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1309300000045

第45章 人间笔记2之昆明记(3)

在昆明城区以南,滇越铁路车站和金碧路一带,受到法国风气和广东移民的影响,黄色的墙和百叶窗,红色的屋顶、教堂、俄罗斯面包店、法国医院、哥卢士洋行、咖啡馆、梧桐树和某种旧巴黎的感觉,读过巴尔扎克小说的读者经常会以为从那些法国阁楼的门洞里会出现高老头式的人物,旧昆明的商业也确实塑造了这种人物,只是巴尔扎克还来不及在这个城市出现罢了。金马坊和碧鸡坊是这一带最高大的建筑物,它们是古代中国建筑智慧的伟大结晶,据说这两个古老的牌坊有着设计上的秘密,如果某年农历的二月十五正好是春分,八月十五正好是秋分,到酉时(下午五六点钟),当月亮东升,太阳西沉之时,日月就会正对而光辉互射,日光照射使碧鸡坊的倒影向东移动,月光则使金马坊的影子向西移动,两个影子在某个时刻会合为一体,交合一刹,立即移开。这种奇景要六十年才出现一次。具有这种功能的金马坊和碧鸡坊因此显得神秘而威严,令人常常想到时间与宇宙的无穷和不可知,人生的渺小和须臾即逝,令人更加珍惜和热爱人生,因此在暗地里,昆明人把金马坊和碧鸡坊视为昆明的镇城之宝,昆明的凯旋门。六十年代它们被拆除,这个城市顿时黯然失色。在穿城而过的盘龙江两岸,洋溢的是城市生活与大自然的亲密关系,低矮的中国式平房,使江面显得开阔,时常可以看到来自滇池的张着土布帆的船只,看到从家里赤身裸体跑出来扑通跳下水去游泳的孩子和洗衣服及蔬菜的妇人;在月光明亮的晚上,还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感觉。江岸是蟋蟀的天堂,夜晚那一带响成一片,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工匠在测试哨子。少年时代我经常沿着盘龙江走到郊外,捉到许多蟋蟀。华山南路和马市口,五华书院、书店、报馆、裱画店,文化味道。开张于清咸丰年问的“含英阁”裱出的书画卷轴柔软、平整、光滑,历久不变形,又无虫蛀皱折之虑,誉为“滇裱”。正义路,繁荣热闹的绸缎店、洋布店、药材店、干果铺、三轮车,三十年代的气息。古老的街灯,昔日,昆明街头的街灯是红沙石打造的,为方形柱,高2米左右,见方20厘米,柱子的顶部大约三十厘米的部分有三面被掏空成方框,方框中间凿一个盛放灯油和灯芯的小碗。灯柱临街三面的掏空之处,糊着绵纸,其中一面可以开闭。每当入夜之后,就有专人点燃灯芯。灯光并不亮,只是朦朦胧胧的,仿佛不是为了照明,只是夜的一个美丽象征。武成路、文庙和长春路,土杂店,馆子、茶馆、评书、花灯、棺材铺、小吃摊、庙会、朱门大院、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的小巷、明清风味、古老的祖母、自由散漫、节奏缓慢。威远街,古老的菜市场、旧衙门,终日人声鼎沸。翠湖一带,绿树成荫,幽静、典雅。云南大学,哥特式的建筑,希腊式的圆柱,高贵、尊严。在大观河一带,鱼腥味的码头,顺着河岸、赤着脚、光着膀子、用竹竿撑船前进的纤夫;黄昏,沿河停满了木船,渔民在船头升火做饭,孩子们在船尾光着屁股跳水,闷下去,不久,就举着蚌钻出来。城市的边缘部分,还未完全脱离乡村风格,各处时常可以听到鸡鸣狗叫,看见猪子在墙根晒太阳,建筑之间的空处,还不时可以看到绿油油的菜畦。南屏街,银行、金融业、电影院、舞厅,一幅小华尔街的派头,建筑多是英美风格的,灰色的水泥巨兽,昆明最高的建筑,不过是五六层。还有六十年代的建筑的苏式建筑,貌似克里姆林宫的博物馆;古老的伊斯兰寺院、教堂、中国佛寺、道观等等。一个辉煌的城邦,中国西南地区的巴黎,阳光无所不在,也创造了丰富无比的阴影,每当黄昏,昆明是一个金色的光辉之城,到处飞翔着金马碧鸡的羽毛。

