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阴历九月的日子。风刮得人真爽,刚出土的红芋,很快被风吹得半干,沾在上面的泥巴三下五除二拧干净了。
俊莲和大孬就在地里切红芋片子。俊莲坐条凳的一头,大孬坐另一头。两人屁股对着屁股,一人就着一张切刀,哗吃哗吃切片。切刀嵌在一块木板头,木板绑在条凳上,人要用一半屁股坐着木板,切时才好用力。粉白潮湿的红芋片一张一张跳跃着,你盖着我我盖着你跌进筐里。两人几乎同时切满一荆条筐红芋片子,便一起起身,并排着朝地里撒。之后,再坐下切。村里像这样屁股对屁股切红芋片子的可不少,不过大都是夫妻或姐妹之间,像弟媳妇和大伯子,却是少见。俊莲和大孬这些年一直这样,人们早就见怪不怪。大孬是个哑巴,对一个帮着自家兄弟拉套的哑马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未免太不应该了。
可是今天羊鼻子却准备好了决不放过大孬。
羊鼻子这几天一点都不爽。因为新近和他相好的女人不同他来往了。
他必须先从大孬身上下手。
“大孬,你俩人骑着一匹马啊。”他在地头老远就对大孬龇牙咧嘴。见没有人附和,就又加了一句,“大孬,你白天骑木马,晚上骑啥马啊?”
大孬又聋又哑,自然听不到这些话的,仍低着头干活。羊鼻子也并不是非让大孬听到,他是说给俊莲听的。俊莲也不抬头,就当没他这个人。其他干活的人未免对羊鼻子露出鄙夷之色,羊鼻子似乎有所觉察,心里来了气,大踏步走向红芋地深处,走到俊莲的身边,弯腰拿起一张红芋片,对着太阳照了照,放在嘴里咬一口,啧着嘴说,你家的红芋就是甜,俊莲。
俊莲抬起头,冲羊鼻子扔了一个腼腆的眼色。本来心里是牵强的,但摆在脸上,给人的样子却非常真诚。羊鼻子不是泼皮无赖之辈,在村里,他孬好也有一官半职,做着治保主任一角,俊莲得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方给他个面子。
羊鼻子原来有个大名的,因为他说话时总喜欢像羊喝水呛着那样吣个响鼻摆风度,村人就给他起个外号羊鼻子,连当面都这样喊他,久而久之,他的大名倒给忘记了。老老少少,只知道他叫羊鼻子。羊鼻子在部队呆过,身板笔挺,做事也果敢利索,人长得也有一些样子,所以在村里他有不少相好。男女的事,只要两厢情愿,没有谁对谁错之理。和羊鼻子出双入对最为明显的,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两人一同到大队开会,天晚回来时都是肩并肩地走,有说有笑。有时两人还一同哼泗州调,老远村里都能听到。妇女主任的男人叫闷子,整天一句话没有,就知道像驴子一样拉套干活。渐渐身子骨就垮了,得了哮喘,有一天干活到天黑没回来,妇女主任指使儿子到地里找,见闷子倒在那里都硬了,手里还握着锄把。做了寡妇的妇女主任虽然是个自由身了,却和羊鼻子有所收敛,可能顾忌寡妇门前是非多吧,也可能怕自己做得过分了,被儿女看不起也让村人指脊梁骨,总之就和羊鼻子断了来往。羊鼻子闷了半个月的心,想着女人终究是靠不住,就决定收心。在收心前,如果能跟俊莲好上一阵子,也算不亏是吧。因此,就加紧了对俊莲的闹腾。
羊鼻子吃了一片俊莲切的红芋片,见两个干活的人没有放手同他说话的意思,特别是那个哑巴,根本不抬头和他打招呼,心里就呼地蹿出一团火,尖着声说,哟,大孬也不知心疼,你看俊莲的手全叫红芋筋染黑了。
大孬俊莲正好又切满了一筐,便一起站起撒将起来,撒到羊鼻子脚边,有一片正蹦到他脚面上。俊莲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起一下呀。羊鼻子像以往一样用勾人的眼神捉俊莲,却被俊莲力道好大的眼光弹开,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就算你以为和别人睡,也不和你睡。羊鼻子胸中涌现一股酸水,好像是刚吃下的那张红芋片沤的。他几步走出红芋地,脸色非常难看。在地头,二孬或者大孬的幺儿子正和几个小孩玩堆土堆,他突然蹲下身,捉住那个小男孩,声嘶力竭地叫喊:喊我爹,我给你糖吃。那个四岁的孩子脆脆地喊了他一声,他得意地像猫头鹰那样嘎嘎笑了一阵,又指着地里的大孬说,再喊他爹,喊一声一颗糖。孩子非常听话,对着大孬一口一个爹地叫,一地的人都住了手,朝坐着切红芋片的大孬俊莲看。可怜那聋哑的人听不到,俊莲却涨红了脸,呼地从条凳上站起身,只闪得另一头的大孬失控歪到地上。
