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罗亚将院子的铁栅门关上,用一条索链缠绕了几圈,加了一把锁。
然后他又把客厅的门带上,把灯盏打开,屋子里像是忽然间有了人气,有了一抹奇异的温暖,氤氲着铺开。
“哥哥,他说他循着你留下的血液印记找到这里来的。”
简纤纤玉指抬手一指就指向了长条圆桌旁边座位上面的罗德特,那个给他留下了不少印象的阿嘉德人。
释罗亚留下血液标记路线,便是一种隐秘的暗示。
他有想过对方的到来,却不曾想过来得如此之快。
然后注意到了他的右手。
释罗亚记得他是右手用剑的。
武士依靠的常常就是自身身体素质与技艺,基因改造与思维转生这类秘法对于武士来说常常是不可接受的——而释罗亚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的白皙的右手。
精致的皮肤之上并无有那种武学磨砺、生死厮杀的味道。
更加重要的是,那过于标准的手的骨骼结构与经脉形体,要知道天底下即使是同卵双胞胎身体也是有着先天与后天的无数差别的。
而这只手的数据模板他恰恰见过,那是《89版阿卡夏记录——年度经典基因模具合集》之中的一个断肢重塑类的定式方案,在《反乌托邦协定》游戏的中后期帝国崩溃之后,这类曾经饱受争议的技术几乎成为一切战术的标配,人类以可怕的决然意志坦然接受了所有可以生存与延续的禁忌。
“你的右手没了?”释罗亚看到就不由得一问。
“……是代价”罗德特的声音有一点嘶哑,他开口之前犹豫了一个瞬间,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抗拒。
代价?释罗亚觉得这个答案很有趣,尤其是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
但是他没有再多问什么。手指一划便示意开始吃面。
“先吃再说,这天下间能够吃到我妹妹做的面条的人,可是屈指可数的数目。”他笑嘻嘻地用一种很得意的语气说道。
罗德特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无言。
虽然这句话不错,但是这碗面也不过就是这样子而已。
毕竟是简单家常的食料。
——值得这么“得意”?
兄妹两人却没有在意他的想法,依旧是默契地开始迅速扫除面前的食物,动作充满了简洁与精准的技艺,最短距离,最优化的咀嚼方案,最快速的进食速度,面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却丝毫不缺乏相应的优雅,甚至给人一种这才是极致的举止优雅的错觉。
一时间屋子里竟是寂静,只有屋檐之下落雪坠到地表所产生一片沙沙之声。
那个阿嘉德男人也只好低头吃面,味道不算顶尖,他也去过那种名宴,不能相比,但是很对胃口,因为很辣很香,够味道。当然,他并不能够体味到的是这一碗面之中包含着的那种精致到极致的思维者的“盛宴”。
在思维修行者认知世界的过程之中,从来不是以以单纯的嗅觉、味觉来评判食物,而是以更加复杂而精准的角度全面地审视它,酸碱性质、蛋白含量、元素组成、人体吸收率,更加本质与深刻的角度看待食物之后,才能够真正理解到少女在这简单的刀削面里所包含的心血。
那是只有唯物观最精准的一群人才能够理解的东西,从味蕾细胞到线粒体呼吸作用、到神经元的生物电流游走在人类碳基生命,极致的感官的“美学”几乎是成为一种完美的典范。
罗德特吃得很快,一定程度上来说他是标准的武士,标准的阿嘉德人,标准的荒野猎人,对于他来说,食物许多时候只是作为生存必需品来认知与处理的,虽然他并不能够理解这种美食,但是他吃得很快,很认真,阿嘉德人所生存的地方是永冻土之地,阿苏斯圣山更是在凛冬之末的地方,食物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值得珍视的东西。
更何况……
“卡尔·罗德特,对吧?冰霜氏族之人,狼血返祖者,你决定了么,看你断了一只手臂,想必如你背后的主子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吧。”少年语气很温和,很平静,病态的苍白的面色里带着迷惑性的柔弱,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很危险——这一点罗德特已经亲身体会到了。
罗德特注意到,少年似乎吃得挺有滋味的。连带着碗底都被刷的有些过于干净,而女孩吃得也很干净,姿态优雅,动作从容,却出乎意料地快速,最后竟然是吃相一塌糊涂的罗德特还没有吃完。
但是这仅仅只是令他感到惊讶,少年下面的话语却是令他感到心寒与……愤怒?
“你废了一只手,而且是你用兵刃的右手,虽然你不是纯粹专注肉身打熬、精神肉体统一的武士,但是毫无疑问你的价值是缩减了的,那么你能带给我什么换取我的庇护?”
充满讥诮的语气,看似温和却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从来不陌生,这正是他们荒原之上的部族在帝国的文明世界所受到的东西。
“阿基德侍奉圣山的武士决不允许侮辱!”
他的手下意识地就按到了他的腰侧,那里存在着他的贴身匕首,他的面色涨红,几乎怒气一瞬间充满胸臆,但是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他恨恨地瞪了释罗亚一眼,随即什么都没有发作。
他沉声而语,言语却是出人意料的流利,与当日他在众人面前表现的不熟练的通用语不一样,反而是十分地道正统的帝都口音,很显然的藏拙。
“我不可能接受有辱我氏族与血脉的东西,但是作为回报,以及……传承之使命,我愿为汝之刀剑,随汝狩猎鲜血,讨伐不臣。”
“讨伐不臣?”释罗亚的语气更加具备讥诮的意味,“真是很令人感到滑稽的东西……在这种时代还有人信这个,你不要告诉我你,你这样混到一口藏拙的通用语的人还会不明白这个国家生存的规矩?”