一个生活在街道上的城市,街道不仅仅是用来交通,它也是日常生活的天堂……这是一个生活在街道上的城市,街道不仅仅是用来交通,它也是日常生活的天堂。日常生活的很多方面都在街道上进行的,这一点和巴黎相似,在巴黎,几乎所有的人行道都被咖啡馆占据着。占据昆明街道的不是咖啡馆,而是茶馆、小吃摊、装着瓜果菜蔬的担子、闲人、做买卖的、儿童、妇女……并且不是只占着人行道而是占了整条的街道。那个时代街道的速度是散步的速度,人们并不需要赶时间,时间不是金钱,而是日常生活的仆人,街道是步行的天堂,自由散漫,没有红灯绿灯,没有交通警察,抱孩子的保姆、丫头站在街心聊天,卖桃子的山里人挑着担子在街心吆喝,老人把太师椅搬到街边晒太阳,洗脚、打麻将的、玩扑克的、看书的、玩游戏的孩子都在街面上有自己的地盘。养鸟的在街边找棵树拉根绳子,就把鸟笼挂起来;躺在街道中央晒太阳也没有人管你。街道上的国王是人,而不是车,赶马车或抬轿子的路过,要大声地喊着“车来!车来!”声音中还有几分抱歉。昆明的街道都不宽,十步左右就是比较宽的了,行人随时可以自由横穿街道。在某些街道上,人们晾衣服,把一根竹竿从自家的窗台伸出去搭在街对面那家的窗台上,红红绿绿的衣裳就在晴朗的蓝天下飘扬起来。你从一条街道上过,这条街可能只有二三十家固定的店铺,但你会遇到七八十桩生意在进行,小巷的巷口、街道的拐角、某棵树下、某一石头上、街沿上都成了人们临时的铺面,挑担子的更是在哪里停下来哪里就是铺面。老婆婆们永远驻守在小巷口,像老母鸡一样孵着一个草墩,上面撑着一把棕色的油纸伞,下面是一只直径一米五的大簸箕,里面盛着炒过的瓜子、蚕豆、花生、豌豆……各分成一摊,每个摊上放着一个当量杯的小碗,一小碗瓜子是一毛,一小碗豌豆是一毛……她旁边,是卖豌豆粉的大嫂,一个小方桌子,上面摆着各种佐料,姜水、花椒油、麻油、蒜汁、辣椒油、芝麻油、花生粉、葱花、芫荽……豌豆粉是金黄色的。桌子周围一圈小凳,围坐着的都是姑娘,只听见她们被花椒麻得直吸嘴;再过去是卖火把果的撒尼人,一只大背箩,里面盛满红珍珠似的火把果,中间也立着一只当量杯的小白碗。再过去,一家茶馆像龙一样游出来,把尾巴支在街道边,沿着洗得露出了木纹的长桌子和长条凳,喝茶的人从明亮的街道上一直排到茶馆深处去,里面的茶客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桌子上的茶碗一只只亮着,像是黑暗湖面上的莲花。再过去是补鞋子的摊子,补鞋的师傅从少年时代就在这里坐着补鞋,二十年前某日的上午的十点钟你看见他坐在那里纳鞋,二十年后另一日的上午十点钟你依然会看见他在纳鞋,他一直干到结婚,生孩子,患上肩周炎、长出白胡子、成为老师傅,这街上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的脚有多大,喜欢皮的还是布的,他全知道。就像一个石狮子一样,街坊邻居都知道这块地皮永远是属于他的。再过去是摆洗脸摊卖洗脸水的,洗脸的人多数赶马帮的马锅头,做买卖的乡下人,他们在城里胡乱找个地方睡一觉,天亮就来洗脸摊上抹把脸,像换了一张似地,容光焕发地继续他们的生计。摆洗脸摊的支了几个铜盆,里面放着毛巾,胰子却只有一块,大家共用。他一般是在早上才出现,他这块地皮永远是一滩水泡着,他的铜盆边上永远糊着一层黑油油的鏖糟。再过去是一个写字公公,就是专门为不识字的人写信、写状子和读信读其他要紧文件的先生。他总是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叠信笺,还有墨盒和毛笔,以及一副眼镜,眼睛好也要支一副眼镜,这成了写字公公的一种行头。我外祖母经常要去找写字公公写信给在一个锡矿工作的舅舅,她因此和一个写字公公很熟,她的信总是那么几句话,你给好好的,这个月代来的钱收到了。写字公公不消她说,就开始飞快地写起来,外婆的昆明话“你给好好的”,被他写成,你身体健康吗?代来的钱收到了,他写成,汇款收讫。他的桌子上有一副眼镜,玻璃上灰蒙蒙的,他从来不戴。后来我学会了写信,外婆高兴得不得了。还有无数的摊子,大多是临时的,在不同的时辰、季节出现。永远不变的就是街道两边的铺面,有一个铺面属于我的外祖母,丈夫壮年早逝后,她一个人接过来抚养六个子女的任务。她开的是土布店,来买土布的人都是生活不宽裕的平民,她基本上都认识他们。她的熟人太多了,经常要做些亏本生意。春天赊的布,秋天背着麦面粑粑、新米、鸡蛋、腊肉、腌菜、老蚕豆来还,那时我外祖母已经忘记了以前赊的布是多少。随便还些就算了,她总是高兴的很,与许多人成为一生的朋友。有一位老妈妈,住在昆明的马街,中秋节前夕,她总是就要到我家里来,拎来一提箩大地在秋天献出的物产。她们由于买卖而建立的友谊一直维持到死,是接近九十岁的时候才结束的。在黄昏,小吃小摊退隐,馆子就占据了街道,摆满美味佳肴的桌子一张挨一张在街道两边排开去,在落日的照耀下,辉煌、生机勃勃,啤酒一杯杯升起来,盛着美味佳肴的盘子像魔术中的花朵一碟碟张开,堂倌们大声地吆喝着,唱着菜名;食客们的牙齿不停地在各种美味佳肴之间闪烁,猜拳的、喝酒的、说笑话的、狼吞虎咽的、小嚼小撕的、打情骂俏的……那些擦皮鞋的、卖纸烟的、卖报纸的、吹拉弹唱的……也在里面穿梭忙碌,真是一幅世俗天堂的景象。那是些充满着自由精神的街道,天人合一的街道,生活的河流,人生世相的博览会,它的功能不仅是通行,让人慌慌张张地赶时间,而是令人产生停下来,开始享受生活的心情。它更有着合乎人性的最基本的因素,往往是,你走一条街,本来只是十分钟的路,却玩了两个小时。我们造一个世界造一个城市造一条街道来干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享受人生么。世界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一种可怕的街道已经诞生,在那里,人是躲来躲去、惊惶不安的过街老鼠,是需要用铁栏杆围起来的不懂交通规则的野兽,街道上的王已经成了汽车。昨天,我看见在走一小时没有一家水果店的干燥的大街上,一群城市管理人员抢走一位挑着红色杨梅沿街叫买的山姑娘的担子,那些毛茸茸的红杨梅是她花了整整一天,爬了一座山才采到的。城市管理人员有着不容置疑的理由,她破坏了市容。那山姑娘站在街边,拿着一把空秤,哭。

啊,那步行的美妙时光,我甚至还没有自行车,在金碧路上的某一棵梧桐树或者武成路的某一盏街灯下,我变成了一头诗歌的豹子……昔日,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昆明的街道和小巷里漫无目标地步行。在街道上步行非常安全,绝不会有汽车跟在你后面按喇叭。就像走在自家的庭园,可以用非常缓慢的速度,可以闭着眼睛走,有的盲人对昆明熟悉信任到这种程度,从大东门走到大西门,连拐杖都不用。在白日暗淡的光辉中,步行是美妙的,我会经过许多颜色不同的古老的墙壁,木板的、泥巴混合着干草的、石头的、水泥的、灰色的、红色的、黄色的……有的墙上会出现一句用粉笔或墨水写的脏话,有的墙壁上映着奇怪的影子,犹如城市的幽灵忽然现形。会闻到许多奇怪的气味,一些木本夜来香被风撞上了、一件刚洗好的毛衣的在阳光下膨胀着、一只锅正在炖着红烧肉、一个厕所刚刚冲洗过、一个家的炉子上正支着一只煎中药的瓦罐……从某个门洞里可以看见一个老太太和红木家具,另一个门洞里坐着一个正在腌红辣椒的媳妇;街道上忽然间阳光灿烂,几乎把人烤焦,忽然又凉快无比,阴风徐来;有些街区古老得令人恐怖,住在那里的人们似乎与鬼魂暗中来往。有时一脚踩着某块松动的石板,雨天留下来的脏水从石头缝里进出来,把我的裤腿弄脏一块,使我懊恼一阵。渐渐地,我陷入沉思,那街道仿佛成为我身体的外延,跟着我移动。我经常在街道上走得走火入魔,成为一个梦游者,以为自己是漫步在中世纪,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把某棵梧桐树的躯干或铺子的台面当成临时的桌子,在小纸片上记下什么。有一天没有纸片,我梦游进临街的一家文具店,抓了一叠纸就往上写,被店员骂了一顿,我在迷狂中把人家的发票当成了废纸。但我已经把神秘的符号记下来,内心充满喜悦,冲着街道上的一个灰衣人古怪地笑笑,这人正要张开一把油纸伞。我喜欢的街道是武成路、华山西路、长春路和同仁街、金碧路。同仁街、金碧路这两条街道组成了旧日昆明的一个波德莱尔式的街区。同仁街的街道两边,是长长的有一根根方柱子的走廊,走廊深处,一个个铺子的玻璃橱窗像动物园里野兽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光。我喜欢在黄昏从那些柱子下面走过,白天照不到阳光的铺面,现在微微地亮起来,呈现了人生的五光十色,有些忧郁,有些迷惘,这街道会令人想起印度支那。与它紧紧相连的金碧路则是一条土黄色的街道,它深受法国建筑的影响,两边全是铺子,铺子上面是一个个装饰着巴洛克风格栏杆的阳台。那些阳台,像是贵妇人已经破旧的睡衣的花边,泛出古典的灰黄色,一些干掉的花盆发出虚幻的香味,仿佛房子的主人已经永远丧失了生活的信心。下面却永远繁华、嘈杂、充满世俗天堂的欢乐,类似的景致曾使某位印象派的大师获得了灵感。更为动人的是街道两边的梧桐树,这些美丽的植物已经长成绿阴,把整条街道覆盖着,像一个绿色的隧道。这条街道上有前法国医院、教堂、咖啡馆、洋行和商店。那个咖啡馆叫“南来盛”,其历史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它的创始者是随着法国殖民者来到昆明的越南人。这是我青年时代扮演另类的地方,里面即使在最极端的年代也坚持出售西方的食物,黑咖啡和酸面包。七十年代初,这个咖啡店里经常顾客爆满,我是里面的常客之一。咖啡店不大,有楼上和楼下两层,在二楼的窗口可以看见浓密的梧桐树叶,整个房间洋溢着绿色的光和树的气味。喝咖啡的人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辈,有人穿着花格子衬衫,有人穿着细裤管的裤子,像越南缅甸归来的华侨,那时代这种服装是罪行之一,但由于昆明有许多归国华侨,只好不计较了。有人在对时局发表高谈阔论;有人在做交易,仅仅是一只手表的交易,也是非常危险的。在这里我听到了一些陌生的成年人讲述的关于生活的真理,他们的说法与我在学校和报纸上知道的完全不同,使我大为惊骇。这咖啡馆是否有音乐,我不记得,或许有过一两次我看到有人在弹吉他。人们很少笑,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多数时候只见人们在交头接耳,那气氛总是给我这样的感觉,某件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那时代人们都渴望着出点什么事,只有事件可以改变一切。这咖啡馆也没有侍者,我根本不知道咖啡馆必须有侍者,我在咖啡馆取到的第一杯咖啡是我自己动手的,服务员从一个大缸里舀了一些棕色的液体,盛在一个缺了口的瓷杯里,递给我,我用手指小心地提着它,在手指被烫得受不了的一刹那,我把它重重地搁到了桌子的边沿,棕色的液体泼出来一些。这东西并没有使我对咖啡一词获得味觉上的好感,喝了多次,它依然是我秘密地在法国翻译作品中看到的那个很有沙龙味道的莫测高深的单词。我舅舅一家住在街道中段法国医院某个走廊尽头的大房间里,门上镶着黄铜的圆头锁,地板是水门汀的,还有镜子和式样奇怪的家具、洗手间和吊灯,他们住的房间使我对他们一家产生了某种悲剧的印象,这是我一直不解的一个谜。金碧路上的得胜桥横跨盘龙江,桥上是灰色的人行道和马路,桥下是滚滚的河流,肮脏的河水永远流向滇池,这座桥有着黑色铸铁栏杆,麻布般的天空和悲哀的风景,河岸那些不知年代的、门口堆着废旧水泥袋的矮房子总是给我一种痛苦绝望的感觉,它也许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昆明的阿波里耐尔,但此人终于没有出现。从金碧路向东过桥往南,就是尚义街,另一条法国风格的街道,不同的是这条街道铺子很少,多是一栋一栋的寓所,红色的屋顶上停着鸽子,窗台与窗台之间有猫飞过。我在诗歌中描写了这条街道上的某个房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和几个文学青年在这里创造了一个没有“夫人”的沙龙,我在诗歌《尚义街六号》里描写过它。啊,那步行的美妙时光,我甚至还没有自行车,在金碧路上的某一棵梧桐树或者武成路的某一盏街灯下,我变成了一头诗歌的豹子。