俊莲一把扯过孩子说,真不要脸。羊鼻子知道,这句话是骂他的。便还道,谁不要脸?安?俊莲咬着牙说,谁不要脸谁知道。别装假正经,你干啥事,当我不知?你那B怕落空不是?套着一个男人给你挣钱,一个男人为你干活,你快活啊!俊莲说,我愿意,这关你什么事?自然不关我的事,可是你光图B快活了,脸却和屁股掺在一起,装裤裆里了。俊莲声音一下尖了,你这样欺负人,咋得罪你了?没咋地,就是你忘了答应和我睡觉了。
俊莲知道这人不可理喻了,拉着孩子往地里走。羊鼻子在后面狠狠地说,记住,和大孬睡觉别叫我捉住了,要不然,我叫全村人来看。
月亮白白地贴着天,地里的人陆续回家了。风有些凉,地上只有一小堆红芋了,俊莲没住手地切,想就着月亮切完。大孬也不提回家的事。孩子在身边蹴着,有点要困了,就嘤嘤地哭。俊莲心里很烦,想着躲了这些年,还被羊鼻子纠缠,还不是因为弟兄少,家势单弱,才会这样被人欺,便酸酸地要流泪,看看夜色里的孩子和大孬,就又忍了,只是眼睛花花地缀着水珠,指头就这样被切刀咬了一下。俊莲一哆嗦,大孬马上停了手,转身拉住她。见俊莲的指头朝下滴东西,就拉开怀,用贴身小褂捂住俊莲的手。过了好大会儿,大孬把手松开,俊莲的指头不再流血。大孬把俊莲推到孩子身边,一人把剩余的红芋切完,撒好。然后把孩子驮在身后,前面抱着绑切刀的条凳,俊莲挎着空筐,三人一同往家走。
前面的两个孩子,还在院里的草垛边疯玩,见他们进来,马上齐喊饿死了。
晚上的饭是大孬做的。吃过后,全家熄灯就寝。俊莲轻微的叹息把夜色吹得起皱了,大孬虽是静静的,可俊莲知道,大孬没有睡着。
可能那天心里有事,大门就没有插上,所以羊鼻子进来不费吹灰之力,这是俊莲事后想到的。农村人睡觉,堂屋门往往是虚掩的,因为有大门挡着。夏天是敞开所有门睡觉,因为是太平年月,因为农村实在没什么可以偷的。所以虚掩的堂屋门被羊鼻子轻轻一推,开了。羊鼻子带着一只三截电池的手电筒,还带着村里的光棍二痞子。二痞子有点傻,不然,不会跟着羊鼻子半夜做这种缺德事。当羊鼻子清清朗朗地在手电光下看到俊莲和大孬并头睡在一个被窝里,他第一个动作是挑开被子,所以看到俊莲一身白肉的二痞子发出兴奋的怪叫。羊鼻子则不作声,只用电灯猛刺俊莲和大孬的眼,他那时已放弃了睡这个女人的念头,他只是要捉住他们。尽管他们光着身子睡在梦中没做男女之事,但他们还需要现场做给他看吗?
在俊莲发出哇哇怪叫声后,羊鼻子甩手甩脚地走了出去。他的身边是喋喋不休亢奋无比的二痞子,身后则追赶着俊莲最恶毒的咒骂,是的,大孬没有声音,只有俊莲一个人的骂声。羊鼻子一点都不气,就是大孬跟着骂出声他也不气。出大门时他还不忘把他们的大门关上。
二八月勒马等路,是指这时节风好,下了雨骑在马上等片刻,风就会把路吹干,就能赶路了。切红芋片的季节,也只是阴历的八九月份,风正好着,所以只一天红芋片就翘了边,三天就能归仓。俊莲家的红芋片和所有人家的一样在地里晒着,不同的是关于她和大孬睡觉被捉的事也在村中沸沸扬扬传送着。其实村人知道俊莲和大孬不清白,然而人家大伯子弟媳妇之间不清明是人家自己的事,碍不着别人,所以没人睁着眼睛整天捕风捉影,但真的被捅开了,人骨子里那点看热闹瞧隐私的好奇就被撩拨起来了,于是,疯长的议论就把俊莲家的院子围个水泄不通。
俊莲是在第三天走出家门的。人们已在极度兴奋中捡拾起了晒得半干的红芋片子。因为天阴了,下小雨了,淋了雨的红芋片会变霉变烂的。俊莲家的红芋片子还在地里躺着,小雨开始重新让它们回潮。俊莲披散着头发,提着一只塑料桶,拿着一根绳子和一只火钳,径直朝羊鼻子家走。早有人通风报信,羊鼻子带着全家躲到村里亲近门家,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最好躲开半疯的俊莲。原以为让她出出丑,她会窝家里几天躲躲羞,没想到她来真的了,这时他才觉自己把事情做大了。可是事已至此,一切挽救的余地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事大事小一跑就了。
羊鼻子家的院门锁得铁紧,不过那只破锁难敌俊莲手中愤怒的火钳,她只几下就把锁别开,然后她进了屋。因为慌乱,羊鼻子家的堂屋门没锁。俊莲从羊鼻子家的茅房里提来半桶粪糊糊,不慌不忙地浇在他家面缸里,粮囤里,衣柜里,条几上,床铺上,刚刚拾回的红芋片子上,尤其那堆红芋片子,她足足浇了一整桶粪,就像浇在羊鼻子的脸上一样。她把另一桶粪全部倒进羊鼻子的锅里,是顺着锅台倒的,场面蔚为壮观。长出一口气,到大门口晃悠一下,把远远观望的人吓得退避三舍,之后,她才把绳子搭在羊鼻子家的大门横梁上。一直到俊莲的脖子伸进了绳套,两条腿蹬个不止,才有人惊呼不好,俊莲上吊了!
