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日晚会》中,也出现了失明、失语的现象。外来游客斯坦利是滨海小镇某旅馆的唯一客人,经营旅馆的是夫妇二人。丈夫彼得,是游艇上摆放桌椅的服务员,妻子梅格,在家看护旅馆。斯坦利的行为让人感觉有点奇怪,他不像那些来此观光的客人,而是终日待在旅馆中,享受着房东梅格提供的各种服务。很明显,梅格喜欢上了斯坦利,她老是嘴边挂着斯坦利,即使与丈夫谈话也不例外,她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为他沏茶,为他做玉米饼。而斯坦利对她爱理不理,责备她沏的茶味道不好,还说她给丈夫吃发酸了的牛奶,把家“弄得像个猪圈”。[33]然而这种看似安静惬意的生活很快被打破。从梅格的口中得知有两个陌生人要住进来时,斯坦利一改原来的悠闲,立刻变得警觉起来,并不停地追问梅格这两个是什么人。然而这时他还是抱着幻想,认为这两个人不一定会来这儿住。但他们终究还是来了,斯坦利看见他们的背影,悄悄地从后门溜走了。两个陌生人戈德伯格与麦肯恩一进门就聊开了,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戈德伯格与麦肯恩大概来自于爱尔兰的某个组织,戈德伯格是这个组织的高级负责人。两人一入住,就向梅格打听斯坦利,并从梅格口中了解了斯坦利的情况。梅格竟然自作主张地说当天晚上就是斯坦利的生日,于是戈德伯格马上提议给斯坦利来场生日晚会。然而,斯坦利并不认为那天是自己的生日,但不管怎样,梅格坚持要开生日晚会,从梅格口中,斯坦利知道了两个客人的名字,他瘫倒在椅子上,一语不发。
斯坦利的生日晚会开始了,然而荒诞的是,本是传递友情亲情的生日晚会却变成了一场针对他的攻击。斯坦利拒绝过生日,他试图寻找驱逐他们的理由:
斯坦利:出去。
(麦肯恩拿着瓶子走了进来。)
把那个饮料拿出去,那是没有经营许可标志的。
戈德伯格:你今天特别幽默,韦伯先生,在你自己的生日晚会上。
(麦肯恩把瓶子放到桌子上。)
斯坦利:我叫你把瓶子拿出去。
戈德伯格:韦伯先生,坐下吧。[34]
斯坦利一开始表现出进攻的姿态,想在斗争中占据有利位置,他以瓶子没有经营许可标志为由要他们把瓶子拿出去,想从气势上压倒戈德伯格与麦肯恩,然而,斯坦利的策略仍然没有奏效,麦肯恩与戈德伯格没有被他的威胁所动,麦肯恩不但继续拿着瓶子走过来,而且把瓶子放到桌子上,给予斯坦利一种无形的威胁。接着,戈德伯格提出了他的主张,要求斯坦利坐下,于是又是一场在斯坦利与戈德伯格之间围绕着坐与不坐的斗争:
戈德伯格:叫他坐下。
麦肯恩:是,奈特。(他向斯坦利走去)叫你坐下你不介意吧?
斯坦利:不,我在意。
麦肯恩:是吧,但是,现在,你坐下会更好。
斯坦利:为什么你不坐下?
麦肯恩:不,不是我,是你。
斯坦利:谢谢!
(停顿)
麦肯恩:奈特。
戈德伯格:什么事?
麦肯恩:他不坐。
戈德伯格:喔,叫他坐。
麦肯恩:我叫过他了。
戈德伯格:再叫。
麦肯恩:坐下。
斯坦利:为什么?
麦肯恩:坐下更舒服。
斯坦利:你也一样。
(停顿)
麦肯恩:好吧,要是你坐,我也坐。
斯坦利:你先坐。
(麦肯恩在桌旁缓缓坐了下来。)[35]
围绕着坐与不坐,双方开始了一场激烈的交锋,麦肯恩与戈德伯格先是以软的方式,想诱使斯坦利坐下,然而,斯坦利不吃这一套,他甚至还能组织相应的反击———诱使戈德伯格先坐下,但是,发现上当了的麦肯恩与戈德伯格很快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斯坦利:好吧,现在你们都休息好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麦肯恩:(站了起来)这是一个肮脏的玩笑。我要踢死他。
戈德伯格:(站了起来)不,我已经站起来了。
麦肯恩:您再坐下吧。
戈德伯格:我一旦站起来了,就不会再坐下。
斯坦利:我也是一样。
麦肯恩:(向斯坦利走去)你把戈德伯格先生弄得站起来了。
斯坦利:(提高了音调)这对他有好处。
麦肯恩:坐到那张椅子上。
戈德伯格:麦肯恩。
麦肯恩:坐到那张椅子上。
戈德伯格:(走到斯坦利旁边)韦伯。(轻轻地说)坐下。(沉默。斯坦利开始吹口哨“Morne山之歌”。他看似随意地走到了桌旁的椅子那儿,他们盯着他,沉默,他停止吹口哨。沉默,他坐下了。)[36]
戈德伯格从话语威胁变成了赤裸裸的暴力威胁,在二人的威逼利诱下斯坦利终于坐下了,代表着他的抗争的失败,表明他的心理支柱已然倒塌,他就像被按到审判官面前椅子上的罪犯,接下来,一场审讯开始了。戈德伯格类似于主审法官,麦肯恩类似于陪审法官,他们互相配合,一唱一和,连珠炮似地发问:
戈德伯格:韦伯,你昨天做了什么?
