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香伤得并不算太重,断了一条腿而已。在米香住院治疗的日子里,驼子没有再去煤矿上班。他在医院里照料了米香,再回家去给皮娃子烧饭,忙得团团打转。看着忙忙碌碌、跑来跑去的驼子,米香的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她想:这是老天在惩罚自己哩。驼子一心一意地对待她们娘儿俩,自己却盼着他死。老天看不上眼了,才让自己断了一条腿。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想害别人,反倒给自己招来祸患,这是活该。然而,让她想不通的是:老天为什么要让自己生一个脑壳子坏掉的痴傻儿呢?以前,她从来没有对谁存过歪心眼啊!
米香想些什么,驼子无从知道。他只晓得,米香是自己的女人,他要照顾好她。米香想吃甜的,他便做甜的。米香想吃咸的,他便做咸的。米香的腿酸了,他替米香揉腿。米香的背痛了,他替米香捶背。夜里,米香睡在床上,驼子则搬只小凳子坐在床前。实在是太困了,便趴在床边打一会子盹儿。差不多一个月没有脱过衣服。一天夜里,米香睡了一觉醒来,无意间一抬眼,看见驼子把头伏在床边上,双手搂了她的一只脚,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脚面上睡得正甜呢。看他那神态,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只臭脚丫子,而是一只稀罕的香饽饽。
米香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抱着自己脚丫子的丑男人,忽然间禁不住泪如雨下。她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一个人这样抱过她的脚呢!她担心惊扰了驼子的睡眠,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直直地僵着身子。她知道,驼子已经好多天没有正经睡过觉,他太困了。心想,就让他这么好好地睡一觉吧。然而,驼子到底还是被惊醒了。他抬起头来,米香看到他的脸上被硌出了半拉子脚印,便嗔怪道:睡便睡吧,抱着个脚丫子做什么哩?
驼子腼腆地笑笑说:我怕睡得太死,你醒了我不知道。把你的脚抱在脸上,你稍有动静,我就会察觉到。
米香看着驼子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其实并不是太丑。五官虽然不算端正,却也慈眉善目。不管腰有多弯,背有怎么驼,也是人家爹妈十月怀胎养下的一个宝贝蛋子呢。自己却一心地盼着他死,等着拿人家的赔命钱,这不是坏良心吗?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她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她知道:只有自己睡着了,驼子才肯伏在床边歇息。她想让驼子多歇息一会子。
两三个月以后,米香出院了。还跟先前一样,做饭、洗衣,什么都能做。只是,走起路来左腿稍微有些瘸。不过,如果不仔细端详的话,几乎看不出来。
米香在医院里躺了两三个月,皮娃子还像她在家时一样,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净净。看上去,驼子没有让他遭受一丁点委屈。看到妈妈回来,皮娃子高兴得哇哇直叫。米香发现,皮娃子不仅白胖了一些,而且多了一个小伙伴。他的伙伴是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小羊羔看上去很可爱:耳朵尖尖的,眼睛黑亮亮、毛茸茸的。米香看着它,它也看着米香。米香抬手摸了一下它的头,它便“咩”地叫了一声。听上去稚声稚气的,又柔弱、又娇嫩,像一个吃奶的孩子见到了妈妈一样。米香的心禁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她问驼子:哪来的小羊羔?
驼子告诉米香,羊羔是自己从村外的野地里捡回来的。当时,它可能是生了病,快要死了,被人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自己见到它的时候,它还在喘息,肚皮一鼓一鼓的。自己看它可怜,心想,好歹是条性命儿,便抱回家里,天天熬小米稀饭来给它喝,它渐渐地就活了过来。然后,就成了皮娃子形影不离的好伙伴。皮娃子走到哪里,小羊羔便跟到哪里。
看到小羊羔那么乖顺地跟在皮娃子的身后,米香感到一阵安慰。由于脑壳子不好使,村里的孩子们都不愿意跟皮娃子做朋友。偶尔跟哪个孩子在一起玩耍,皮娃子也是个受气包。不是被打骂,便是被捉弄。受的欺负多了,皮娃子便再也不愿意跟别的孩子玩了。现在,皮娃子有个小羊羔做朋友,米香总算是放了心。
小羊羔不会欺负皮娃子,而且很听皮娃子的话。皮娃子由于脑壳子坏掉了,所以不明白自己是个人,而小羊羔只是一只小动物。他从内心里把小羊羔当作了自己的同类。所以,他给小羊羔取了个名字叫做“小弟弟”。他呢,当然就是小羊羔的哥哥。只要听到小羊羔“咩”地一叫,他便问:你饿了吗小弟弟?哥哥给你拿好东西来吃。皮娃子藏了很多小羊羔爱吃的东西:胡萝卜、白菜叶子、红薯梗。这些都是皮娃子从外面寻来的。不过,小羊羔最爱吃的东西却是苹果。苹果很甜,皮娃子也爱吃。于是,皮娃子便拿来一只小刀,把苹果切成许多碎块。他吃一块,小羊羔吃一块,这两位亲密得真像是小哥俩似的。
皮娃子已经十来岁了,智力却永远停留在了三岁孩子的水平上。看看皮娃子,再看看小羊羔,米香便觉得:皮娃子其实也是一只小羊羔。既然上帝给了他一条性命,他便有权利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她是多么希望皮娃子能像一只小羊羔那样,安恬自在、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啊。可是,自己老了以后,他靠什么活下去呢?她必须在自己老掉以前,为皮娃子攒下足够多的一笔钱来。这样他的生活才有保障。可是,要攒下钱来却又谈何容易呢?
