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对牧歌的责难只适用于感伤一类的牧歌；素朴一类的牧歌终究决不会缺乏内容，因为它已经把内容包含在形式本身之中了。任何诗都应当具有一种无限的内容，诗之所以为诗就在于此；但是，它可以用两种不同的方式实现这个要求。当诗表现它的对象的一切界限，把对象个性化的时候，它在形式上可能是无限的；当诗使它的对象摆脱一切界限，把对象理想化的时候，它在质料上可能是无限的；因此，诗或者由于绝对的表现而成为无限的，或者由于表现绝对而成为无限的。素朴的诗人走着第一条道路，感伤的诗人走着第二条道路。因此，只要素朴诗人忠实地皈依自然，他就不会错过他的内容，因为自然通常永远是有限的，也就是说，在形式上是无限的。相反，自然以它普遍的界限阻碍着感伤诗人的道路，因为他必须把一种绝对的内容放到对象之中去。因此，感伤诗人如果向素朴诗人借取他的题材，那他就是没有很好地了解自己的长处，因为这些题材本身是完全冷漠的，只是通过处理才成为有诗意的。由于这样他就毫无必要地与素朴诗人一样受到限制，却并不能够完全遵守那些限制，也不能够在表现的绝对确定性上与素朴诗人竞争。因此，确切地说，正是在题材上，感伤诗人必须与素朴诗人背道而驰，因为感伤诗人只有凭借题材才能压倒素朴诗人在形式上所占的优势。
如果把这些话适用到感伤诗人的牧歌上，那么，为什么这些诗即使花费了作者的才华也完全不能使感情和理智得到满足，现在就一目了然了。这些诗表现了理想，却保留着狭窄而贫乏的牧人世界，但是，在表现理想的时候，它们完全应该或者为理想选择另一个世界，或者为牧人世界选择另一种表现。它们恰恰又是那样理想化的，使得表现由此而丧失了个别的真实；而且它们恰恰也是那样个性化的，使得理想的内容受到损害。例如，盖斯纳尔的牧人不能作为自然，不能通过模仿的真实使我们心旷神怡，因为他是一个太理想化的性格，没法达到这个目的；他同样也不能作为理想，不能通过思想的无限使我们得到满足，因为他是一个精神太贫乏的人物。因此，他可能在某一点上使所有各类读者都毫无例外地感到愉快，因为他努力把素朴的东西和感伤的东西结合起来，因而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向一首诗所提出的两个对立的要求；但是，因为诗人在努力把两者结合起来的时候，并没有对这两个要求中的任何一个显示自己的充分的权利，因为他既没有完全的自然，也没有完全的理想，所以他也就不能完全符合鉴赏力的要求，因为严格鉴赏力在审美对象上是不宽容任何不完全的东西的。奇怪的是，这种不完全性甚至扩展到这位诗人的语言上，他的语言在诗和散文之间游移不定地摇摆着，仿佛他害怕他的受格律限制的语言会使他离开自然太远，或者他的不受格律限制的语言会丧失诗的热情。弥尔顿对人类最初一对男女和他们在伊甸园的天真状态的卓绝描绘给予了我们更高的满足，这是我所知道的感伤牧歌中最美的一篇。在这里自然是高贵的、聪慧的，同时是既非常浅显又极其深奥的；在这里人性的最高内容是以最优美的形式表达出来的。
感伤的牧歌是最高的诗：美的理想应用于现实的生活
因此，在牧歌中，正如在其他各类诗中一样，人们必须断然地在个体性和理想性之间作出取舍；因为只要人们没有达到完美的境地，那么想同时满足两者的要求，就一定会弄得一无所成。如果一个近代诗人认为自己具有充分的希腊精神，足以使自己不顾十分棘手的材料，在希腊人固有的领域中，即在素朴诗的领域中，同他们竞争，那就让他不管当代的感伤趣味的要求，专心一致地干到底吧。诚然，他想赶上他的希腊范本是困难的，因为在原本和最成功的模仿者之间始终会显示出显著的差距；但是他走这条路，一定会产生真正诗的作品[37]斯先生写出了《路易丝》这样一部作品，不仅丰富了德国文学，而且也把它真正地扩大了。这篇牧歌，虽然没有完全摆脱感伤的影响，却完全是属于素朴诗这一类的，而且由于它的个体的真实和纯洁的自然，极罕见地获得了最好希腊范本那样的效果。这一诗篇的高度荣誉在于，没有一部这类的近代诗可以与之相比，必须把它与希腊范本相比，因为它和希腊范本一样具有这样罕见的优点：给予我们一种纯粹、确定和始终如一的享受。