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民在客厅里背着手踱起步来：“香香，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假如我们在一起生活……”香香着急地说：“刘先生，我们现在不是一起生活吗？”刘德民说：“不，我说的生活，和现在这种状况有着本质的区别。经过这段时间对你的考察，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能干的、健康的女人。当然喽，主要还是年轻。”香香的眼睛闪动起来：“刘先生，你的意思是……”刘德民赶紧说：“还不能说是意思，只不过是我的某种考虑。我的精力大不如前喽，不可否认，我渐渐地老了。老喽——没办法，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嘛！我独身了这么多年，一直洁身自好，很少有动心的时候。现在，我对你有些动心了。”香香颇感兴趣地听着，眼睛脉脉含情了，声音也是甜甜的：“刘先生，你的意思是……”刘德民说：“香香，我说话的时候，请你不要打断。我不喜欢别人打断我的思路。既然衰老是客观规律，我就得无条件地尊重。我想，我是需要有人照顾喽！对于你，我有个一分为二的分析。以年龄而言，你完全可以一辈子照顾我；以地位、身份、财产而言，你只是个外来妹，收废品的。我这么说，你别生气。这是客观事实。”香香有些失望了，说：“刘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她对刘德民的意思很了解，他只为着他自己。刘德民说：“你急什么？香香，我在考虑我们结婚的问题。我想，香香，对于这个问题，你是盼望已久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应该说，我们是双赢，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是，我必须提出两个条件。”香香惊讶地说：“我还没满二十五岁。你还有什么条件？”刘德民不快地说：“对于年龄的问题，刚才我已经做了解释。”香香说：“那你说，两个什么条件？”刘德民想了想：“很简单，第一，我们的婚姻一定要得到我儿子的同意。我儿子马上要放假了，一回来，我就跟他商量。第二，假如我儿子同意，我们要做好婚前财产登记，让我们的权利和义务形成规范化的法律文件。”香香说：“假如你儿子不答应呢？”刘先生很洋气地摊了摊手，说：“那我就爱莫能助喽！”香香说：“你在帮助谁呀？你自己！好，你爱莫能助了，那咋办？”刘德民说：“这正是我要着重跟你说明白的。恐怕，你只能走人了。”香香嘟哝着：“噢，我明白了。那，刘先生，我的一辈子呢？你想过没有？”刘德民说：“香香，假如我们结婚了，我就考虑。现在，还没这必要。”香香说：“那我跟你说透彻了，要我走人，没那么容易！你干了我多少回了，你说呀！想干就干，想甩就甩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刘德民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发生这种关系，是双方的事情。我们都是成年人，都很正常，不应该让一方来承担责任。”香香说：“我没啥责任好承担的。一句话，你想撵我走，我就上你单位告你去！你信不？”刘德民说：“这我信。不过，一旦你走进我单位的大门，我们的关系就无法挽回了，那我只能豁出去，弄个身败名裂，也要跟你一刀两断！”香香说：“你把我弄得没活路了，我只能鱼死网破。”刘德民说：“其实，什么利害关系我都知道。你帮我想想，假如我儿子不同意，我能和你结婚吗？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我还像个父亲吗？”香香立即反驳说：“那，你对我这样，还像个男人吗？”刘德民一时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香香说：“那好，等你儿子回来再说。”
天气渐渐地炎热了。刘德民有些不安，常常百无聊赖地看日历。暑假的日子接近了，儿子离家也越来越接近了。香香却莫名地激动。她不知道刘德民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个在北京上大学的小伙子，在她的心尖尖上荡秋千。香香一向对大学生顶礼膜拜，特别是，这个大学生，是刘德民家里的小伙子，即将和她发生非同寻常的关系。香香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身份面对他——保姆？女佣？继母？后妈？香香为此常常恍恍惚惚的。