米香从医院里回来以后,驼子就不能再去煤矿上班了。不知道是由于几个月以来休息不好,还是营养不够,在窑底挖八个小时的煤,他感到比以前吃力了许多。每一次从井下上来,他都觉得仿佛要虚脱了似的。体力不够,挖的煤就没有别人多。而工人们的工资是按产量来平均分配的,别人便觉得吃了亏,不愿意再跟他搭班了。再说,他自己也感到心里发怵,不想再下窑了。那一次,如果不是他进城为米香买柚子,小命早就搭进去了。以前,他无牵无挂,死了也就死了。现在,他拖家带口的。自己死了,大不了丢掉一条命,米香和皮娃子怎么办呢?他是真的舍不得米香她们娘儿俩啊。孤儿寡母的,千里迢迢地从外地来这里讨生计,既是投靠了自己,自己就得对人家负起责任来。
挖不了煤,驼子便在耐火材料厂里找了个做杂工的活儿。工资不高,也就是几百块钱的样子。虽然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三口人的吃喝,想要攒下钱来却是不可能了。
就这么跟着驼子过一辈子吗?
米香有些打不定主意。驼子的心眼儿不坏,人也是个本分的好人。对她们娘儿俩更是没得说。但,不攒下一些钱来,将来皮娃子怎么办呢?皮娃子自从出生就成了米香的一块心病。他虽说是憨憨傻傻,到底是条性命哩。在他很小的时候,丈夫曾经主张把他送出去。比如街头,比如路边。寨子里有些人家就是这么处置残障儿的。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孩子送到某一个地方,至于孩子的命运如何,就全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有人发现并抱养走了,是他命好。没人发现,或者冻死,或者饿死,顺其自然。一切听天由命。寨子里的人大都能够接受这种处置方法。他们认为,孩子是老天给的,再让老天拿走,合情合理。
米香却是无论如何不忍心那么做。她生下的孩子,她要看着他长大。她觉得,皮娃子就是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放弃皮娃子跟放弃她的生命差不多。寨子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日子过起来凄惶难将就。谁家摊上一个残障儿,便如同一头栽进了穷窟窿里,一辈子都难熬出个头绪来了。前夫就是因此而抛下她们母子的吧?驼子心肠好,不讨嫌皮娃子是个吃货。但,驼子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在一个月挣几百块钱,勉强顾住他们一家三口的嚼头儿。有一天驼子老了,做不动了,皮娃子还不是一样没着没落吗?
米香愈想愈发愁。谁知,就在她愁苦不堪、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皮娃子竟然丢了。
那一天,皮娃子说是要带小羊羔去滩地里吃草,米香就让他去了。滩地不远,离家也就是两三里地的模样。皮娃子也不是去了一两回了。可是,黄昏的时候,却还不见皮娃子回来,米香便去找。到了滩地里,小羊羔还在吃草,却没了皮娃子的踪影。米香的头“轰”地一下就懵了。皮娃子和小羊羔一向是如影随形、从不分离的。现在,小羊羔还在,说明皮娃子一定是出了事。
米香一边疯了一样大声地叫着皮娃子的名字,一边去找驼子。驼子回来,一听说孩子丢了,便直接去了派出所。然后,就和派出所的人一起去找孩子了,留下米香一个人在家里等信儿。米香哪里坐得住?驼子他们走了,她便开始四处寻找。凡是她可能想到的地方,她都一一地寻了个遍。河沟旁、枯井底,破窑洞里、悬崖下。哪里都寻了,哪里都没有皮娃子的影子。
皮娃子在的时候,米香只觉得是块心病。现在,皮娃子不见了,米香觉得仿佛整个天都塌了似的。矿上开饭馆的马大嫂见米香着急得整个人都脱了形,便劝慰她说:米香啊,孩子若是真寻不回来,你也甭太伤心了。一个傻孩子,你老了也得不着他什么力。索性跟驼子再生一个得了。米香听了,睬也没睬她。心说:傻子怎么了?傻子就不是孩子了?傻子像一只小羊羔一样,安分守己地活着,不伤人,也不害人,谁若是存心谋害一个傻子,简直天理不容!