斯坦利:昨天?
戈德伯格:还有前天,前天你做了什么?
斯坦利:你是什么意思?
戈德伯格:为什么你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为什么你要挡住众人的道路?
斯坦利:我?你是什么———?
戈德伯格:我告诉你,韦伯,你是失败者,为什么你要使大家恼怒?为什么你使得那个老女士昏昏欲睡?
麦肯恩:他喜欢那样做。
戈德伯格:为什么你的行为这么糟糕?为什么你强迫那位老人出去下象棋?[37]
戈德伯格的发问虚虚实实,既有与现实相连之处,也有胡乱拉扯的罪名,他们并非真的需要斯坦利的答案,而是想把斯坦利的思维打乱,从而将他纳入控制之中,斯坦利一开始还能答上一两句,然而一会儿,他就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戈德伯格:为什么你要来这儿?
斯坦利:我的脚痛。
戈德伯格:为什么你要在这儿停留?
斯坦利:我头痛。
戈德伯格:你吃了什么没有?
斯坦利:吃了。
戈德伯格:什么?
斯坦利:果盐?
戈德伯格:Enos的还是Andrews的?
斯坦利:一个……
戈德伯格:你正确搅拌了吗?它们起泡吗?
斯坦利:现在,现在,等等,你们……
戈德伯格:它们起泡了吗?起泡还是不起泡?
麦肯恩:他不知道。
戈德伯格:你不知道,你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斯坦利:我洗每……
戈德伯格:别撒谎![38]
戈德伯格的问题简直就是蛮缠胡扯,再加上麦肯恩施加的干扰,斯坦利越发迷糊了,他想组织反抗却已是软弱无力,戈德伯格跟麦肯恩的问题却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
戈德伯格:快说,为什么小鸡要过马路?
斯坦利:它想……它想……它想……
戈德伯格:为什么小鸡要过马路?
斯坦利:它想……它想……
戈德伯格:为什么小鸡要过马路?
斯坦利:它想……
麦肯恩: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哪一个走先。
戈德伯格:哪个走先?
麦肯恩:鸡?蛋?哪个在先?
戈德伯格和麦肯恩:哪个哪个在先?哪个在先?哪个在先?
斯坦利大声尖叫。[39]
在审问中,两人连鸡和蛋这样的千载难题也用上了,斯坦利被逼得大声尖叫。他已完全崩溃,接下来,他患上了失语症,说不出话了。
戈德伯格:继续,麦肯恩。
斯坦利:呜呜呜呜呜呜……
戈德伯格:(站起来)继续,麦肯恩。
麦肯恩:过来!
斯坦利:呜呜呜呜呜呜……
麦肯恩:他在流汗。
斯坦利:呜呜呜呜呜呜……[40]
接下来,生日晚会开始,他们又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轮到斯坦利的时候,他的眼镜被麦肯恩摘掉了,并被缠上了围巾,斯坦利成了盲人。
斯坦利成了盲人,麦肯恩慢慢地躲到了桌后,他折断了斯坦利的眼镜,踩坏了镜框。梅格走下舞台,离开了。鲁鲁跟戈德伯格走到了舞台中间,靠在一起。斯坦利开始移动,非常缓慢,摸索到了舞台左边。麦肯恩捡起先前掉在地上的小鼓,把它放到斯坦利必经的路线上,斯坦利踩到了鼓上,被鼓绊住摔倒了。[41]
在戈德伯格与麦肯恩的精神压迫下,斯坦利已是精神崩溃,他先是失语,失去了表达的能力,接着,借助游戏,他的眼镜又被麦肯恩拿走,并踩碎,失去了眼镜的他等同于盲人,第二天,他目光呆滞,不言不语,被戈德伯格与麦肯恩弄上停在旅馆门外的黑色轿车,剧情结束了。
《生日晚会》更被视为“不确定性”的代表之作,并且由于“不确定性”经历了观众和评论家们的非议后才获得了认可,因而对于《生日晚会》的解读也是林林总总、极其繁多,然而,若从斯坦利的神秘来源,以及他的失语、失明过程来看,该剧讲述的仍然是种族文化相关的故事。
在戈德伯格与麦肯恩对斯坦利的审问过程中,看似海阔天空的胡言乱语中夹杂一些他的身份信息。
戈德伯格:韦伯,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斯坦利:我忘记另外那个名字了。[42]
斯坦利的回答表明,他原来并不叫斯坦利,斯坦利只是他用于掩饰身份的假名字,他与戈德伯格有着某种联系,肯定是来自于某个别的地方或组织。在他们的审问中,斯坦利的身份进一步显露:
戈德伯格:你是做什么事的?
