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瞧!”她叫道,两眼炯炯有神,“你只写了四封信,这第三封就有消息了。你有福气,我的孩子,我就说你有福气嘛。”
保罗看了看乔丹信笺上的精美的图,画着一只木制的腿,腿上穿着弹力袜子,戴着其他器械,他为之一振。他不知道竟然有弹力袜子。他似乎察觉到了有其它价值体系和个别的商业世界。
一个星期二的早上,母子二人一起前往约会地点。时值八月,天气炎热。保罗走着,心里十分害怕。但他一路上还是跟母亲有说有笑。他没有向母亲说明事情的原因,不过她私下猜到了几分。她欢天喜地,站在贝斯特伍德售票处前,保罗看着她从钱包里拿钱买票。当他看到她戴着破旧手套的手从那个破旧的钱包里掏出银币时,他因爱她而心痛不已。
她很兴奋,很快活。他因母亲与其他旅客说话而有些难受。
“瞧那头母牛多笨呀!”她说,“四处跑着,把那儿当做草场了吧。”
“大概是因为那儿有牛蝇。”他低声说。
“有什么?”她兴奋不已、毫不难为情地问道。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在沉思。两人的目光瞬间相遇,她对他笑笑。然后,他们都往各车窗外望去。
十六英里的旅程结束。母子俩走在车站街上,心中激荡着无比兴奋之情。到了卡林顿街,他们停下靠着栏杆低下头看下面运河上的船。
“真像威尼斯啊。”他说,眼望着射在工厂高墙间的水面上的阳光。
“也许。”她回答说,微笑着。
他们挺看重那些商店。
“你瞧那件衬衫,”她说,“我们安妮穿肯定很漂亮!一镑十一先令三便士,挺贵的呀!”
“还是刺绣的。”他说。
“是啊。”
他们有的是时间,所以不着急。对他们来说,这城镇既陌生又好玩。可这孩子心里总七上八下。他不愿跟托马斯·乔丹会面。
圣彼得教堂的钟都快指向十一点了。他们来到通向城堡的一条小街。
他们突然发现一条黑色的大道,大道里有好些商号的名字,托马斯·乔丹就在其中。
“这儿!”莫雷尔太太说,“可是它到底在哪儿呢?”
他们东张西望。一边是一家奇特、黑色的纸板厂,另一边是一家旅馆,叫商业旅馆。
“在里头。”保罗说。
他们在大道下提心吊胆,小心走进龙嘴里。他们走进一个像一口井的大院,周围全是房子。满地是杂草、箱子和纸板。阳光正射在一个板条箱上,里面的杂草散落在院内,好似金条。别处,活像个矿井。有好几扇门,两段楼梯。正前方,楼梯顶端有一扇脏兮兮的玻璃门,门上字隐约可见:“托马斯·乔丹父子公司——专营外科医疗器械”。莫雷尔太太和儿子一前一后的进去了。保罗·莫雷尔跟在母亲身后,上那脏兮兮的楼梯向那扇脏兮兮的门走去,他这时的心情无比沉重。
她推开门,站住,心情十分激动。她面前是个大仓库,到处是奶油色的纸包,职员都卷着袖子,忙碌着,倒像在自己家里。光线柔弱,那些光滑的奶油色纸包显得格外好看,木柜台一律是深蓝色。闲适自在,仿佛向在家一样。莫雷尔太太向前走了两步,停下来等着。保罗站在她身后。
一名职员抬起头。他朝仓库另一头看了看,那里是一间用玻璃合成的办公室。然后他走上前来。他默不着声,只是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莫雷尔太太探过身去。
“我可以看看乔丹先生吗?”她问。
“我去找他。”那年轻人说。
他走进那间办公室,一个满脸胡须的老头抬起头。然后这小老头走上前来。他的个头不高,身子骨挺结实,穿件羊驼毛短上衣。
“早上好!”他说,面对莫雷尔太太,他颇为小心,不知她是不是顾客。
“早上好。我和我儿子保罗·莫雷尔一起来的。您要他上午和您会面呀!”
“这边来。”乔丹先生说,毫不犹豫以示其办事效率紧然有序。
他们跟着这位厂商走进一个狭小的小房间,里面放着美国造皮革面的沙发,因坐过的顾客甚多,皮革面早已磨得光秃秃的了。桌上放着一堆疝带,即缠在一起的黄色麂皮箍。看上去是新的,像上等货。保罗闻到一股新麂皮的味道。这是些什么东西,他挺郁闷。
“坐啊!”乔丹先生说,顺手给莫雷尔太太指指一把椅子。她小心的坐在椅子边上。那老头连忙找出一张纸来。
“这信是你写的?”他严厉说,把保罗发现是他的那张信纸给他看了看。
“是的。”他回答。
在此瞬间,他心里只有两种想法:一,为说谎而不安,因为信是威廉写的;二,他弄不明白,拿在此人手里的信为何如此陌生而又如此的熟悉。那人拿着信的模样,他很讨厌。
“你是在哪儿学的写信?”老头急忙说。
保罗呆着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写得很不好。”莫雷尔太太小声地插嘴说。
“你说你懂法语?”小老头依然连忙地追问道。
“是的。”保罗说。
“你在哪上的学呀!”