谢天谢地。几天后,孩子和驼子总算是一起回来了。孩子还是原来那个模样,驼子却是整整瘦掉了一圈,连头发都白了一绺子。听派出所的人说:驼子每到一个车站,便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几天的时间,他饿了啃一个烧饼,渴了喝几口自来水,几乎没有合过眼睛。大家谁都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是那傻孩子的亲爹。
孩子找回来以后,村里村外的人背地里都说驼子是个死心眼子。一个傻子,养在身边早晚都是个累赘,丢了正好可以省心,干吗要千方百计地舍命去寻找呢。米香见了孩子,恨不得跪下给驼子磕个响头。派出所的人告诉米香:孩子能够顺利找回来,还是驼子提供的线索。
原来,驼子刚刚把米香母子两个领进家门,就有个二流子跟驼子商量,想让驼子偷偷地把皮娃子骗出来卖给他。驼子问他买个傻孩子回家做什么?他诡秘地说:孩子的脑壳子虽然不管用,但身体的其他器官却好端端的,取出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来卖,比如肾,比如肝,都会发一笔大财,一辈子吃喝不尽。即使不卖器官,也可以把他圈起来抽血来卖。卖了钱,他们二一添作五,两人平分。
驼子一听,气得头皮都炸了。他没有想到,人会丧尽天良到如此地步,当即把那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并批了他一记耳光。那人灰溜溜地走了。驼子想,走了就完了,也没跟米香提起过这事,怕米香听了心里难过。这一次,一听说孩子丢了,他立刻想到了那个二流子。末了,果真是那人把皮娃子拐走的。幸亏找得及时,孩子才没有遭殃。
米香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惊得几天没有合眼。一想到孩子差一点被人挖心掏肝,她就噩梦连篇。不过,最折磨她的还是自责和愧疚。她想:那个人打皮娃子的主意,跟她打驼子的主意,其实都是一样的丧尽天良。只不过那个人亲自动手了,而自己只是被动等待罢了。实质上没有多大的区别。皮娃子如果这一次真的遭了殃,那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她。是她给孩子招来了祸患。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以前,她从来不相信“报应”这一说。现在,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她想:自己在煤堆里埋了一条卫生巾,老天就让她断了一条腿。她想得到驼子的赔命钱,老天就派一个歹人去索皮娃子的命,自己这是遭了“天谴”。
被深重的罪恶感日夜折磨着,米香却不敢向驼子透露半点内心的想法,怕驼子知道了不肯原谅她。于是,只好一遍一遍地对驼子说着:驼子,我们以后再也不下窑挖煤了。
驼子答:不挖了。
米香道:哪怕是饿死,也不挖了。
驼子答:米香,你放心吧。你和孩子既是跟了我,我哪怕是死,也不会叫你们娘儿俩挨饿。我驼子好歹也是个男人哩。
驼子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从耐火材料厂里下了班以后便去几里外的岭坡上开荒种树。岭坡是驼子村里的一座荒山。土少石头多,又没有水。种不成庄稼,也派不上别的用场,一直荒在那里。现在,驼子只要一得闲,就背着把镢头上山了。上了山以后,又是挖又是刨的。挖成一个坑,又从山下吃力地挑上土来,填在里面。然后种上树。种上树以后,还要再从山下担水来浇。种活一棵树,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体力和心血。
米香见驼子一有空就弓着腰往山上跑,累得吭哧吭哧的,便不解地问他:种那些个树做什么呢?不知道几时才能成材。
驼子看看米香,又看看皮娃子,沉默了好久,才说:皮娃子现在才十来岁。再过一二十年,等皮娃子成人了,这些树就差不多成材了。卖了树,就可以给皮娃子讨媳妇了。我一个月能种两棵树,一年就能种二十四棵。我今年四十来岁,若是再种二十年的话,就能种下将近五百棵树。有这几百棵树,将来就算是我死了,你和皮娃子也都吃喝不愁了。我栽下的都是上好的树种,成材以后,一棵能卖上千块钱呢。
米香看着驼子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腰,心里一热,眼角就湿了。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个人。一心地盼着他死,等着来拿他的赔命钱。他却一个心眼儿想的全是她和皮娃子。于是就决定,索性就跟着这个男人过下去吧。走一步,说一步,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既然是安下心来要跟着驼子过日子了,米香重又在煤矿附近摆了一个豆花摊子。虽说本小利薄,生意也不怎么样,好歹能挣下几个零花钱,多少能减轻一些驼子的负担。然而,驼子的树却是种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