———原注★★★。相反，如果感伤诗的冲动把他赶入理想的领域，那就让他全心全意地去寻求这个完全纯洁的理想，在达到最高目的以前不要停止，也不要向后看现实是不是能够跟得上。让他不要采取有失身份的补救办法，不要降低理想的品格去适应人性的贫乏，也不要排除理智以便更容易地敷衍感情。让他不要把我们带回到我们的童年时代，使我们用理智的最珍贵的收获，去换取一种不比我们的精神力量的沉睡更长久的宁静；但是让他引导我们向前迈进，到达我们的成年时代，使我们感受到那奖励斗士并给战胜者提供幸福的更高的和谐。让他努力写出这样一种牧歌，它表明牧人的天真也存在于文化的主体身上，存在于最活跃和最热烈的生活状态、流传最广的思想、最精美的艺术以及最高雅的社交活动中。总之，它不是要把人带回到世外桃源，而是要把人引导到极乐世界[38]。
这种牧歌的概念，不论在单个人还是在社会中都是完全和解了的斗争的概念，是爱好和法则自由结合的概念，是已纯化为最高道德尊严的自然的概念，简言之，它不是别的，而是已应用于现实生活的美的理想。因此，这种牧歌的性质就在于，现实与理想之间的一切矛盾（它们为讽刺诗和哀歌诗提供题材）完全被消除，与此同时各种感情的一切冲突也完全停止。因此，宁静是这类诗作在我们身上所产生的主要印象，然而这是完成的宁静，而不是懒惰的宁静；这种宁静来自我们的各种力量之间的平衡，而不是来自我们各种力量的静止状态；是来自充实，而不是来自空虚；而且伴随有无限力量的感觉。但是，正因为一切抵抗都停止了，所以在牧歌中比在讽刺诗和哀歌中更加难于引起运动，然而没有运动到处都不可能产生诗的效果。这里必须有最高的统一，然而这种统一绝不能使多样性丧失；心灵必须得到满足，可是追求不能因此停止。牧歌理论的任务实质就是解决这个问题。
论素朴诗和感伤诗对自然的关系
总结这两类诗的相互关系以及它们与诗的理想的关系
关于这两类诗的相互关系以及它们与诗的理想的关系，在以上的研究中确定了以下的几点。
自然特别优待素朴诗人，允许他总是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来活动，在任何时刻都是一个独立的和完全的整体，并且按照人性的全部含义在现实中表现人性。对于感伤诗人，自然则赋予他这样一种力量，或者确切地说，在他的心中激起这样一种热烈的愿望：从他内心深处恢复抽象在他身上所破坏了的统一，使人性在他自身之中完整起来，并且从有限的状态进入无限的状态[39]。
但是，这两种诗人的共同任务是完满地表现人性，否则他们就不能称为诗人了；但是，素朴诗人在感性的现实方面总是比感伤诗人占有优势，因为他是把感伤诗人仅仅力求达到的东西作为实在的事实来处理的。这个印象是每个醉心于素朴诗的人所体验到的，他不需要什么东西，他在自身之内是一个整体；他在自己的感情中看不出什么差别，他同时享受着他的精神生活和感性生活。而感伤诗人在他身上引起的情绪却截然不同。在这里他只感到一种活跃的冲动，要在自己身上造成他在同素朴诗人打交道时所实际感受到的和谐，他很想从自身之中创造出一个整体，在自己身上使人性得到充分的表现。因此，在读感伤诗的时候，心灵就活动起来，它处于紧张状态中，它在互相对立的感情之间摇摆着；而在读素朴诗的时候，心灵是平静的、松弛的、自我统一的和充分满足的。
但是，一方面，如果素朴诗人以现实性胜过感伤诗人，并且给予那些只能激起感伤诗人强烈冲动的东西以真实的存在，那么，另一方面，感伤诗人比素朴诗人占有这个巨大的优势：他给这种冲动提供着比素朴诗人所已经和可能提供的更崇高的对象。我们知道，一切现实都落后于理想；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有它的界限，然而思想是没有界限的。因此，素朴诗人也要遭受一切感性的东西所受到的限制，相反，观念能力的绝对自由就会来帮助感伤诗人。因此，素朴诗人虽然可以彻底完成他的任务，但是这个任务本身是某种有界限的东西；感伤诗人固然不能彻底完成他的任务，但是他的任务却是一种无限的东西。