这一声震撼了整个山谷，这一声把她从死神那里唤醒回来。“哎——”她兴奋地回应着，浑身顿时充满了力量。
他开始慢慢地往回抽他的右脚，一点一点的。她的身体也随着他的右腿向上移，他觉得那条腿有千斤重，甚至不像是他自己的器官，每挪动一点都要付出绝大的气力，同时他的其他三个手脚没命地往泥土里抠。他觉得手脚的指头已不是带有血肉的指头，而是白惨慘的十几根骨枝，他淸楚，只要有一只手或脚从泥土里拔出来，他们俩就都有坠入深涧的危险。他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继续拼命把右腿往回抽……抽“·…她的胸部巳经上了路面、腹部，整个上身都上来了，只有两腿还在空中。她瞅准崖边的一撮小草，吃力地抬起左脚，左脚指抠进草根，一用力，全部身子都上来了……
他俩靠路侧的崖根瘫下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满口嗤着大气，像两条泥槔，任凭雨水和汗水从脸上身上流淌。
风停了，雨仍然下着，像一个自然天成的淋浴器，沐浴着大地，也沐浴着他俩。雨水涧水的哗哗声似乎很有节奏，如同一曲大自然谱写成的协奏曲，他俩静静地倾听着，倾听着。
雨停了，云还没有散。她坐起来，轻声唤着“顺子哥”，他没吭声，也坐起来，脸色还是那样阴沉。他瞅了她一眼，看到她满脸满身的泥水，划成口子掉了扣子的衬衣，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抬起双手，几个手指头都流着血。他把仍然有些麻木的腿伸直，用流血的手上下抚摸。右脚腕被她抓过的地方留下了红红的印迹，隐隐作疼。她猛地捏住他的手，晶莖的泪珠从她两颊上扑簌簌滚落下来，他任她捏着双手，一句话也没说。不一会儿，他缩回手站起来，朝涧底呆望一阵，又瞪了她一眼，自语道：“我的钱！唉！”他又重重地叹惜了一声。然后把湿漉漉泥糊糊的衣服拍了拍，转过身就要朝前走。她没听淸他的话，怔怔地望着他，见他要走，便碁地一把拉住他，抽噎着说：“顺子哥，你，你不要丢下我。
“你，你与我何干！”他粗暴地冷冰冰地说，头都没转一下。“顺子哥，我知道，我父亲……我们对不起你……”她哽咽。
“少罗唆，放开我！”一提起她父亲，他的血就向上冲，他吼起来。
“不！我偏不！——”她也喊起来，“是你救了我！我决不离开你……”她巳经是狂叫，叫声在山谷中荡漾。
他也许被她的狂叫镇住了，呆呆地瞅着她的脸面，一动不动。半晌，他才一字一顿地对她说：“告诉你，我救的不是村支书的女儿，不是村支书的女儿！你慊吗？”说罢，甩开她的手，毅然离她而去。
她愣了一下，随之追了上去，喊道：“順子哥，等着我……”回苷激铕在山谷，复又冲向太空，往四周扩散开去。
暴风雨过后的山野，小草嫩绿，空气淸新，一束阳光从云眼里射出来，像聚光灯一样照在他俩身上。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他叫顒子，她叫莲莲。
《康栽《·南》1992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