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这一年的日记中,作者不仅写下了罗丹步入艺术殿堂的起始,也记述了罗丹为纪念他的心灵导师而创作的第一件作品《艾玛神父》。作者在这一年的日记中多方面地论述了有关罗丹艺术与学识的小专题,如《罗丹的美学》、《罗丹的文章》、《罗丹的重要性》、《罗丹和布尔代勒》等等,作出若干精彩的剖析,如对罗丹美学的评论,作者曾引用了希尔特、黑格尔等人的美学观,来和罗丹相比较;又以肯定的态度引述了罗丹在其遗嘱中的美学观点:“对艺术家来说,一切都是美的,因为对于一切存在,一切事物,他的深刻的眼光都能把握‘特征’,也就是把握从形象透露出来的内在的真理。这真理就是美。”明确指出罗丹是以具有“特征”,具有外部和内在的真实的作品才是美的观点。在《罗丹的文章》这一小题下,作者引述了几种对罗丹文章的不理解甚至歪曲的立论,竭力为罗丹洗刷,并在这一小题后加了今注,引证了里尔克和哥德榭岱等人的正面论述,并做出自己对罗丹是否读书的论断说:“我们可以说罗丹读书并不是为了博学广记,而是中国古人所谓求‘受用’。他所读的书可能并不多,也无系统,但是他所读的都吸收为生命的一部分,成为艺术创造的泉源与土壤。”这是对有争议问题的一个恰如其分的裁断。这一年的日记中还对罗丹若干雕刻作品进行评断,如对《地狱之门》这幅人们议论纷纷但没有定论的作品评定说:“《地狱之门》给人以庞杂纷乱的感觉,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地狱门’成为后来罗丹创造的主要泉源,许多作品都从这里脱胎。”作者认为罗丹雕刻生涯起步期的作品《青铜时代》是“自我意识的诞生”,而“他的风格也正是谨慎的、严密的,似乎还有迟疑的,而带着虔诚、坚定的信念,带着‘行为迟’的不安,而‘动刀甚微’。表现的手法和表现的主题如此水乳交融,我想老年的罗丹就再做不出《青铜时代》来。只有少壮的雕刻家的手和心才能塑出如此少壮生命的仪态和心态”。在这一年所选的最后一篇日记中,作者评论罗丹那件尚处在未完成状态的作品《夏娃》,并以之与维纳斯相比照来说。作者没有接受维纳斯的纯美和诱惑性,而是钟情于夏娃那种宗教恐惧塑造的形象。他写下一段能震动人们心灵的话说:
我实在更爱夏娃型的女体、母体。我疑心自己已经成熟,过早地成熟,否则为什么不爱少女新鲜而轻盈的躯体呢?为什么爱一个多苦难近于厚实憨肥的躯体呢?罗丹的夏娃决不优美。有的人看来,或者已经老丑,背部大块的肌肉蜿蜒如蟒蛇,如老树根。我爱她的成熟,像爱一个母亲,更像爱一个有孕的妻子:多丰满厚实的母体,我愿在这个世间和她一同生活并且受苦。
作者不仅写下这段话,还在书里三见《夏娃》的雕像图片(页八、八三、一五五)。他以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能这样认为什么是真正的美,确如他自己所说,“已经成熟”了;而和他几乎同龄的我,当年肯定是欣然接受维纳斯那纯真而浮泛的美,借以满足眼睛的享受。直到几十年后,自己的躯体也因历经风雨坎坷,像个老树根的时候,才逐渐醒悟过来,接受作者在第二年所作的申论。也才懂得什么是心灵的享受。
一九四九年的日记,我认为是作者对罗丹艺术有了更成熟的理解和体验,作者留下了难以列举的独特见解,让人回味和咀嚼。他在这一年日记中所选的第一篇题名《肉体》的小段中,明确地阐述了《夏娃》的意义。虽然“罗丹的《夏娃》,不但不是处女,而且不是少妇,身体不再丰圆,肌肉组织开始松弛,皮层组织开始老化,脂肪开始沉积,然而生命的倔强斗争展开悲壮的场面。在人的肉体上,看见明丽灿烂,看见广阔无穷,也看见苦涩惨澹,苍茫沉郁,看见生,也看见死,读出肉体的历史与神话,照见生命的底蕴和意义”。这段话和三见的《夏娃》青铜塑像给了我对美的醒悟。
这一年的日记还论到罗丹的爱情生活。罗丹带着看自己作品的神情,观察和爱抚女舞蹈家邓肯的周身,使邓肯难于自持而逃开,但事后又追悔,她在自己的自传中写道:“怎样的可惜啊!多少次我后悔这幼稚的无知使我失去一个机会,把我的童真献给潘神的化身——有力的罗丹!艺术和生命都必定会因而更丰富。”罗丹的爱情魅力是多么令人心摇,正因为如此,迦蜜尔·克劳岱尔才甘于为罗丹付出多么伟大的不幸。他们的恋爱对“罗丹的艺术创作当然有很大的影响”,因为罗丹“许多双人的小组像,是从他们的爱中诞生的”(十月二十八日)。罗丹有许多由男女裸体组合的双人小组像,如《永恒的偶像》、《亚当和夏娃》、《爱的遗失》、《诗人和女神》等等,作者对这些世俗不愿多所涉及的话题作了非常有趣的剖析说:
这样一组一组的双人群像可以说都是描写性的吸引,爱的七巧图,肉体的缱绻,人的生存本能的相追逐。他们是被恶魔所诱动呢?被神所召唤呢?可怜而又神圣的游戏,羞耻而又严肃的游戏。我们可以想像在深夜,茫茫尘世,人们躲躲藏藏地在密室里去进行,雕刻家好像把那些屋顶都揭开来,像顽童揭开大石,显示蚁穴的内景,而他以神的心展示出人们所不敢正视的爱的诸相。
多么深邃的揭示,让人无法不从心的底处透露出丝丝的诡秘笑意!罗丹是受益了,但那个“就为了爱,而且歌唱这一个情人而烧毁了自己”的女人,即为塑造罗丹像而献出一生的克劳岱尔,得到的却是分手的悲剧,以致神经错乱,在疯人院里度过了最后的三十年。她留下一座有力地刻画罗丹的特征和性格的艺术杰作。“在这塑像里,我们可以感觉到她如痴如迷的爱,她把自己塑入雕像中,也能感觉到她后来的心碎、怨恨绝望和疯狂的深渊”(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日记)。罗丹无疑是有负于克劳岱尔!
一九五、一九五一年的日记,作者继续论述罗丹的交往、作品、性格和生活,但最引人关注的是作者透露了故国之思,在一九五年二月二十六日所写题为《回去》的那段日记中,他和自己的朋友熙民谈论了一整夜是否回国的问题。那时正是新中国建立不到五个月的时候,一切除旧布新的信息都激动着海外每一个赤子,几乎人人都在思考回国的问题。作者和他的朋友一整夜的讨论归结到两个焦点上,那就是“该现在回去呢?还是学成了再回去呢”?这恐怕是当年海外赤子所共同思考的问题。而作者似乎因乡思的引动而准备回去,并写下了他的决定说:“我将走自己的路去。我想起昆明凤翥街茶店里的马锅头的紫铜色面孔来;我想起母亲的面孔;那土地上各种各样的面孔……那是属于我的造型世界的。我将带着怎样的恐惧和欢喜去面临他们!”这是多么赤诚的游子之心啊!但也不能否认他还少有疑虑。讨论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作者在进行一些户外活动后,他“一进屋子,便拉上窗帘,倒头睡去”。虽然他的形体在当天正午醒来,但是他的心却沉睡着未能支配自己的行动。心的沉睡可能带给他无数不同的梦境,他的梦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的三倍,三十二年的“巴黎梦”终于醒来,他以《今注》的形式回答了那一整夜讨论的问题,《今注》说:
也许可以说醒来时,已经一九八二年。翻阅并重抄这天的日记时,三十二年过去了。这三十年来的生活就仿佛是这一夜谈话的延续,好像从那夜起,我们的命运已经判定,无论是回去的人,是逗留在国外的人,都从此依了各人的才能、气质、机遇扮演不同的角色,以不同的艰辛,取得不同的收获。当时不可知的,预感着的,期冀着的,都或已实现,或已幻灭,或者已成定局,有了揭晓。醒来了,此刻,抚今追昔,感到悚然与肃然。
虽然这段话有点隐晦含混,但这是七十岁老人深藏三十多年的心声。他只是把看到听到的现实有意义推入梦境,而醒来后的“悚然与肃然”,可能年轻的一代有点摸不到头脑,但凡是同步伐走过来的人都能懂得和理解。
熊秉明先生终究是受过中华文化熏陶的人,他熟悉这块土地上人们的读书习惯,特在书尾编制了一份简明的《罗丹年谱》,以便读者查阅。与此同时,我也很感谢这本书的责编和设计者。他们以自己的学识和素养,超越了时尚编辑们那种不负责任的随意,耗费心力,制作精品,为作者鸣锣开道,为读者提供美的享受。
熊秉明先生虽然年逾杖朝,但从他的文字和思路来看,他尚有深邃的宝藏等待发掘和展现,尚能为中华文化增添库藏。我也从读其书而谋一晤其人。孰意天公妒人,未能如愿,竟成难以弥补的缺憾。我很难把所有的读书札记都写入本文,但只从这些选用的日记片段中,或许能有助于读者对罗丹和作者有些了解。也算我悼念作者的一份心意。
(二三年一月写于南开大学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