这个城市里总是有许多蔬菜在闪闪发光……我童年时代的一个鲜明的印象就是在这个城市里总是有许多蔬菜在闪闪发光。昆明本是一个风吹来一粒种子,马上就能生根发芽的地方。我小的时候看到自己家住的房子的瓦上长满了房头草,以为所有的瓦房上都会长草,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云南独有的情况。四处流窜的种子在别的地方可能水土不服,但在昆明,种子一沾着大地,甚至只是沾到瓦缝里的一点点泥巴,马上就喜滋滋地生长起来。这是一块只要不小心,家具都会发芽长叶的土地。所以随着中原移民流放来到昆明的种子无不在昆明结果,本地的,加上外来的,使昆明的物种越发丰富,昆明是中国花木果蔬品种最多的城市。看一个城市与大地的关系,看它是丰富还是贫瘠,我以为从它的农贸市场,菜市场最可以看出。昆明的菜市场是世界上最新鲜活泼的去处,这些菜市场是从昔日的街子演变来的。昔日昆明乃是云南最大的街子,其他地方的街子隔几日赶一次街,昆明却是天天在赶街,经常都会看到马帮托着一批批物资走进城来,马匹一边喷气,一边肆无忌惮地把马粪吧哒吧哒拉在街面上,拾粪的少年就飞快地跑上去抢。远方的客商是用马匹托着来,近处的农民则用担子、背箩、提箩把东西运到城里来。昆明一年有12个大的集市,正月为灯市“城以内三牌坊。城以外通济桥西,忠爱坊南,皆灯市也。铁树银花,重扃(关门)放夜,命俦(俦,伴侣)啸侣,杂众其间,人不得顾,车不得旋也”,十六日夜步月嬉游,插香道左,沿街爆竹声不绝(俗谓走百病)。二月为花市(2月3日谒宝成门外文昌宫,观剧。在盘龙江岸“临江醵饮,觞咏为乐”)、三月为蚕市、四月为棉市、五月为扇市、六月为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米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市集除了交易以外,它也有节日的性质,它不仅是物资博览会,也是服装博览会,有些少数民族的服装,你平时很少看到,但在街子上,你可以遇见许多民族的服装。那时昆明与乡村的关系非常密切,它是乡村的中心,周围的农民要到城里,常常是放下锄头,或一溜小跑,或一挥马鞭,就来了,常常可以看到这些腿杆子上糊着红泥巴的农民,穿着自己编织的衣服,被大地染得风尘仆仆,站在人群里叫卖自己的粮食,没有丝毫的自卑。菜市场是昔日街子的一个缩影,昆明所有的菜市场都是露天的,那是一个最令人感受到生活和日子的美好新鲜的地方,阳光永远灿烂,市声总是喧哗嘈杂,人和人总是摩肩接踵,蔬菜上总是洒满露水,与阳光的照耀配合在一起,就像是一个珍珠海滩。每当黎明,这些露天的菜市场就像刚刚被网上来的鱼群,带着鲜味和腥气,在生活的海滩上蹦跳起来。昆明生活讲究一个新鲜和自然,人们非常重视日常生活与大地的关系,冰冻的东西总是遭到怀疑。我的一个朋友以前住在一个菜市场附近,他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把油下在锅里,才出去买菜”。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就是跟着母亲,提一只篾编的提箩,到菜市场上去。沿路随时会遇到用背箩背着蔬菜到市场去卖的农妇,她背的蔬菜肯定是刚刚从自家的地里扯来的。也会遇到赶着一辆马车把满满一车白萝卜运到市场去的大爷,他在马的旁边跑着,吆喝着马匹,那声音就像在吆喝他的儿子一样。在春天,会在明永历帝遇难的坡上遇到背着一背箩野山茶花刚刚从郊外山区走进城来卖的彝族少女,她在天亮前从青山出发,当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经是阳光灿烂的正午了。她就像一个来自山林中的仙女,戴着红色的鸡冠帽(自己制的),穿着蓝色的土布衣裳(自己织的),系着绣着花朵的腰带(自己绣的),高高地卷着被露水打湿了的裤脚,她埋着头,背箩的带子勒在她的脑门上,她或赤脚或穿着草鞋(自己编的),粉红色的花蕾像童话中的小矮人那样从她背上的箩箩里露出一颗颗圆圆的小脑袋来。妈妈喊了一声,她就停下来,在街角,把背箩放下,等着你挑选。立刻就有许多人围过来,你拿一束花,我拿一束花,街角立即盛开,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春天么,你会遇到背着椿来卖的姑娘、背着鸡蛋来卖的姑娘、背着母鸡来卖的姑娘、背着豆角来卖的姑娘、背着杜鹃花来卖的姑娘……夏天么,你会遇见背着各种各样菌子(蘑菇)来卖的姑娘,背着青包谷来卖的姑娘、背着梨子来卖的姑娘、背着花红果来卖的姑娘、背火把果来卖的姑娘、背杨梅果来卖的姑娘……秋天么,背着新米来卖的姑娘来了,背着麦面粑粑来卖的姑娘来了,背着滇池里的鲫壳鱼、鲤鱼、扁鱼、石头鱼和蚌壳、螺蛳来卖的姑娘来了……没有冬天,到十二月,你又看见背着满箩箩山茶花的姑娘们了。每个节日她们都会背着与那个节日有关的物产来卖,在五月端五,她们会背着菖蒲、棕子来卖;中秋,她们会背着板栗、毛豆、腌鸭蛋……来买。她们虽然是来做生意,但决没有生意人的精明狡诈,卖梨的会送给你一个品尝品尝、卖松子的会给你一把吃吃。如果你要买了,称的时候,她还要给你些旺头,五两的东西,给你六两;一块钱五把的山茶花,付了钱却给你六把。人们从滇池的打渔船上,从金马山下的菜圃,从碧鸡关周围的山区,从小哨、呈贡的果园,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把大地的收获带来,走向菜市场,到处都是朝菜市场走去的人,仿佛那里菜市场有一块巨大的磁石,仿佛那里在进行着一个盛大的节日,确实是一个节日,大地的节日,劳动者的节日。那菜市场是一个永远阳光灿烂的地方,水淋淋、脆生生、色彩斑斓,如果不是我们时代的艺术家普遍蔑视身边的日常生活,那么在昆明的菜市场上一定会出现绘画的色彩大师。这些菜市场永远不会陈旧、干瘪,它总是新鲜的、饱满的。并且只要隔上几天,必会有前所未有的东西出现,在雨水丰富的月份,新品种的瓜果菜蔬几乎是每日都会出现,报告大地上的喜讯。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昆明出版过一部《昆明乡土教材》,是昆明中小学生的教材之一,这本教材介绍了昆明的蔬菜:“昆明附近土壤比较肥沃,所产蔬菜很多,如萝卜、芫菁、胡萝卜、藕、黄芽白,一名裹心白;有箭杆白,一名大头白菜;有京白菜,一名黑叶白;有小白菜;有毛叶白。有大青菜、小青菜,但是昆明人多不名之为青菜,而呼之为苦菜。所谓之小青菜,亦不是大青菜中之细小者,却另是一种子种,复另用一种方法而种之,故其产生是在正二月间,不与大青菜同时而出也。又有一种水苦菜,是棵头小于大青菜而大于小青菜,是产生在二三月间,味则甜而不苦。有芹菜、菠菜、蕻菜(蕻音共,蕻菜又称雪里红,似芥菜)、芥菜、甜菜、蕨菜、小米菜、红油菜、莴苣菜、芝麻菜、牛皮菜、萝卜菜、红苋菜、玻璃生菜、芸苔菜(俗呼之日油菜、辣菜)。有荠菜、鹅肠菜、马齿菜,此则是野生者。有韭菜、有黄芽韭菜、泥韭菜。韭菜与黄芽韭是种于沙地,泥韭菜是种于泥地上。有韭菜苔、韭菜花,有茴香、藜蒿、苤兰、茄子、莴笋。有百合、莲藕、香椿、竹笋、甘露子、慈姑、茭瓜、茭芽、枸杞尖、皂角尖、茴香尖、豌豆尖、金雀花、苦刺花、花椒叶、鲜核桃等。有灯笼辣子、牛角辣子……种类繁多,而羊甫头的洋芋、三马村的瓜、官渡一带的白薯,尤为著名。昆明的菌,东西北三面的山上,都能产菌,各地菌的生长地不一样,有产在草里的,有产在无草处的,有生在木上的,有附着树根生的。无毒菌中,最好的要数鸡纵,其次如青头菌、栗树菌……每年约产数万斤。”这些介绍昆明蔬菜的文字来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昆明出版的《昆明乡土教材》,这是当是昆明中小学生的教材之一。这是二十世纪有过绝无仅有的昆明乡土教材,此后的教科书再也没有提过乡土的昆明。

