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此时感觉心里出奇的乱,心里总是感觉隐隐约约有事情要发生。女人的第六感往往是很准的,正想着。忽然间,—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外,秦淮一下了出租车,就从车门跳下来,脸色虽然很苍白憔悴,神情却显得很兴奋激动。
看到秦淮回来,凌薇心里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就像一个守在家里的妻子。在等着迎接忙碌一天晚归的丈夫一般。看着秦淮到了连忙就迎了出去,一脸嫣然说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而且这么早。”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情,比他看着所喜爱的女子的笑容令他更愉快的事情了。平常凌薇在微笑的时候,秦淮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和她意外重逢相聚,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凌薇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秦淮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秦淮说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边城市附近的路你都不太熟悉。”凌薇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身体感觉到一陈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因为她知道,秦淮每天出去,这几个月时间都是为了打探连她丈夫的消息。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秦淮说道:“是,现在追他债务的人已经基本离开了,他现在在这里生活很安全。”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凌薇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她一向是个很骄傲讲礼仪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秦淮道:“门口那司机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凌薇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勉强道:“谢谢你。”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远,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人的脸上。秦淮说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该为你做的事。我们一直都是亲近的朋友,不是吗”“朋友,亲近的朋友,是啊!”话语中凌薇充满了无奈伤心。感情上很多人都不是用朋友的身份全心全意的爱着一个人。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但他的心呢?
凌薇道:“你是不是叫司机在外面等着?”
秦淮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走一大段长路,而且——你反正也没有什么行李衣物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走的。”
凌薇慢慢地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秦淮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行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害……最可怜的是彼此还是这么深深彼此相爱着!
秦淮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凌薇说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秦淮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走。不是吗?”
凌薇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在走之前。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秦淮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情?”
凌薇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这次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这两个月天天都在照顾我,管我的衣食住行,这次让我回请你一次也是应该的。”
秦淮说道:“可是你——”凌薇笑了笑,道:“我虽然现在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一桌饭菜几瓶烈酒,是不是?”
说着她摘下了手臂上的玉镯,玉颈上的项链。这玉镯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丈夫亲手戴在她手上的。听丈夫冯旭说过这只玉镯是件古董,是家里几代人传下来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玉镯来换一顿饭,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秦淮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用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秦淮为她牺牲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秦淮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玉镯。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人请我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还是真醉了?
秦淮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还有就是语调快的话,别人根本听不懂。凌薇已静静地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情,她的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凌薇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秦淮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凌薇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凌薇道:“真的。”
秦淮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诗经里歌词,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凌薇道:“为什么?”
秦淮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凌薇垂下了头,道:“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秦淮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他摸索着酒杯: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凌薇目中已流下泪来。
秦淮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凌薇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应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秦淮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要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她甚至不敢再想秦淮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