雨季和炎热是相互消长的，雨水带来了习习凉风，却也在孕育着更大的炎热。人梅了，整天都水漉漉湿浸浸，而且天色阴晦。香香也像是泥人儿，要被这潮湿化解了，人软绵绵的。王家海来了。王家海笃笃地敲门。香香跑去扒在猫眼里看，见他脑袋四处转悠着，贼头贼脑的，挺滑稽。香香开了门。他就像间谍似的闪进来，支棱着双眼瞅她，既痛苦又幸福的样子。香香心儿一软，捧着他脸亲嘴。王家海的手在她的身上摸摸索索的。王家海的手到哪儿，哪儿就跟琴弦似的颤动。王家海的手跟刘德民的手不一样。刘德民的手一摸索，香香就觉得正被砂纸磨砺着，皮肤变得又粗又厚。王家海的手突然僵硬了，嘴也远离了她的脸。香香说：“你怎么啦？”王家海挠着头，脸色苦歪歪的，说：“香香，上次让你吃苦了。”香香说：“你嗦什么呀？”王家海拿出避孕套：“要不，我用这。”香香拿过来看看：“听说这家伙有自动售货机？”王家海说：“到处都有，扔个硬币，就呼地出来了。”香香说：“男人那家伙，老坏事情，该用个套子套牢。哎，王家海，这回你别让我出丑了！”王家海说：“我来检查检查。”他把避孕套吹了气，查看着，愁眉苦脸地说：“产品质量，谁也说不清，一摩擦，没准就长洞眼儿。”香香谈虎色变地说：“王家海，你别吓我噢！我不想有第二回了！”突然，两个人就跟木桩似的，静听楼道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低而高。两人的耳朵都抽动起来。脚步声没在门口逗留，就径直地响上去。两人都嘘出一口气来。王家海轻轻地说：“真没劲！”两人突然像同时接到了指令，都松弛了，接着无所事事地瞎聊几句，王家海就像逃跑似的告辞了。
香香喝了几口自来水，静静心。香香想：“这家伙，色胆包天，偷偷上这儿来，要是给小区保安逮住了，不是会当入宅偷盗扭送派出所么？”香香又想：“这家伙，不就图个几分钟的快活？男人哪，没治了！”香香想着想着就有些悲哀：“我不也就图这几分钟的快活吗？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香香想不通：“为什么刘德民就不怕避孕套长洞眼子，这王家海就怕得跟老鼠上街似的？”
敲门声又笃笃地响起来了。香香嘟嘟哝哝地说：“这家伙，不干活不死心哪！”开门就说：“你他妈不到黄河心不死哪！”突然她嗅到了一种摩擦她鼻腔的香水味儿，沉甸甸地直往她心里坠，一抬头，看见一个小伙子，背着个牛仔包，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注视着她。香香傻了。香香像一粒灰尘，在无垠的天际飘荡。小伙子把挡在门口的香香一推，走进客厅，脱下硕大无比的“耐克”鞋，往沙发上一仰。香香知道他是谁了，但是香香不知道应该怎样和他说话。香香支支吾吾地说：“回来啦？”小伙子说：“说这话没意思。我跟我爸已经在电话里说好了。你应该知道，没有哪个儿子希望爸爸娶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老婆。”香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在这儿落个脚儿。我不想再睡马路去。”小伙子说：“嗨，这不一样？你想在这儿住一辈子，对吗？怎样才能达到目的？嫁给我爸呀！”香香傻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了。小伙子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干涉我爸私生活的。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但是我关心我爸的将来，也就是说，我把我爸交给你，你得让我放心。”香香的声音呢喃不清了：“你爸说了，我年轻，健康……”小伙子直直地看着她：“不对，你还美丽。”香香的脸庞上有了一种爆炸般的感觉，一下子绯红了。香香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用眼角扫他一眼，做事去了。
小伙子走进自己的房间。刘德民在儿子上学期间，保持了房间的原样，又经香香收拾了，窗明几净的。小伙子打开音响，苍凉的吟唱声瀑布般流淌着。小伙子拿出笔记本电脑上网了，下军旗，一会儿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会儿又振臂欢呼。