最灿烂的日子是在七月的雨后,空气中弥漫着蘑菇的气味,那是一种混杂着树木、草叶、泥土和野兽的腥气的一种味道,从大地身体中发出的气味,大地的狐臭,从郊外的山岗一直传到城里,一闻见这气味,就知道夏天已经到了最丰满的时光,快要腐烂了,人毒生疮,山毒长菌。无数的蘑菇跟着古老的篮子涌进菜市场,露出一颗颗怯生生湿漉漉的头来,黄的、红的、黑的、紫的、白的、青的……青头菌、黑牛肝、黄牛肝、见手青、铜绿菌、鸡纵、干巴菌、北风菌、羊肚菌、鸡油菌、松毛菌、黄癞头、木耳……昆明的菌子可以吃的有四十多种,它们的到来是日常生活中一年一度的大事,每一家都要去买一些来吃,如果没有吃上,这一年好像就白过了。那时卖蘑菇的摊子成为菜市场上的黄金地段,人头攒动,不到黄昏,所有的蘑菇已经卖光,只见山民们蹲在地上,把钱一堆地倒在地上,立即有了一座小山,一张一张地数起来。继续深入,鸡蛋一窝窝出现了,鸡鸭在叫唤,恐怖的卖肉摊子上,斧子飞舞,肉屑带着血飞溅到顾客的脸上。马匹在人群中穿过,卖山药的人吆喝着。鲜花出现了,卖花的都是妇女,阳光从某一个空子钻下来,变成一只柔软的手,抚摩着某一群花,使那些花比实际更鲜艳夺目。在最后的时刻,漫长的金色黄昏已逝,黑暗降临,依然有人在叫卖,价已经很贱,不是论斤两,而是论堆了。他们的一切都必须必须在今天卖掉,明天就不新鲜了。菜市场散发着一种腐烂的气味,很好闻的气味,那是大地的腐烂,只有地老天荒的事物才会出现这种气味,令人感到安全,感到世界的永生。

滇池是昆明世界的灵魂。昆明的灵气所在……1969年的冬天,昆明阳光灿烂,12月的一个早晨,我背着书包,向滇池的岸边走去,书包里放着一盒母亲为我准备的冷饭冷菜,我要到滇池去参加围海造田的义务劳动。一路上红旗招展,到处是“向滇池要田,向滇池要粮’’的标语,大卡车一辆辆满载红色的山土向滇池驶去。我已经参加了一个多月的劳动,当时我刚刚十五岁,我以为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这一天,当我抵达围海造田的工地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令我永远难忘的景象,滇池草海的水已经大面积干涸,暴露出黑色泥浆的湖底,无数金色的鱼鳞在那盆地上翻腾闪烁着,人们欢呼着,纷纷下到里面去逮鱼。我也跟着下湖去逮鱼,那些呼吸困难的鱼,那些滇池古老的鱼种――鲤鱼、鲫鱼、鲦鱼、白鱼、黑鱼、马鱼、娃娃鱼、甲鱼……一只只把嘴举在泥浆表面,轻易就可以捉住。我并不知道我正处于一桩巨大的罪行中,一个大屠杀的现场,那时我刚刚进入“复课闹革命”的中学,每天读的课文就是“与天斗,其乐无穷”,“我们要破坏一个旧世界,还要建设一个新世界”,“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非常熟悉这片水域,有一年,我父亲带着我,乘渔民的木船到滇池西岸的太华寺去。这一路木船要经过整个的草海,草海就是滇池西北角长满各种水生植物的一片辽阔的水域,在高处看,如果滇池其他的部分像是蓝天,那么这一片就是幽暗的森林。由于水草丰富,这一带是滇池上鱼类最多的地区,鱼世界的大城市。过往的船只在水生植物中间开辟了一条航路,像是一条绿色的小巷,闪着光,映出蓝天和白云。靠在船边上,可以看到下面的水中世界,各种墨色的、绿色的、棕黄色的植物垂直地挂在水下,一群群的鱼在其间游荡,鱼鳞闪烁时,像一盏盏小小的灯。水面上,无数的海菜花在开放着。不时,可以看见水蛇举着头游过来,水鸭张着翅膀扑腾而过。鲫鱼穿着绣满金色星子的裙子,在黑暗的舞池中姗姗而过;白鱼像射出的银箭,在水面穿梭。鲤鱼潜在墨绿色的深处,不时用红色的尾巴划开黑暗,像短命的火焰,一闪即逝。脊背铁青的宽扁鱼,有着圆而扁的泛红的大肚子,它的天才是把肚皮翻卷得像彩旗一样五彩缤纷。还有马鱼、石头鱼、虾、螃蟹、水蛇……这些是在水下森林中经常可以看到的居民,在更幽深的地方,还有更多的种族,它们有时候会在远处的水面冒出一颗头来,高傲地巡视水面……这是我所看见的最美丽的世界之一,但现在这一切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泥坑,数不清的鱼在泥浆里像非洲难民一样张着无望的嘴巴。多年后,当我明白事情,内心总是有一种负罪感。我总是把这个场面与奥斯威辛某列黑色列车上犹太人绝望地向车窗外伸出的干枯的手联系起来。