“公立小学。”
“你是在公立小学学的法语?”
“不是——我——”孩子脸红了,没有再说下去。
“他教父教他的。”莫雷尔太太连忙说道,态度很肯定。
乔丹先生左思右想。然后他十分郁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打开时,纸发出了响声。他把它递给保罗。
“读一读。”他说。
这是用法文写的一张字条,上面是手写的不太工整、十分碍眼、这孩子看不清外国字。他迷茫地盯着那字条。
“‘先生,’”他开始读;他迷茫地看着乔丹先生,“这是——这是——”
他是想说“笔迹”这个词,可脑子不好使,就是说不出这个词来。他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蛋,恨死乔丹先生了,只好苦笑着再看字条。
“‘先生,——请送给我’——呃——呃——我看不清楚——呃——‘两双——袜子’——呃——呃——‘不行’——呃——我看不清这几个字——呃——‘手指’——呃——我不知道——”
他想说“笔迹”这个词,可就是说不清楚。乔丹先生见他给难到了,便将字条从他手里拿了出来。
“‘请寄回两双灰色无趾长统线袜。’”
“哦,”保罗陡然醒悟,“‘手指’——也可以指——按说——”
小老头看着他。他不知道到底是“手指”还是“脚趾”的信义呀。
“长统袜跟手指能联系上啊!”他大叫着。
“唉,它是手指的意思嘛。”孩子坚持说。
这个小老头让他出了洋相,他讨厌他。乔丹先生看看这个脸色苍白、呆头呆脑的孩子,再看看孩子的母亲:她静静坐着,没有说话,一副靠别人开恩的穷人所特有的神情。
“他何时能上班?”他问道。
“啊,”莫雷尔太太说,“听您的——他录用了?”
“他住在贝斯特伍德?”
“是啊!不过他可以去火车站——在八点十五。”
“嗯哼!”
最后说定,保罗在螺簧班当学徒,一星期八先令。这孩子用力的说是指“手指”之后就没说话了。他跟着母亲下楼。她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望着他。
“我想你会爱上这份工作的。”她说。
“是‘手指’的意思呀,妈妈,还有那种笔记。我无法辩别那种笔迹。”
“不要紧,我的孩子。我肯定他会对你很好的,你也不会每天见到他。刚开头碰到的那个年轻人不是挺好吗?我肯定你会爱上他们的。”
“可是,乔丹先生很不一般吗,妈妈?那厂子都是他的?”
“我看,他是升上来的工人,”她说,“你对别人不用太在意。别人不会跟你过不去。”
阳光灿烂晴空万里。长街上的店铺都在浓荫之中。公共马车开过市场的那边有卖水果的,摊子上的水果新鲜亮眼。母子俩经过时,闻到一股香气逼人的水果香味。他那害羞的神情逐步淡化。
“我们去哪儿吃饭呢?”母亲问道。
上饭馆消费总让人觉得太花钱。
他们找到一家馆子,看样子十分实惠。但莫雷尔太太一看菜价,心里吓了一跳,这么贵啊。她只要了价钱最实惠的菜:腰花馅饼外加土豆。
“我们不该来这儿,妈妈。”保罗叫道。
“没事的,”她说,“我们不会再来了。”
她坚持给他要个葡萄干小馅饼,因为他喜欢吃甜的食物。
“我不要,妈妈。”他请求道。
“要一个吧,”她说,“你会吃的。”
她到处张望,找女招待。女招待正忙,莫雷尔太太不想去麻烦人家。于是母子俩等着女招待有时间过来,这时那女招待正跟一些男顾客闲聊。
“真不要脸,臭女人!”莫雷尔太太对保罗说,“瞧,她给那个男人端去了布丁,可他比我们晚来呀!”
“没什么的,妈妈。”保罗说。
莫雷尔太太非常生气。可是她没有多少钱,点的菜又少又便宜,在当时是没有勇气强调自己的合理要求。他们只好继续等待,行规似的。
“我们走吧,妈妈?”他说。
就在这这时莫雷尔太太站起来。那女招待正从这边走过。
“请帮我拿个葡萄干馅饼来,可以吗?”莫雷尔太太明明白白地说。
女招待傲慢无礼地掉头看看。
“一会儿就来。”她说。
“我们在这里已经等得太久了。”莫雷尔太太说。
不多久之后,女招待端来了馅饼。莫雷尔太太一边核对账单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保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他对母亲的若无其事感到惊奇。他知道,因为长时间的努力,她才学会要维护自己的合理要求,哪怕仅仅那么一点点。其实她与自己一个样,畏畏缩缩胆小怕事。
“再怎么说,我上这儿来也就是最后一次了!”当他们离开这个地方时,她说道,终于离开了,谢天谢地。
“我们去,”她说,“奇普商店和布特商店瞧瞧,再去别的地方转转,行吗?”