刘德民很早就回家了。刘德民和儿子热烈拥抱。两人拍肩膀，摸脑袋，就跟弟兄似的。儿子开始唧唧喳喳地说学校里的事情。刘德民满脸微笑地听着。刘德民吩咐香香晚上多做几个菜，去买“王朝”葡萄酒。香香看得出刘德民在儿子面前故意疏远她，尽量地使唤她，凸显着她保姆的身份。香香郁闷极了。很快这郁闷又转化为悲哀，香香的心儿一阵阵地发酸。香香想，刘德民从来没有这么对她好过，却要娶她为妻。香香还想，她只能以保姆的身份在这家庭里存在。香香甚至想，很久很久以后，刘德民老得就跟鸦片鬼似的，她还年轻，她还必须当菩萨一样供奉他。香香的心思转来转去，又不以为这些是她郁闷和悲哀的原因了。香香为什么会这么难受？香香多么希望嫁一个年轻英俊的学问高的男人呀！现在，这个男人就在她的眼前，一举一动都潇洒自在。但是，香香却只能嫁给他爸爸。
这天，香香一直想哭，但她不敢。刘德民和他儿子是这么的快活，能允许她流泪吗？香香还是识相的，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是背了人，香香自个儿呆在屋里，就难免暗自饮泣。香香的红眼圈让小伙子发现了。小伙子先是注意地瞅她，忍不住，就问：“香香，怎么我一回家你就哭鼻子？”香香跟他一说话就脸红，就气急，就说不出话来。香香说：“没有，没有，真的……”小伙子说：“香香，你别怕我呀！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不会干涉你们的事情的。老实说，这房子，我才不在乎呢！我以后不会回这城市工作的，很有可能去美国读硕士，我还要读博士呢！我想，我爸爸应该得到幸福。”香香突然说：“那么我呢？”小伙子诧异地说：“你？跟我爸在一起，你难道不幸福？”香香赶紧说：“幸福！幸福！你爸爸应该得到幸福。我也是。你爸爸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小伙子说：“这话就说对了，你们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
一清早，小伙子就出去跑步了。小伙子穿一件背心，一条运动短裤，脚上还是一双硕大无比的耐克鞋。小伙子围着小区跑。香香站在窗前，过个两三分钟，就可以看见他强劲有力的身躯和微微弹跳的脚步。小伙子跑步回来，脱了背心，汗津津的身体像是抹了油，满身的肌肉就鼓鼓地凸显了。王家海也是满身肌肉，但是不一样。王家海的模糊不清，触摸了才能感觉到。小伙子的棱角分明，戳着她的眼球，让她目不暇接。小伙子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冲澡。水声哗啦啦地响起，他就唱歌。香香在卫生间的门口常常挪不开脚步。
白天，刘德民上班去了。香香的感觉里，家里剩下他们俩，她就局促不安，动作很拘泥。小伙子拿出个笔记本电脑，玩游戏，或者和远方的朋友聊天。玩游戏时，发出激烈的声音，小伙子的表情十分投入，十分紧张。香香不知道，为啥自己的目光无法离开他。香香竟然有了种惋惜——暑假是短暂的，他很快就要离去。小伙子感觉到香香的目光，就会冲着她调皮地笑。香香这个野姑娘，以前在男人堆里进进出出，从来不知道难为情，从来不脸红；可是现在，他的目光一扫过来，她就忙不迭躲闪，好像她是个小偷，被人发现了。小伙子喊她：“香香，电脑绝对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你来试试，不玩电脑游戏，就没做过人呢！”香香似乎是被那千变万化的电脑屏幕吸引过去的。香香接近他，嗅到了他身上的香味——香肥皂的淡淡的茉莉清香。香香甚至看见了他肌肉的腠理，有丝丝的牵扯不清的颤动。香香简直跟他要肌肤相亲了。电脑屏幕上是美不胜收的各色赛车。小伙子轻轻地摁键，赛车就风驰电掣了。小伙子让香香玩。香香的指尖胆怯地接触键盘，赛车就呜地蹿出去，撞到围栏上。小伙子开心地笑了，说：“你呀，真笨。”小伙子握着她的手教她。果真，赛车尽情奔驰了，穿过廊桥，拐过山脚，超越同伴，直奔终点。香香极其兴奋。香香的心灵比赛车还要激越。香香靠在他的怀里，全身都有湿润润的感觉。
跟小伙子在一起，香香逐渐自在了。小伙子总能想出点玩法，对着墙壁打乒乓，打开音响做健美操。小伙子一个人玩没劲，就让香香当伙伴，或者当观众。小伙子很单纯，对她没有任何想法，所以很自然地和她交往，只是拿她当个同伙。香香对他的感觉好极了。这是香香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跟刘德民在一起，刘德民老在盘算她的年龄和他的家产，因为她年轻，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所以他们在一起时他总有许多遗憾。那个王家海呢，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唉，小伙子，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哪！因为和刘德民的那层关系，她是永远得不到他喽，哪怕是跟王家海那样的偷情。