麦肯恩:爱尔兰怎么样?
斯坦利:我弹钢琴。
……
戈德伯格:没有一个社会会接受你,甚至是一栋楼的社会也不会。
麦肯恩:你是一个叛徒。[43]
在一阵杂七杂八的鸡与蛋的故事后,斯坦利的身份在戈德伯格与麦肯恩的呵斥中显露。
麦肯恩:你背叛了你的祖国。
戈德伯格:你背叛了你的种族。
……
麦肯恩:你死了。
戈德伯格:你死了。你不能活了,你不会思考了,你不会爱了。你死了。你是正在发作的瘟疫,你没有体液了,你是什么都不是的臭东西![44]
斯坦利的应答表明,他极可能是个艺术家,他要么是爱尔兰人,要么也是一个犹太人。即使他在偏僻的小岛隐姓埋名,他也无法逃脱组织或是国家的捉拿。在接受BBC记者约翰·舍伍德的采访中,品特对于《生日晚会》如此描述:
一个男人隐藏于海滨的出租屋中,然后两个人不知从何方降临,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奇怪。我认为这并不是超现实主义的,让人惊讶的。因为这种事,也就是有人突然敲响你的房门,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在欧洲一直都在发生。不仅仅是过去的二十年,在过去的两三百年都是如此。[45]
显然,品特所指的“过去二十年中在欧洲一直都在发生,不仅仅是过去的二十年,在过去的两三百年都是如此”的事件是指犹太人作为少数族裔受到排挤、迫害的事件。犹太人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的房门随时都有可能被警察或是盖世太保敲响,等待他们的是难以预知的命运。
而斯坦利被审问的过程看似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其实却是科学的审问过程,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纳粹普遍使用的洗脑术。所谓的洗脑,就是“使用系统的、强力的手段清除一个人原有的观念,尤其是政治观念,以便植入另外一套观念或信仰”[46]。斯垂德菲尔德指出:洗脑的过程就是一场大脑战,通常通过压力、冲击等手段扰乱被洗脑者的神经,使其就范。压力的产生能通过剥夺睡眠、施加恐惧、控制身体、隔离拷打等多种手段获取。[47]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纳粹对内为了获得国内人们的支持,对外为了麻痹国外人民的思想,使其接受奴役,广泛使用洗脑术,尤其是当面对不愿屈服的民族分子时,洗脑术更是被当作一剂良药。《生日晚会》中,戈德伯格与麦肯恩在套取斯坦利的信息时,或是先以各种各样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发问,或是将各种各样的罪名罗织到斯坦利头上,他们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形成了强力冲击,先是破坏了斯坦利的冷静,又使他产生了恐惧。洗脑术取得了成功,审问之前还相当强硬的斯坦利透露了相应的信息,最终,他失语了,活像一具木偶任人摆布,成为了洗脑术的牺牲品。从斯坦利来自于爱尔兰人或是犹太人的身份来看,他的感官疾病也是种族歧视的喻指。
在品特的另一戏剧《山地语言》中,同样出现了失语现象。一位到监狱看望儿子的老妇在监狱门前等候探监之时,遭到监狱恶狗的撕咬,狱警推卸责任,面对血淋淋的手臂却荒谬地声称狗没有咬人,因为她报不出狗的名字,而狗在咬人之前都会先报上姓名。老妇在探监之时被禁用自己的少数民族语言,最后在另一位妇女萨拉的帮助下,监狱又允许她们说自己的语言了,然而,老妇却已患上了失语症,不能说话。
在《解释篇》中,亚里士多德指出:“声音是表达心灵体验的符号,文字是声音的符号。”[48]失语,因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就是失去了表达心灵体验和文字运用的能力,象征着与文明的隔离。福柯在将知识引入权力后,却给予了语言新的定义。在福柯看来,权力生产出知识,知识为权力的运转提供了某种形式的“正确”规范,知识的生产传播又再生产着权力。这样一来,作为知识的载体,语言就不再仅仅是表达群体观念的中性工具,而是承载政治、文化的媒介。[49]那么,这样一来,老妇的失语就不能单独地看作普通的生理疾病了,况且,她的失语还是由于受到统治阶级的强力恐吓所致。
品特的一次自述印证了这一理解,他说写作《山地语言》的最初动机是因为听闻土耳其政府对于少数民族库尔德人的语言压制。[50]《山地语言》中的一段对话生动地体现了这一思维,监狱的军官这样命令探监的妇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