我少年时代对滇池的迷恋到了迷狂的程度,那水、那天空、那水生植物、那阳光、那湖畔的乡村、那池塘里的莲花和白鹅、那些在水草和芦苇中漫游的生物、水面上废弃的木船、船舱里紫红色的浮藻……使我的生命深入到大地的体内。“文革”时代,学校停课,我几乎每天都要到滇池去,游泳、钓鱼、捕捉蜻蜓、青蛙、看白鹭和蝴蝶、看云、看各种各样的船……少年同伴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渔夫。滇池距昆明古城最近的地方不过是四五公里,我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夜晚我继续做着滇池的梦,无数金色的鱼神会来到我的梦中,载着我飘起来。我曾和一个朋友沿着滇池漫游,走了一个星期。我是固执的人,我决心在漫游中不离开滇池的岸一步,遇到岩石,我就翻越,遇到长满野草、灌木丛的山包,我就钻过去;在岸被河流隔断的地方,我就泅水过去。我永远记得在滇池东岸的一块焦石上,我坐了一个下午。落日缓缓地在滇池上融化着,金光灿烂的水波,天空中云雀的叫声,光明像翅膀一样停在我的内心。

少年时代跟我同去滇池的经常是我表哥,他是一个真正的自然之子,脸膛被南方的太阳晒得乌黑,脚跟被湖水泡得发白,有着非常好的歌喉,他唱歌的时候,总是微笑着,像一匹露出了牙的马。他每天去滇池,每天钓鱼,但不是为了鱼,而是因为这样才有理由呆在水边。像鱼一样,滇池成为他的世界,他以为这就是全部的世界――鱼、水、阳光、风、大地。以致这个少年再也无法适应另一个世界,不能适应革命、单位、八小时。他十六岁离开滇池,到一个钢铁厂去工作,不久就疯掉了,他总是怀疑有人要来逮捕他。

滇池是昆明世界的灵魂,昆明的灵气所在。它是云南第一大湖,湖面海拔1886-1887米。南北长32公里,东西宽5。8―12。9公里,水面面积300平方公里,最大水深5。5―6。5米。滇池附近在十万年前,到处是由松、杉、栎构成的原始森林,山前冲击平原竹草丰茂、溪水清澈,鸟语花香,就像今日的碧塔海那样。人类早在三万年前就发现了这个伊甸园,晚期智人“昆明人”就生活在滇池附近。这个淡水湖不仅调节着昆明四季如春的气候,使昆明成为高原上的鱼米之乡,它也是可以造就苏轼这样的诗人的湖泊。当年诗人杨升庵在湖边住的时候,写下了他一生最好的诗歌。滇池与中国古代散文中描写过的一切湖泊都不同。滇池不是那种忽而“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忽而“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令人产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伟大感慨的大湖。它比较平静,经常是水波不惊,沙鸥狎人去住,空阔而不浩瀚,苍茫但不是无边无际。“白月随人相上下,青天在水与沉浮”(日本诗僧机先),它是与月光最相得益彰的湖泊,深蓝色的镜子,在高原的夜空下,映出的是永恒之神戴着银面具的脸。她也不是瓦尔登湖那样的隐士之湖,那种乌托邦式的沉思。“山转帆千片,波灯月一丸”,它唤起的沉思是人生的、宇宙的,是对人生的热爱。它也不是西湖那样的文化湖,它是一个处女湖,许多方面还处于混沌状态,很少被命名,没有由于文人们的浅吟低唱而在文学史上登堂人室,它的苏东坡、梭罗尚未诞生。许多东西鲜为人知,例如世界稀有的牛恋乡的金线鱼(“出于晋宁牛恋乡,岩洞下鱼大仅三四寸,细鳞修体,脊有一线,如金色,故以名。煎以泉水,有膏浮出汤面,味极鲜美,大小率值三钱,渔人苦官吏诛求,不敢人城鬻(卖),惟民间私购之,先授以钱,始得之也。”《滇中琐记》)。滇池容纳的是生命,不是历史、文化,它使人强烈感受到的是大地的身体,气味、波浪、色彩,而不是怀古之幽清。它不仅滋润着一方土地,也使人们获得了对于世界、人生和宇宙的领悟,这种领悟与已经被文化的湖泊不同,它不是先验的,而是存在的,感性的,是天苍苍水茫茫的地老天荒。这是一个容纳永恒的所在,人会死去,朝代会终结、时代会过时,但滇池不朽。“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在我青年时代,我从未想到滇池会死去,那怎么可能呢?如果滇池会死去,那么人生将失去意义,世界将失去它所倚赖的。它是最后的,永远的。关于永恒的意义,我不是从书本上,而是从故乡滇池获得的。昆明人总是从海的意义上来理解滇池,他们把滇池叫做海。这不是说它有多宽,多深,而是它暗示着那永恒的、包容接受一切的、基本的、开始的,也是最终的东西。“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我是在滇池上领悟了苏子瞻这些不朽之语的,某个遥远的秋天,我在年轻的生命中,乘着一艘木船,旁边是醉酒当歌的好朋友和美人们,一群鱼和三只白鸥跟随着我们,西山的岩石被晚霞烧成紫红色,真正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时刻,当天空暗下来的时候,我心怀对大地对故乡滇池的感激,热泪盈眶。

汉文明带来的现代化,对昆明只是生活方式和文化上的影响。这种影响导致了大地的被遮蔽,在文学中,昆明被文人们以中原的各种景物标准来衡量,要么是由于它像,要么是由于她不像,要么是由于它像并且超过。大地无以命名的原样被文化遮蔽起来,滇池被当作洞庭、西湖来命名。但这种文明的全面改造并没有导致它的毁灭,因为伟大的汉文明是为人生的,是讲究天人合一,而不是改天换地。汉文化的“现代化”并没有给大地带来灾难,因为在传统中国的思想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是“与……斗,其乐无穷”的关系,而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中国思想对大地是尊重的敬畏的。所以昆明被古代中原文明完全“现代化”后的五百年间,大地一直保持着它的原样。文明对大地的侵害很小,或者说只是保持在人生的范围内,所以自明洪武年以来五百年的现代化进程中,昆明只是在语言中被遮蔽起来,而大地依然保持着原样,滇池依然是一个美丽洁净的湖泊。

