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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百雀林 迟子建(1)

周明瓦小的时候,家住永望村。他爷爷会口技,既能学猪马牛羊的叫声也能模仿鸟儿的歌唱,他等于是在动物乐园长大的。明瓦平素蔫头蔫脑的,口拙,可是爷爷一表演,他的眼神就活泛了,说话也利落了。他九岁时,爷爷死了。明瓦听不到口技,身上的魂儿就不全了。他一天到晚打哈欠,而且害渴,水瓢不离手,夜夜尿炕,气得他妈让他睡光炕,说是拆洗不起褥子了。明瓦的爸爸周巾,为了让儿子打起精神,时常给他学几声鸟叫,可明瓦嫌那声不如爷爷发出的好,总是堵起耳朵。夏天他去放羊,把羊撒开后就躺在草地睡觉了。等他醒来时,太阳丢了,羊也丢了,他在暮色中找羊,不止一次迷了路,害得家人还得找他。冬天他去捡粪,每每看到游荡着的牲畜就会尾随着,村里人问他,这是做什么?明瓦并不搭腔,只是撇着嘴,用粪铲指向牲畜的粪门,好像一个警察已把凶犯逼进了死胡同,立等可捉。

明瓦的母亲见明瓦不爱说话,但凡家中短缺什么,需要向邻里借助的,她就打发明瓦去。

有一回,后院的张二婶正在灯下补裤子,明瓦来了。他瑟缩着进了门后,对张二婶轻声细气地说:“没亮了。”

张二婶问:“要火柴?”

明瓦摇摇头。

张二婶又问:“要洋蜡?”

明瓦点了点头。

张二婶叹了口气,取了一包蜡给他。

还有一回,明瓦的母亲炖鸭子,发现家中没了大料,让明瓦到隔壁伍家要几颗。明瓦进了伍家后,倚着门框,抽着嘴角说:“没味了。”

伍家媳妇问:“要咸盐?”

明瓦摇头。

又问:“要醋?”

他还是摇头。

伍家媳妇见他不吭气,只有一样样地猜,当她说到大料时,明瓦长出了一口气,身子一软,水银泻地似的,歪倒在门槛上。最戏剧性的一次,是周家的手推车的车胎亏气了,明瓦到许守林家借气管子,也就是充气筒。那是冬天,明瓦抄着袖子,流着鼻涕,脸冻白了,他进了许家后打了一串寒战,然后凄凉地说:“没气了。”许守林吓坏了,以为周巾死了,明瓦是来报丧的。他颤着声问明瓦:“你爸?”明瓦摇头。

“你妈?”许守林又问。

“你哥你姐?”