这两天，刘德民一直很开心。刘德民说，上饭店撮一顿去。小伙子连声说好。刘德民就跟香香说：“香香，今晚你也别做饭了。咱们一块儿上饭店吃去。”这话香香听了别扭。三人一起去了，父子俩高高兴兴地走在前头，香香落后面。小伙子时而回头，笑笑地说：“香香，你快点。”说着就停步等她。刘德民是故意落下她的，怕别人看出他想娶打工妹；而且，这么大年纪了，娶个小姑娘，老牛吃嫩草，怕别人笑话。小伙子这么一等，倒有了点老公公和儿子儿媳的架势。香香的心里苦涩得很。刘德民点了不少菜，还叫了红葡萄酒。刘德民很高兴，偷偷地对香香说：“香香，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请客？我儿子同意我们的事情了！”香香附和着他，淡淡地一笑。小伙子举起酒杯，说：“我先来。这杯酒，我祝你们白头偕老！”香香想：“他白头了，我还是黑头呢！”香香的动作有些迟缓。刘德民不高兴了，用眼角扫她。小伙子看看她，善解人意地说：“为你们新的家庭，干杯！”三人喝干了葡萄酒，刘德民为儿子夹菜。儿子指了指香香。刘德民小声说：“这种场面，她没机会经历，上不了台面！”香香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就低下头去。小伙子为香香搛菜，说：“香香，没关系的，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适应过程。”香香差点哭出声来，强忍着，吃了小伙子搛给她的菜，也没吃出啥味道。
小伙子在家里住了十几天，待不住了，说要去自助旅游，就是一边打工一边旅游。小伙子说走就走，刘德民留不住，香香又不好留他。小伙子还是背着那个牛仔包，穿着硕大的耐克鞋，潇洒地走了。他想到西藏去。刘德民请了假，说要送儿子上火车站。香香说：“我也想送送。”刘德民不在意地说：“没这必要。你在家呆着。”小伙子一心想着西藏，也不在意她，朝她笑笑，说：“再见了，寒假我再回来。那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香香喃喃地说：“怎么称呼？叫我香香，一直叫到死。”
他们去了。家里静极了。小伙子倏然而来，倏然而去，没留下任何东西，只在香香的心里，刻下某种永远无法达到的希冀。刘德民跟儿子说好了，国庆节时，他和香香结婚。刘德民还没跟香香说。刘德民想，没这说的必要。香香想嫁给他，想嫁给他的房子，都想疯了，有说的必要吗？到时候，到婚姻登记处去领了结婚证，不就得了？
国庆节望望就到了。刘德民特意带香香到精品屋去买了西装套裙。刘德民一再申明，他不想把事情办得轰轰烈烈，但是毕竟是结婚，他要把香香打扮得跟新娘一样。香香穿上西装套裙，刘德民左看右看，得意极了，说，到底是精品，香香一穿，根本看不出是乡下来的打工妹。刘德民还告诉香香，他跟报社的社长说了，社长很关心他的婚姻，说他们结婚后，由报社出面，让派出所把香香的户口转了。刘德民着重地说，转了户口，香香就是城市人了；他刘德民的老婆，怎么可能是乡下的打工妹？应该是刘太太了！刘德民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所以欢天喜地了，要跟香香去办结婚登记。
香香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过年时再结婚，因为那时放寒假，刘德民的儿子要回家来。香香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爸爸结婚，儿子应该在场。刘德民同意了。刘德民说，结婚只是一种形式，其实他们早就在一起了。接着香香又提出了一个要求。香香的心头一亮，似乎是从心眼里跳出一种企望——她不能如此轻易地让刘德民得手。这时，香香觉得，她委屈极了，无奈极了。于是她说，从现在起，到正式结婚的这段时间里，她不想和刘德民睡觉。刘德民一听就叫了起来：“结婚不就是这点事儿吗？你这不是在难为我吗？”香香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不合情理，但她必须有某些坚持。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坚持了，她的心里舒坦了许多。香香突然啜泣了起来，一会儿就痛哭流涕了。香香觉得自己好可怜，只能有这样的小小的坚持。香香越哭越伤心。刘德民不耐烦地说：“你哭什么哭？还没结婚呢！唉，香香，你真傻！嫁给我，是你的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