如果在早期关于昆明的文字中还经常隐约可以看出大地的某些迹象的话,那么随着着昆明的文明程度的提高,这种迹象也越来越少。在二十世纪,大地作为蛮荒混沌、生命敬畏的神秘之地,神灵鬼怪出没无常、万物有灵的存在,已经成了一个需要改造的落后对象。二十世纪流行的“维新”,开始还只是在意识形态的范畴,后来已经扩大到整个世界和大地,滇池当然在劫难逃。民国初年,昆明就有人提出要“泄湖造田”。1926年,又有外省名人游说昆明当局“泄湖造田”,遭到许多有识之士的强烈反对最终未被采纳。60年代,“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昔日,昆明的诗人关于这块大地的文字是存在的、喜悦的、感激的、敬畏的。而今天的昆明诗人则写道,“站起来的人民要改造一切,旧世界、大自然、全宇宙”。滇池是一种基本的东西,世界的根基性的东西,世界可以毁灭,可怕的美可以诞生,但基本的东西是不可以革新的,但某种可怕的力量已经随着人类对“新”的渴望膨胀起来,它不仅要摧毁传统,摧毁旧世界,还要摧毁那些基本的事物,更可怕的是任何力量对遏止它都是无能为力的。作为昔日中华帝国的边疆之一,昆明的传统是对文化中心的一切都顶礼膜拜,昆明人总是说要向内地老大哥的先进某某学习,这种学习当然是必要的,但昆明也很少思考,它自己本来有什么是先进的。其实,滇池、四季如春、少数民族文化……本来就是昆明世界的天赐洪福,得天独厚的先进。但昆明只是一昧盲目地自卑,滇池在中国独一无二,却要围海造田,向滇池要田要粮,根子还是要依据内地的生活模式来改造昆明的大地,这种盲目地学“先进”终于带来了可怕的后果。1969年12月28日,十万军民在东风广场召开誓师大会,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在大会上说“昆明市围海造田工程,是改天换地,为广大群众谋福利的。是造福后代的大事”。其后,数十万人和几百辆卡车和挖掘机奔赴滇池,耗资1000万元,把滇池的草海这一部分填掉,造了25平方公里的不能生产粮食的沼泽。1976年,昆明发现滇池已经被严重污染,水中的汞含量最高点已经超过国家规定标准的四倍。那时,滇池肉眼看上去还是清澈无比。人们蒙在鼓里,继续将滇池像古代那样信任,“渴了就喝滇池的水”。又过了十年,我才发现滇池已经发出臭味。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决定从此不再在滇池里游泳。这对于一个从小在这湖泊里学会了游泳,喝着它的水长大、从它获得了诗歌的灵感和对永恒的领悟的人是多么痛苦!就在我写此文的最后一段的时候,昆明宣布,昆明市民从2000年7月17日开始,由于滇池水质恶化,不再饮用滇池的水,这是被作为一个特大喜讯来发布的。而就在二十年前,我曾在我的诗歌《滇池》中写道:“在我的故乡人们把滇池叫做海……从前国歌的作者也来海边练琴渴了就喝滇池的水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歌会被海一样多的人唱着……”

在二十世纪,热情接受新事物已经成了昆明的一个传统……1910年,中国西部第一条铁路――滇越铁路,经过七年的修建终于抵达昆明南面滇池的沼泽地带。滇越铁路的通车打破了古老昆明自得其乐的封闭状态,使昆明越过地理屏障与大海联系起来。成为中国西部二十世纪最开放最时髦最具有现代风格的城市。昔日与内地的联系是靠马匹和步行,地老天荒的漫长路途,一个秀才到北京去赶考,路上要走将近一年。在内地,一个王朝已经被推翻,国号早已更易,当昆明世界知道,新的帝国已经国泰民安了。而现在是火车、轮船,从昆明乘火车到越南的海防再换轮船赴上海或香港,不过一个星期左右。昆明世界的速度改变了,它成了一个时髦奢华的城市。“欧美各国之舶来品,无不纷至沓来。炫耀夺目,陈列于世”。“从马市口到德胜桥,见了两旁的商店,塞满的宝货,无非是洋纱、洋布、洋油、洋纸、洋酒、纸烟、羊杂货、洋铜铁器具、玩具等件,应有尽有,无一不备。”“罐头、炼乳、饼干、香槟酒、咖啡、饮料、香烟、腌鱼、熏鱼、手表、钟、缝纫机、化妆品、香水、香粉、香皂以及瓦铁皮、玻璃、一水泥、电话电灯、自来水、西餐……在铁路通车之前,这些是无人知晓的。”

昔日,昆明人吸的是土产的烟丝,用水烟筒慢慢地吞云吐雾,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现在英美烟草公司的纸烟大行其市。。“快买三炮台最高等香烟:三炮台气味醇香,价亦从廉,此烟装潢分为二种,一为五十只铁罐装,一为十只装铁盒、纸盒,每庄之内,原附有赠券一张,如积有二十五张,可换孔子真像一张,或积至一百张者,可换美人画一幅。吸烟诸君,祁蓄积携来互换可也!”(英美烟草公司的广告)黑头火柴开始流行,狮子牌,老虎牌……有四十多种。还有金线牛奶、樱花啤酒、虎牌橡皮、鸟牌台球、三虎牌黑板揩、三井洋行中国字打字机、富士株式会社道林纸、老头印墨水、鸟印墨水、斧碑自来水笔、美洲烫花藤椅、双狮纽扣、象牌胰子、花牌生发油、美丽膏、牡丹牌提盒香水、洋瓷面盆、洋瓷碗、洋瓷提锅、眼镜、钟、牙刷……火车已经驶进来,昆明人却还没有见过汽车。火车之外的交通工具,主要还是马匹,当时每日有六七千匹马经常出入昆明,城里有许多价格低廉的马店,住马,也住人。酒店也多起来了,“金墨沙洋酒店:本酒店从外国聘请到头等厨师,烹调甚美,大餐点心及各项酒水皆备,且物美价廉,随到随开,住房清洁,招呼完备,馆设于车站对门新盖洋房,电话四十二号,现已开张月余,莫不赞赏,诚恐远未知者,特登报端,以广招徕,并将价目列后:头等房每天租银一元五角……”(1914年《滇声报》)当时,一个上等技师的月工资是四十元至八十元,普通工人的工资是十元左右。一升米(14斤)的价格是五到六角。

1903年,官方的《滇南钞报》发行,这是昆明第一份报纸,用土纸铅印,内容主要是刊登圣旨、奏折、政令、公文和少量的新闻。1910年,昆明设立市内电话,全市只有二十个号码。电影院出现了,但不准男女观众坐在一起看,而是把银幕置放在场子正中,男观众坐在银幕正面看,女观众坐在反面看,从不同的门进出。当时放映电影用的是手摇的放映机,并没有电,影片是无声的,剧情要靠人在一旁讲解,油嘴滑舌的,就自己编造情节,哗众取宠。

“昆明市街,整齐壮观,尤以城南车站一带,道路宽整,洋楼轩敞,与大都会全形相像,繁华街市,以南门‘金马’‘碧鸡’两坊最热闹,为全市精华所在地”。到1923年,昆明的商业已经发展到84个行业,店铺4325个。在商业上,昆明世界自古以来就有一种敦实的传统,做生意非常老实,守信用,心眼实,有着古代“一诺千金”的遗风。《新纂云南通志》说,昆明“有他地所不可及者,正以民风朴质,商民树立信义,一语然诺,巨万之赢亏无毁(如……昆明市场之大规模交易,一言为定,少有食言者),或为辨其货色之真,甘心损失不计,西人闻见,惊为奇迹”。