明瓦仍是摇头,急得直跺脚。

许守林把周家的人问了个遍,这才明白没气的不是人,而是手推车。他拿着气管子递给明瓦的时候,明瓦已是满头大汗。

明瓦借东西总是这样,不明指,而是暗喻缺了那东西后所产生的后果,永望村的人都觉得这孩子的脑子怪。因为他借东西时爱用“没”字,大家私下里都叫他小没。

小没十一岁时进城了。

那年秋天,小没的妈妈文春约了伍家媳妇和许守林的老婆,赶着马车,一同进城卖秋菜去。那时刚刚时兴烫头,三个女人赚了点钱,心下高兴,便一同到理发店烫了头。谁知她们一回去,就遭到了村人的耻笑。有人说她们像抱窝的老母鸡,有人说她们像旧时代拉客的妓女,还有人说她们是从山中跑出来的妖怪。许守林脾气大,他抄起剪子,不由分说地把老婆的头发剪了,说是除掉那些曲曲弯弯的头发,就是除掉了女人身上勾魂的眼神。伍家男人呢,他把媳妇暴打了一顿,夜晚时把她拖到羊圈,说是她这做派,跟绵羊是一族的,应该跟它们睡在一起。周巾和文春素来恩爱,两口子从不红脸,但这次文春把周巾惹恼了,他气得不和文春睡一个炕。出事的那天晚上,周巾喝多了酒,文春端着一盆洗脚水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叫了一声妖精,举起烛台,撇向文春:那烛台是铁的,它正砸在文春的太阳穴上。蜡烛灭了,周巾在黑暗中听见妻子开始还能哼哼几声,后来无声无息了。周巾吓坏了,他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摸到火柴,把蜡烛重新点燃。见文春蜷着身子倒在地上,那些鬈发已被鲜血染红,看上去像一片妖娆的火烧云。周巾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烛台,竟然要了妻子的命!他知道自己犯了命案了,如果不逃跑的话,不是被枪毙,就是在监狱中度过余生。周巾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周明斋十七,女儿周明霞十四了。最小的是明瓦,这也是周巾最放心不下的。那晚明霞串门去了,明斋和明瓦在后屋拔饭豆。周巾很想去跟两个儿子道别,但又怕他们知道真相后,哭号起来,左邻右舍的一知道,他就别想脱身了。周巾收拾了两套衣裳,连夜逃了。

县公安局发布了对周巾的通缉令,一时间,这桩命案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主题。从那以后,永望村的女人,一提起烫头,噤若寒蝉。文春下葬时,明斋明霞妈呀妈呀地叫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只有明瓦,他安静地站在墓穴旁,一声不哭。伍家媳妇怕明瓦不哭会憋屈坏了,对他说:“小没,你没了妈,以后没人疼你了,你想哭就哭啊。”明瓦抽了抽鼻子,把孝帽子摘下来。人们以为他要拿它擦眼泪的,可是明瓦只是用手捻了捻,又戴回去。

伍家媳妇见他没哭,又说:“小没,你妈走了,你就不觉得缺了什么吗?”

明瓦看着母亲的棺盖,咬着嘴唇,委屈地说:“没奶了。”

他这一说不要紧,把墓地那些送葬的人差点没逗得笑出声来。原来,明瓦五岁才断奶。断奶之后,他仍是恋,每个月总要在文春怀里偎上一两回,咂咂奶头,才能安静。

伍家媳妇无限怜惜地拉着明瓦的手,哭着说:“小没啊,你将来可咋办啊。”

周巾有两个亲戚在永望村,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叔伯兄弟。他们一个收养了明斋,一个收养了明霞。对明瓦,他们都头疼,嫌他不机灵,将来是个累赘,彼此推来推去的。后来是许守林想起了自己有个老乡,叫王琼阁,在县工商银行做保卫,家庭条件不错,只是结婚十来年了也没有孩子,正想收养一个,许守林于是带着明瓦进了趟城。明瓦真是命好,人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说他不多言多语,内秀,本分,将来一准是个孝顺孩子。就这样,明瓦因祸得福,他的户口被迁进城里,成了县一小的学生,每天穿得干干净净的,背着书包去上学。永望村的人都说:“小没交了好运了!”

明瓦除了坚持要用自己的姓氏外,其他的都很听养父养母的。王琼阁给明瓦报户口的时候,对他说:“你有了新家,该随着我姓了,以后叫‘王明瓦’好不好啊?”

明瓦摇头。

王琼阁问:“你还想姓周啊?”

明瓦点点头说:“没逮着啊。”

王琼阁这才明白,小没认为父亲没有落网,还活着。只要他没死,就还是他的父亲。若是别人,会很恼火,但王琼阁没有计较,他觉得明瓦还念着父亲,说明他是个有情义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如同一瓶好酒,贴什么标签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明瓦还是周明瓦,小没还是小没。

明瓦上课爱打瞌睡,他的脑壳因而常常挨老师粉笔头的打。即便这样,也没断了他在课堂做美梦。不过他勤快,轮到他值日时,他把教室打扫得格外干净。因为这,他转年当上了班级的劳动委员。