每一个人自己的经验都可以证实这种情况。人们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从素朴的诗人转到活生生的现实；感伤诗人，除少数时刻外，总是对现实生活感到厌恶。这是因为我们的心灵在这里似乎被观念的无限的东西扩大到超出自己的自然范围，所以现实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它填满。我们宁肯沉湎于自我观照，在观念世界里为诗人所激起的冲动寻找营养，可是我们在读感伤诗的时候却努力在自己身外寻求感性对象。感伤的诗是超脱和宁静的产物，它又招引我们求取超脱和宁静；素朴的诗是生活的儿子，它还引导我们回到生活中去。
素朴诗对经验的依赖关系
我把素朴的诗称为自然的恩赐，为的是提请大家注意，反思并没有参与其中。它是一次幸运的投掷骰子，如果成功了，就无须作任何改正，而如果没有投中，也就不可能作什么改正。素朴天才的全部工作是凭借感受来完成的，他的力量就在于此，他的局限性也在于此。如果素朴天才不是从一开始就富有诗意地感受，即不是从一开始就完全合乎人性地感受，那么任何艺术也不能补救这个缺点。批评只能够帮助他看到这个缺点，可是不可能以美来代替这个缺点。素朴的天才凭借自己的自然本性来创造一切，不大可能凭借自己的自由来创造一切；只有自然在他身上依据内在的必然性发生作用的时候，他才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概念。的确，自然所实现的一切都是必然的，甚至就连素朴天才的一切失败的作品也都是必然的，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比随意性与这种作品更加疏远。但是，遭受暂时的限制是一回事，服从整体的内在必然性是另一回事。作为整体来看，自然是独立的和无限的；相反，就每一个别作用来看，自然是依赖的和有限的。这也适用于诗人的自然本性。甚至诗人所能得到的最顺利的时刻也是依赖于先前的一些时刻的；因此，在这最顺利的时刻也只能有有条件的必然性。但是，既然诗人的任务就是像处理人性的整体性一样处理人性的个别状态，所以就绝对不可避免地把这个别状态建立在自身的基础之上。因此，任何暂时需要的痕迹都必须从灵感迸发的时刻排除出去，对象本身无论怎样受到限制，决不应该限制诗人。大家都很清楚，只有当诗人给自己的对象带来绝对的自由和丰富的可能性的时候，只有当他善于以自己的完整人性来拥抱一切东西的时候，这才是可能的。但是，这种本领，他只有通过他所生活和直接接触的世界才可以获得。因此，素朴的天才对于经验是处于依赖状态之中的，而这种依赖状态是感伤的天才所不理解的。我们知道，感伤的天才开始自己活动的地方，正是素朴的天才结束自己活动的地方；感伤天才的长处在于，使由于自身而带有缺陷的对象完善起来，并且依靠自己的力量使自己从有限制的状态转移到自由的状态。因此，素朴的天才诗人需要来自外界的帮助，而感伤的天才诗人则从自己内部来滋养自己和净化自己。素朴诗人必须在他周围看到丰富多彩的自然、富有诗意的世界、天性纯洁的人类，因为他必须在感性的感受中完成他的工作。如果他得不到来自外界的帮助，如果他处在毫无生气的物质的包围之中，那么只可能发生两种情况。或者是，如果诗人这个种的一般性质在他身上占优势的话，他就会跨出他的素朴诗人这个族而成为感伤的诗人，为的仅仅是要作一个诗人；或者是，如果在他身上素朴诗人这个族的特殊性质占上风的话，他就会离开他作为诗人的这个种而成为庸俗的自然，仅仅为的是要保持自然本性。第一种情况大致是古代罗马和近代的最杰出的感伤诗人们的情况。这些诗人今天还以观念激动我们的心，如果他们生在另一个时代，移居到另一个天空之下，那么他们就会以他们个体的真实和素朴的美来令我们倾倒了。在第二种情况下，一个诗人既然在庸俗的世界中不能抛弃自然，他就很难完全保住自己的诗人称号了。
实际的自然与真正的自然的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