昆明人对接受新事物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一个千年来习惯“日中为市”的城市,现在已经“街道宽敞,两面为行人道,中间为车道,来往人马,毋论士、农、工、商、男女老幼,均各自一律靠左,秩序井然”。滇越铁路的通车使昆明进入了现代世界,也影响了昆明看世界的眼光,一种“铁肩担道义”的使命感在这个城市强烈起来,昆明再也不是“天高皇帝远”,独善其身的“不毛之地”了,在20世纪初,这个城市已经充满现代思想,到处是壮怀激烈的革命者。中国最早的军事院校之一――1909年建立的云南陆军讲武堂,集中了中国二十世纪一大批最杰出的具有现代思想的军官。学生入校,见教官们没有留发,很多人受到影响,纷纷把辫子剪掉。这个学校后来成为中国革命的火药库之一,朱德、叶剑英、唐继尧、龙云、李根源等都是这个学校的学员。

在二十世纪,热情接受新事物已经成了昆明的一个传统,“服则洋服,食则洋食,吸则纸烟,饮则洋酒,上行下效,一日千里,进步之速。”(1914年《滇户报》)这使它在落后的中国西部处于领先的地位,创造了许多“敢为天下先”的第一。中国最早的电灯公司之一的昆明跃龙电灯公司,率先引进当时居世界先进水平的西门子公司的全套设备及股份制管理和经营模式。昆明创建了中国第一个水电站――石龙坝水电站,开中国水电事业的先河……在二十世纪初,昆明在中国西部率先成为一个焕然一新的超前的现代化城市……这个城市一跃而为中华帝国的一个眼中钉,一个另类,很是干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昆明的历史表明,它对新事物的接受,如果是“敢为天下先”的,敢当另类,它就充满活力和创造性,但如果它只是盲目的模仿,亦步亦趋,它就只是永远慢半拍的赶时髦。二十世纪的帷幔一拉开,昆明就登上历史舞台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个城市一跃而成为中华帝国的一个眼中钉,一个另类,很是干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拯救共和的护国起义不是发生在别的地方,而是发生在距离中华帝国的核心部分行程两个月以上的昆明,真是叫人匪夷所思。其实,也很简单,一方面,当帝国的心脏和躯体已经彻底僵硬,任何灵丹妙药也无济于事的时候,新的希望只有来自那些远离这个庞然大物的边缘部分。孙中山明白这一点,“沿海岸各区省,决不能做革命根据地,否则打起战来成为背水之战;有中原地带四面受敌,只有云南形势,地处边远,高山峻岭,且与安南、暹罗、缅甸接壤,与国际交通并无阻碍。”(孙中山的一次谈话)所以在世纪初,他频频派出同志前往云南,发动起义,试图从这里击败腐朽的帝国。

另一方面,是由于昆明远离帝国的心脏地区,它表面也接受文明的驯化,骨子里却对大地、对混沌的事物深怀敬畏,对人生和过日子的兴趣超过了创造文明史的兴趣,因此它有着与中华帝国腐烂的身躯不同的较少受到文化束缚的健康肌质。再者,也是由于它的天真和朴素,这个城市没有文化中心的种种陈规积习,没有那种文化中心的老于世故、功利主义、阴谋诡计、左顾右盼,也不会动一毫而牵天下。这使它做起事情来没有心理障碍,初生牛犊,敢为天下先。并且由于长期的封闭,昆明对外面的世界永远怀着强烈的好奇,导致了它接纳新思潮和维新的非凡能力。并且,昆明世界的人文精神中有一种天然的民主倾向,每一个昆明人都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一个民族的世界,并不是只有张王李赵的世界,昆明人不需要通过知识的传授,凭日常经验就知道除了汉族,中国世界还有许多与汉族完全不同的民族。世界是由各种不同的文化、传统、风俗、语言组成的,这是昆明人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因此这个城市对惟我独尊、对专制主义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倾向。所以袁世凯称帝,企图使历史再次退回到惟我独尊的老路上,在昆明引起普遍的强烈反感,以致导致一贯默默无闻的昆明产生敢为天下先的维护共和的起义,也是必然的。“当筹安会成立,劝进开始,欲行帝制的消息传到昆明时,虽有‘莫谈国事’的标语粘贴于酒肆茶楼,而一般知识份子无不交相谈论,切齿痛骂。中学生也关心时局,反对日本侵略和袁世凯。对此,云南政府并不干涉。”(《昆明市志长编》,但昆明要进入历史,它必须总是采取主动,必须总是敢为天下先,历史是不会自动对昆明三顾茅庐的。昆明不是隆中,它是隆中宰相们眼中的“不毛之地”。

1915年12月,在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后,在沿着滇越铁路抵达昆明的蔡锷将军的协作下,云南军都督唐继尧将军发动了反对袁世凯称帝、拥护共和的起义,宣布云南独立。专制的中国还是共和的中国,昆明必须对此作出决定。中国历史的聚光灯一夜之间照亮了昆明,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中国历史未来的方向,伟大的历史戏剧是在昆明城内的五华山上演的。密谋的会议上,蔡锷将军和唐继尧将军并肩而坐,军官的发言非常激烈,有说干的,有说不干的。一位军官发言,袁世凯的兵力很大,云南抵抗得了么?听了这话,唐继尧看了蔡锷一眼,蔡锷立即慷慨激昂地发表了讲话,我们推翻满清是为了建立共和,不是为袁某称帝造机会。他当皇帝,就意味着专制,中华民国就成了空招牌。我们前一次革命(辛亥革命)曾经经历了重大的危险,这样重大的危险已经过去了,今天还有什么重大危险呢,无论如何不会像从前那么危险了。我们如果不起来干一下,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牺牲的烈士。蔡锷博得了热烈的掌声。最后唐继尧说,我们再商量一下好了。结果就决定干起来了。12月23日,发电报给北京政府,请求取消帝制。电报发出了48小时,不见动静,于是再次召开紧急会议,唐继尧主持了会议。“当时会场里还供着关岳的神位。大家就在关岳的神位前面立誓,用银针刺破自己的手指,以鲜血在案头的黄纸上签了名,然后把签名单焚烧成灰,撒到酒杯里,接着就是一阵痛饮,一阵悲歌,一阵欢唱,一阵鼓声,情绪的热烈,达于极点,直到深夜两点。大家都疯狂了,除了疯狂两字,无法形容。”(杨杰将军的回忆)我小时候见过唐继尧的雕像,那是塑在昆明大观楼门前的一座铜雕,这位将军威武地骑在马上,使我朦胧地感觉到昔日的昆明,它的骄傲和奢华。见过唐继尧的人描写过这位将军当年的派头:“走在最前面的是骑兵,马的毛色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青、枣骝、黄、白各成一对,毫不混杂。兵的服装整齐,身背马枪,腰挂战刀,足穿皮鞋,头戴钢盔。次是贴身卫队,服装与骑兵一样,只是身背的是十响枪,掌着一面杏黄滚金丝穗大旗,上面绣有斗大的唐字。接着是一顶绿呢八抬大轿,内有绣龙金黄褥垫靠,轿顶有一个五岳朝天的锡顶。轿后是一匹黄骠马,紫金案。唐继尧出现了,也乘着黄骠马,身穿戎装,胸前挂满各种勋章,坐肩有金线编织的参谋带,足踏金蹬,十分威武。”(金汉鼎的回忆)昆明成了一个诗人之城……四十年代,大批教授和文化精英随着西南联大抵达昆明,一时间,昆明成为中国的拉丁区。在这些文化人中问,有许多是中国著名的诗人,在昆明的街道上,随时可以遇到闻一多、朱自清、冯至、冰心、沈从文、卞之琳之类的人物。英国著名诗人威廉?燕卜逊也来到了昆明,昆明成了一个诗人之城。昔日,当这个城市出现诗人的时候,唐诗宋词已经写完了。而这一次,它获得了中国新诗的“昆明现代派”在这里诞生的光荣。以穆旦、郑敏、杜运燮、袁可嘉、王佐良、俞名传、赵瑞蕻等组成的“昆明现代派”诞生了。王佐良先生说,四十年代,“中国新诗恰好到了_个转折点。西南联大的青年诗人不满足于‘新月派’那样缺乏灵魂上大起大落的后浪漫主义,如今他们跟着燕卜逊读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读奥登……他们开始有了‘当代的敏感’与现实的密切结合,正是四十年代昆明现代派的一大特色。”(王佐良《中楼集》)四十年代昆明最牛B的就是,你可以穿过大街,进入小巷,去某个深宅大院拜访中国第一流的诗人。在抗日战争中,昆明某种程度上依然保持着闲适的生活氛围,使诗人们有时间沉思默想。在西南联大的课堂上,一位学生写道,“教授夹着他底手抄本下堂去了,我突然做成了一句诗:鼓声啊,你使一个老人变得这样年青!”在翠湖海心亭的图书馆里,经常可以看见手指修长的诗人在奋笔疾书。在昆明的夜晚,飘着缅桂花香的空气中,你可以听到有人在茶馆里朗诵诗歌。英国名诗人燕卜逊穿着灰棕色的西装,和一双破旧的皮鞋,尤其当昆明的雨季来临时,诗人撑了一把油纸伞,在一群叮当响着的驮马队中行走,一块泥巴沾了他的西装裤,也满不在乎。多年之后昆明依然遗留着这些诗人的气息,知道的老昆明会告诉你,这是朱自清的寓所,这是闻一多的小院,沈从文喜欢在某处散步……冯至在昆明的时候,写下了诗篇《十四行集》,冯至在昆明感悟到人生和自然的相通,叩问了永恒。我家有很多年住在西仓坡,我家楼下的小巷就是闻一多的寓所和他殉难的地方。那寓所是一个只有一栋平房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墨色的松树。院子外面的小巷里立了一块黑色的石碑,我每天都会看到它。现在那个小院已经被盖新楼的人们拆掉,松树也砍掉了,只有碑还在着。有一年,日本的一位教授来昆明找我,寻访这座昔日的诗人之城,他试图找到一些昔日诗人们居住过的痕迹,但什么也没有找到,这位失望的中国现代诗歌发烧友只是在闻一多先生的殉难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那一天下着小雨,是夏天,雨中,小巷里紫色的叶子花特别鲜艳。