明瓦惹的唯一的祸,还是因为父亲。那时通缉周巾的告示贴得哪儿都是,百货商场、银行、粮油店、照相馆、饭馆、理发店、学校甚至公共厕所,只要是老百姓出入得多的场所,都贴着一张。明瓦一看到父亲的头像,就会在心里热辣辣地叫一声爸爸。明瓦受不了这折磨,把学校门前贴着的通缉令给撕了。同学揭发了他,明瓦被叫到办公室,班主任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明瓦哭着说:“没神啊。”此外再不肯吐一个字。班主任大惑不解,叫来王琼阁,这才知道明瓦就是通缉犯的儿子,而他之所以撕告示,是不忍心看父亲那一眨不眨的眼睛。老师同情明瓦的遭遇,放他回去了。只是从公安局又要了一张通缉令,重新贴上。从那以后,明瓦经过学校门口时,总是低着头。他也不爱到街上去,唯恐又撞上白纸中的父亲。

周巾的通缉令随着雨打风吹,徒自飘零了。明瓦一年年长大了,他相信父亲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由于他总是班上最落后的那名学生,所以连蹲了两级,初中毕业时,已十八岁了。王琼阁正为明瓦的前程犯愁时,机会来了。王琼阁有一个朋友在县武装部工作,那年招兵,兵源不足,他想起王家的养子来,找到王琼阁,说:“明瓦学习不好,人又蔫,干脆让他参军得了,到部队摔打几年,没准还出息了呢。”于是,王琼阁就给明瓦报了名。政审和体检轻松过关,明瓦到天津参军去了。他在部队是后勤兵,养猪。这活儿在别人眼里又脏又累,可明瓦喜欢,他把猪儿侍弄得膘肥体壮、溜光水滑的,部队的领导很满意,给他记了一次三等功。当兵的时候,明瓦没有休过一次探亲假。王琼阁思念他,在养子当兵的第二年春节,领着老婆,专程探望。明瓦用省下的津贴,给养父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给养母买了件软缎棉袄。养父养母分外感动,说明瓦孝顺,如同己出。他们不愁没人给养老了。三年兵役服完,明瓦高了,壮了,气色也好看了,只是仍然不爱讲话。服役期满,领导找他谈话,说是不舍得他离开部队,问他想不想在后勤这个岗位再干两年,他们可以考虑他入党的问题。明瓦想了想,答应留下。就这样,他当了五年兵,养了无数头猪,如愿以偿入了党,二十三岁那年夏天复员了。明瓦真是幸运啊,很多老兵复员后,并没有分配上工作。可是他一回到县里,赶上公路管理站增编,组织部一调他的档案,知道他在部队入了党,而且立过一次三等功,立刻就把他安排进来了。明瓦当上了收费员,成了正式工人。月月有工资的日子,如同天天有日出,让人心底光明。那时私营的店铺越来越兴旺,做买卖的人多了,街市热闹起来了。明瓦心情好,每每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时,总爱打着口哨。永望村那些靠种地为生的亲戚们,知道小没发达了,都羡慕他。他们进城,喜欢找他。明瓦的工资一半交给养父,一半零用。他不舍得花钱,但亲戚们一进城,他不花也得花了。他仔细,他招待亲戚,夏天通常是到粥铺,冬天则去面馆。明瓦的哥哥明斋已结婚,做了父亲了;姐姐明霞嫁了一个叫二歪的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家里的庄稼种得不怎么样,但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梳分头,抹头油,抽过滤嘴香烟,喝瓶装的酒。他们婚后,一直没有孩子。

王琼阁看明瓦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他自己又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就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只要女孩子一进家门,明瓦就慌里慌张地躲起来。

王琼阁唤他出来,他低着头,受气似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他的对象也就相一个,黄一个。王琼阁犯难了,以为明瓦从小在家庭中受了刺激,想打一辈子光棍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不看人家,是害羞吗?明瓦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吭吭哧哧地说:“没奶味。”原来,他认定好女人身上应该有母亲身上的那种奶味,他没从那姑娘身上闻到那气息,因而不抬头。王琼阁得知缘由后,笑了,说:“傻儿子,生了孩子的女人身上才有奶味,做姑娘的时候,她们身上应该是苹果和梨子的气味啊。”