“你——”罗德特几乎是瞬间站了起来,眼神就要杀人。
“小白,你坐下!”
“小白”这个称谓本该让人难堪,尤其是被人当着另一人的面这样称呼的时候。
而说话的却是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的简,她此时的长发已经恢复到了正常形态,目光很温柔,语气却有着与之平时不符的一抹坚定与严厉。
而更加出奇地是,罗德特很认真地遵从了她的话语。
他理了理衣角,面带愧色一般,低垂下武士的头颅。
“如果这是您的意志。【巫主】。”
“他,释罗亚·西瓦尔,是我,简·阿里格耶里,唯一的兄长,或许永恒、或许短暂的时光里唯一的兄长。”
简像是单纯地强调兄长与妹妹的关系。
但是释罗亚皱了皱眉。
罗德特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或者不情愿之类的情绪,他像是重新面见一个新认识的人一样,很自然地切换成了一种新的姿态。
他单膝跪地,神色肃穆,目睹过无数猩红与杀戮的阿嘉德男人瞳孔里面只有一片清澈的刚毅。
像是同时兼具了荒野蛮人与传教信徒双重角色的信念一般。
“西瓦尔大人,汝命即为荣耀,生死不辞,纵使坟茔与时光、以太与罪业也无法阻挡此命!”
释罗亚讷讷无言。
然后悠悠地抬头望向窗外笼罩在这个云上之城的大雪,或方尖或圆顶的鳞次栉比的建筑层层的向远方蔓延,而后组合成钢铁与浪漫的城市的形体。
他倏然说道:
“简·阿里格耶里。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强制‘洗脑’这种事情真的很令人难过。”
语气在这个时候格外的奇怪,格外的怪异。
事实上此时的场景也很是奇怪,很是怪异。
“你这个时候就要摊开牌面了么,我的妹妹,还是新任的巫主?”
——————
在苏娜区的那栋屋顶种满银蔷薇的大厦60层,一条条的楼道此时空旷无比。
“嗒嗒嗒”一串脚步声以着缓慢有节奏的方式回响在空空的走道上,一个少女和一个男人。乌发低垂,姣好的身姿之中蕴藏着一种独立于世、卓然超群的气势,少女正是搅动华尔街众多黑手之一,这个世间屈指可数的主宰,【银蔷薇伯爵】。
男人则是这个不起眼的名为【无限粒子风投公司】的小公司的职业经理人,一个从未见过自己的任性的上司的金融专业的精英。
她的脚步声显然是故意踏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的,显出少女内心的某种不快与躁动。
而越东来此时想到的却还是刚刚初见之时的一幕——一双贯穿一切虚妄、空灵有如红玉的眼瞳。
虽然只是意外而短暂的一瞥,但是他却有种一瞬间永生永世沉沦其中、天人化生君临天穹的剧烈冲击。
他第一次理解并畏惧了这种人间极点的力量,并对自己的东家感到敬畏。
他们来到楼道尽头拐角处一扇合金门前,上方是标志着红色警告的“机密区,闲人禁入”字样。无缝、隔音、防弹、厚度达1.2米的合金大门中央探出一只电子眼,对着整个楼道进行了数遍扫描,然后缓缓地左右拉开,可以看到对面还有一扇几乎一模一样的合金门。
少女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可知道公司制度?”
自然知道,这种东西不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么,整个华尔街,不,几乎整个帝国的工业、商业。农业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制度之上,契约精神、公司制度、阶级九等,在神圣乌托邦建立之日起便是这个名为帝国的征伐机器所依靠的无边力量。
但是……这是她要的答案?
少女却是自问自答一般地继续说道:
“神圣乌托邦帝国是帝国,它从来不吝啬于承认这一点。帝国就是以帝国之名要这天地之间一切生灵遵其律法,便是要这诸天万界一切力量服从统一意志,便是要神魔断绝、君主皆死、仙佛陨落——就是要【阻人成道,断人长生、绝其仙路】。”
越东来在听,他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人类至上主义的经典,《乌托邦宣言》的片段。
“帝国律法中宪法明令地上的人分为九等,五等之下皆为贱民,而神魔仙佛之流便是第九等的【最下等贱民】——所谓的‘九族诛灭,血脉斩绝,十恶不赦,万界通缉,永世不得入帝国民籍,永世不受帝国封功’的大罪。”
这些越东来也有所耳闻,他并非是法律专业,最多只是精通合同法、公司法、劳务法之类的法律,像这种涉及到当年三大审判庭的铁幕年代的法律一直是一种让人忌讳、刻意淡化的领域。这些东西在帝国光辉改革之后就已经变得淡化,变得距离普通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但是此时听着少女将来却莫名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战栗之感。
但是公司制度?
越东来想到了什么,似乎自己都觉得这想法着实古怪,声音刻意地就压低了,“以公司之制,分化聚拢人心意志,以帝国之势阻断神魔之根。”
“或者,你可以说得更有气势一点。”
女孩墨镜后面漂亮的眼睛一闭,而后轻轻吐出坚硬厚重的音节。
“【大道之争不死不休,阻我国运,天人授首,神魔皆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