同类推荐
  • 活着就有眷恋

    活着就有眷恋

    《活着就有眷恋》是一本散文随笔集,辑录了作者十年来所写的散文、随笔、创作谈以及演讲集等,内容十分丰富,反映了作者对日常生活的审视、对生命的悲情感悟、行走的经历以及读写心得。文字清新、生动、隽永,充满浪漫的抒情性。一卷在手,如同与作者同行,听她娓娓道来一路的山川风光及内心的觉醒、感受,创作的艰辛与欢愉,以及,对文学、对小说的独特理解和痴迷的热爱。
  • 猫眼内外

    猫眼内外

    本书主要内容包括:新世纪宝玉可以不打吗、“抽鸦片者非禁烟局长”、拍马屁以及虎狼之伤、猪八戒照镜子、孟子三论“五亩之宅”、山下老虎咬不咬人、猴子磨刀与孔子设计、性情中人与“头家脾操”、干嘛要去撬动地球、想看电视就别思考、纳税人是哪些人、节能灯为谁节能、放弃举报、脸皮和披狼皮、披羊皮、且听老人言等。
  • 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

    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

    短小、灵动、真切、睿智、感人是本书的特色;青春、活泼、真挚、真情、直爽是本书的感怀。
  • 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

    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

    本书分九辑:会飞的太阳、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与自己和解、蔷薇几度花、一去二三里、小扇轻摇的时光、等你80年、小欢喜、琵琶语。
  • 让 我的青春不寂寞

    让 我的青春不寂寞

    吃七分饱,留三分给舒适;种七分地,留三分给风华;得七分理,留三分给豁达。无论为人、处世、生活,或许都可以留出三分空地,植一片优雅。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帝灵使徒

    帝灵使徒

    当远古传说变为现实,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等待墨小冷的只有砥砺前行,在风雨泥泞中走完传奇的一生。凭我自由去,命为使徒不谓侠!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女配逆袭系统:腹黑男主是我的

    女配逆袭系统:腹黑男主是我的

    腹黑冷静的她,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系统赖上了,从此便开始了扑倒美男之路。。。哇塞,冰山校草,温润竹马,霸气总裁,呆萌徒弟我全要了!!!!旁边一绝色男子委屈地说:”老婆,我呢?!!“【如有雷同,你抄我的(嘚瑟脸)】
  • 咸池常明

    咸池常明

    常宜是桃花妖,百十年前,她堪堪修成人形。初入凡尘,被一个叫“赵”的竖子给骗了。等她回到上蜀出生地,就陷入了百年沉睡。醒来后,拜谢了巽山寺常明,又遇到了竖子“赵”。……常宜:这是佛给我的渡(报)劫(仇)机会。佛:你就闹吧,你什么时候信过我。【常明:Godie.】常明:没事,我担着。常宜没想到,桃花妖的桃花劫不是赵,而是……【来一桶·狗粮】常宜咬着糖葫芦,两腮鼓鼓的,口齿不清地问:“常明,你是什么时候打我主意的?”常明捞了她在怀,在她掌心小意地挠,“以吾之姓,冠汝之名。”原来,这么远啊。常宜在心里偷笑。
  • 穿越之绝色邪妃:凤倾江山

    穿越之绝色邪妃:凤倾江山

    她,21世纪的无冕之王,夜沫曦,代号x。一朝穿越,成为世人耻笑的废材大小姐,当清冷的眸子睁开,她已是21世纪最危险的天才杀手,废材从此顶上了天才的光环!没错!她穿越了!世人皆道傀儡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却不知他们也曾为人付出生命,痴心不改。世人皆知傀儡没有眼泪亦没有梦境,却不知他们也曾为人落泪,入梦不悔。即便为你舍弃一切,我也甘之如饴。
  • 向先贤智者学处世为人

    向先贤智者学处世为人

    本书是一部齐集古代的智者贤人们各种各样处世为人智慧的一部智慧全书,其中汇聚了中华五千年历史中的智者高士的智慧精华,可作为读者学习古人智慧为己所用的教科书,也可帮助读者了解一些必要的历史知识,帮助现代人继承古人高超的智慧精华。
  • 炫白之恋

    炫白之恋

    你的白耀世启开,你的笑容让我感受到了青春旺盛的生命力。你就像烟火那么美丽,你就是照亮我夜空的星星,当青青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她终于可以轻松开心的笑下,大学生青青因为要替父母支付医药费,无奈欠下了一笔贷款,为了支付每月不少的贷款费用,青青除了学习外,还兼职了家教,保姆小时工,酒吧歌手三份工作,拼劲了全力,在一次兼职中邂逅了喜欢开灯喜欢穿白衣服的男孩阿凯,阳光善良的阿凯知道了青青的处境,用小心翼翼又智慧的方法帮助了青青,也产生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
  • 回到秦朝当鬼雄

    回到秦朝当鬼雄

    ‘秦陵古墓风云变,大漠孤烟长河远。何必和我多鼓噪,我本前世楚狂人!’-莫方天。历史就像一辆战车,铁血与战斗才是主题,实力与热血才是男儿本色,特种兵二连的莫魂,进入秦陵,从此,一片新的历史画卷,展现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