他站在一间间女帽头饰商店和布店前,真是太没意思了,但看见她兴致十足,他也心甘情愿。他们继续逛。
她站在门口闻花香,看起来真是乐趣无穷。
“哦!哦!真是可太爱了!”
保罗瞧见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轻漂亮女孩在花店的暗处正好奇地向柜台外面张望。
“别人在看你。”他说,想把母亲拉走。
“是什么香味昵?”她大声问,就是不离开。
“紫罗兰!”他回答,说着赶紧闻闻,“瞧,那儿还有一盆。”
“所以嘛——红的,白的。我不知道紫罗兰会是这种香味!”她离开了门口,保罗如释重负,可她又站在了橱窗前。
“保罗!”她叫他时,他正想办法离开那个穿黑衣服的年轻漂亮姑娘——女店员——的视线。“保罗!你瞧这儿啊!”他不甘心地走过去。
“你看!倒挂金钟!”她指着花儿大声喊道。
“哎呀!”这声音显得怪异也显得很感兴趣。“这些花儿挂在那里,又大又沉,你会觉得它们随时会掉下来似的。”
“开得好!繁茂啊!”她大声说道。
“一丝一簇,都是朝着下面的!”
“是啊!”她也惊呼道,“真是太可爱了!”
“不知道谁会买!”他说。
“不知道!”她回答道,“不是我们。”
他们买了些东西,朝车站走去。他们从夹在两旁大楼之间幽暗的通道上抬头往运河望去,只见那矗立在长满棕绿色灌木林的陡峭石壁上的城堡,在灿烂的阳光之下,就像一片奇丽的景色。
他跟母亲一起度过了个美好的下午。他们在柔美的黄昏时刻回到家中,脸色红润,十分开心,也显得很是疲惫。
第二天上午他填写好季度火车票报单,送去车站。他回来时母亲正开始擦洗地板。他盘腿坐在沙发上。
“他们说星期六可以送来。”他说。
“需要多少钱呀!”
“一镑十一先令。”他说。
她继续洗地板,没吱声。
“您是不是觉得太贵啦?”他接着问道。
“跟我想的差不多。”她回答说。
“我干一星期就能挣八先令的。”他说。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接着干活。最后她说:
“威廉去伦敦的之前答应过我,一个月会给我一镑。他已经给过我两次十先令;我知道,现在向他要,他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不是我不拿他的钱。只不过,你也许在想,他兴许能出钱给你买季度火车票,我可没这样想过。”
“他挣的比我多啊!”保罗气愤地说。
“他能挣一百三十镑。他们那些人都一样。应承别人的时候口气很大,兑现的时候也就那么一点儿。”
“他一个人一周要花五十多先令。”保罗说。
“咱们一家人一周花的还不到三十先令,”她回答说,“另外的钱,我还得再想些办法。你们只要一走就不会想去帮你了。他宁可把钱花在那位爱装扮自己人的身上。”
“她既然那么的阔,肯定很有钱啦。”保罗说。
“她应该有但却没有。我问过他。我知道,他不会毫无理由地给她买金手镯。”
威廉跟被他称之为“吉普赛人”的那个女孩交往着,发展的很好!他向这姑娘——名叫路易莎·莉莉·丹尼斯·威斯顿——要了一张照片寄给了他的母亲。照片收到了——那是一位浅黑肤色的美人,侧面照但带点傻笑表情——而且,也许是光着身子的,因为照片显示是不穿衣服的,一张露胸半身像而已。
“是啊,”莫雷尔太太回信给儿子说,“路易莎的照片很赚人眼球,我看得出来她定非常诱惑人。可是,我的孩子,你认为那家女孩会把那样一张照片给她男朋友并寄给他的母亲,这算得有情调吗——而且是第一张?如你所说,肩膀是很漂亮。可我没想到,一眼就能看见那么多袒露的地方。”
莫雷尔不经意看到放在客厅的小橱柜上的照片。他用粗大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它,走了出去。
“这是谁啊,你知道吗?”他询问妻子。
“是跟我们家威廉恋爱的姑娘。”莫雷尔太太回答道。
“哼!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妖精,对他可不是什么大好事。叫什么名字啊?”
“名叫路易莎·莉莉·丹尼斯·威斯顿。”
“再说一遍,这名字真啰嗦!”这位矿工大喊道,“难道是位女戏子?”
“不是。听说好像是位小姐。”
“省省吧!”他大声说道,仍瞅着照片,“小姐,就凭她这个样子?要摆阔,有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