明瓦工作上兢兢业业,他到公路管理站的第二年,便是以工代干;又过了一年,单位把唯一的转干指标给了他,明瓦成为正式干部,做了稽查科的一名科员。王琼阁大喜过望,在饭店摆了三桌酒席。一桌是明瓦单位的同事,一桌是王家的街坊邻里,还有一桌就是永望村的亲戚们。这三桌席,同样的酒菜,但场面却是不一样的。明瓦单位的人吃得很斯文,酒桌上每道菜都有剩余。王家的邻里,吃得卖力,但不张扬,菜虽然有见底的,但杯盘碗盏井然有序。而永望村亲戚们的那桌席,简直看不入眼,他们吃得狼狈,桌子上到处是鸡骨头和鱼刺,光是酒杯,就摔碎了两个。二歪喝得拿不住筷子,便用手抓菜,弄得满手油污。明霞手中提着个塑料袋,未等人吃完,就把炸鸡翅和肉丸子打包。明斋喝多了嫌热,脱掉外衣,只穿件背心,那背心千疮百孔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味。明瓦看亲戚们如此的情态,脸上挂不住,浑身不自在。倒是王琼阁,他心平气和,二歪吆喝添酒,他就添酒;明斋说菜不够吃了,他就赶紧再加两个菜。酒席散后,亲戚们一行又到王琼阁家小坐了一刻,喝了壶茶,这才搭客车回村。明瓦送他们到汽车站,为他们买了票,一一送上车。等他回家后,养父对明瓦说,亲戚们走后,他发现家里少了一罐茶叶,一个老花镜,一个烟灰缸。明瓦气得青了脸,他骂了一句:“没臊的!”

这以后,亲戚们进城找他,他连粥铺和面馆也不带他们下了,只是在街头的露天大排档买上几碗豆腐脑和一斤烧饼,打发他们。

一晃儿,明瓦二十七了。这年秋天,他找了个对象。这个“有奶味”的对象,差点没把王琼阁夫妇气死。

有一天,王家的马桶堵了,明瓦到一家土产日杂用品商店去买疏通管道的皮碗。那是个小店,店主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男孩。明瓦一进去,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香甜的奶味迷住了。她个子不高,肤色白皙,眼睛不大,笑微微的,嘴唇红润,看上去健康、和善。一个皮碗才四块钱,可明瓦那天带去的是一张面值五十元的钞票,她找不开,店里又没其他的客人,她就顺手把孩子往明瓦怀里一放,让他帮着看一会儿店,到隔壁的店铺破钱去了。小男孩不认生,他偎在明瓦怀里,冲着他笑。明瓦觉得店主是个没心计的女人,她把孩子和店铺,那么轻易就托付给了生人,如果他顺手偷上一把锁头或是一只盘子,掖在怀里,她不是因小失大,赔了吗?店主身上的奶味已让明瓦无限神往了,加上她为人的诚恳,那一瞬间他有被幸福击中的感觉。女主人回来时,那孩子在明瓦怀中突然打了个挺儿,肩膀一耸,一股尿水滋了出来,淋湿了他的衣服。店主见孩子尿了客人的身子,不好意思,一再道歉,虽然她已经把整钱换成了零钱,但执意不肯收明瓦的钱,从兜里另翻出一张五十的整钱,连同皮碗一同递给他,说:“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偏偏往客人身上尿?我也不能帮你洗衣服,这个皮碗你拿去使吧!”明瓦说他不能白拿,一定要付钱。店主说你要是给钱的话,我就不卖给你了。明瓦只好拿着皮碗,一步一回头地回家了。家中的马桶疏通以后,明瓦老惦记那个女人,有事没事,总爱往那个店里跑。今天去买个盆,明天买把铲子,后天又从那儿拎把水壶回来。王琼阁诧异,对明瓦说:“怎么老往家添置这些没用的家把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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