俊莲被救及时,还了阳。而羊鼻子则吓得魂飞魄散,他以为俊莲上吊死了,就抓过一瓶农药不分青红皂白喝个精光。结果俊莲没事了,他却一命呜呼。俊莲康复后,和大孬到地里捡沤得发黑的红芋片。她依旧和过去一样见人温温懦懦地笑着,和人们打着招呼,脸上呈现出没发生任何事的笑容。她和大孬拉了两板车红芋片,全堆到灶门口做柴烧了。
麦子
德才是地主出身。剥削穷人的事是他爹所为,到了他这茬,就衰落得只有受气的份了。不过,他还是和出身贫农的人有所不同,他念了书,人前说话总不自觉显出有学识的样子,大家就取了个外号“大先生”给他。大先生逢年过节帮人写门对,结婚典礼为司仪起草主持语,干活歇息时,人们也喜欢让他说上一段书。他不是说书先生,他只是把他读过的书讲给大家听,《三侠五义》、《水浒》都是先由他传给乡人的。他还会哼些小曲,都是乡野小调。不过,那个年代这些小曲是有毒的,所以他只哼给麦芒一个人听。
麦芒是村里葫芦的老婆,葫芦手脚不干净,从小偷做成了大偷,被法办了。放出来后他压根就没回来,有说他到东北下煤窑了,有说他到关外贩牲口了,总之他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媳妇麦芒在结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后又独守空房,从二十几岁一晃眼就三四十了,也没个一男半女。久了,不知咋的就和大先生搞到了一块儿。大先生原来有过老婆的,还是个远房亲戚。那女的嫁来不足半年就生下个大胖小子,大先生掰着指头怎么算也觉着不对劲。那会儿老地主和地主婆还没死,一起劝他算了,有个老婆就不错了,管是谁的儿,只要喊他作爹。大先生就把气咽了,然而那个其貌不扬的风流女人仍旧往娘家跑,和以前的男人继续私通,甚至大言不惭地说孩子认一个地主作父实在冤,最后发展到长住娘家不回。大先生懒得过问,倒是一个人落得清静。麦芒虽然长相一般,但会疼人,久了,身心悲凉的大先生觉出精神和肉体都被麦芒唤醒了,不自觉就把麦芒当作了生命的支撑。这样偷情的一对男女,一个是地主一个是小偷老婆,倒也般配。村人像看闹剧样看待他们的关系,竟因此放宽了政策,由着他们的性子耍。大先生和麦芒也做不来多大的事,不过是在天黑下来后大先生到麦芒那儿喝红芋茶,吃红芋渣馍,坐在麦芒的小板凳上唱小曲儿给她听。不少村人在墙头外偷听过,其中大先生唱的《探妹歌》最叫人陶醉:正月里探妹正月正,俺带小妹去观灯,观灯是假里呀,爱妹是真情。二月里探妹龙抬头,俺约妹妹耍风流,风流已到手呀,实在不想丢。三月里探妹柳絮飘,俺爱小妹杨柳腰,几日没见着呀,咋长恁么高。四月里探妹四月八,俺带小妹摘黄瓜,大的已开花呀,妹子何时嫁……有人把听来的曲儿在干活时学唱,引来一阵一阵的哄笑,麦芒的脸就像快熟的柿子,通红通红的。大先生则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像听人家唱他唱过的曲儿很受用似的。
那会儿乡野间的政治空气也满浓厚的,可乡野毕竟是乡野,很单薄,表现形式是开批斗会,那也是很好的娱乐方式。这时候大先生就得到台上挨批了。他是村里唯一的地主。批判内容不外乎叫人控诉他家剥削穷人的滔天罪行。大先生是陈述人,他努力地回忆小时候爸爸是如何剥削别人的。每一次说的都不一样,因为有些他也记不清了,比如他爹到狗旦爷爷家逼债那档子事,是年三十还是年二十九,是倒走半升荞麦还是半升谷子,让狗旦爷爷家没法过年?他磕磕巴巴地讲述着,希望开会的时间快点结束。即使常常这样操练,大先生的心里还是有屈辱感的。他像认死理的人那样认为,他老爹做的事,和他没多少关系的。批斗会的结尾是人们嘹亮地朝他喊口号,打倒……打倒……声浪震天。有恣事的男孩子就朝女人堆里钻,趁乱摸大姑娘的奶子。便有女子的骂声传来:不要脸!每次大先生都以为是骂他的,非常惶恐,可惜他一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一直都那么惶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