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过后,禁军那边似乎有要事需商议,言诀无奈只得先行离开去处理。沈昭陪着瑾若去瑾瑜宫研究乐理,偌大的殿堂一时只剩下我和景炀。
杯酒清香,四下满溢,我却只能享受嗅觉的感触。我看着他一杯接一杯潇洒地且酌且饮,顿时有些羡慕妒忌恨,抢过一旁的酒壶抱在手中。
“还说是请我们来品尝你的手艺呢,我看这青梅酒大部分都被你自己喝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杯中之物,确实会让人沉醉呢。”他却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一时令我纳闷而无语。
他微微一笑,自我手中夺过酒壶,继续贪恋这杯中之物,一杯复一杯,不曾停歇,直至酒壶见底,直至酒尽壶干。
“……景炀,你有心事?”他今天的举止有些反常奇怪,谈笑间总弥漫着雾霾般的愁绪,点点滴滴细若尘埃。
“……没有。”他淡淡否认,“我哪里还有权利有什么自己的心事……”他似乎有些晕眩地手掌撑头,一时不查险些将酒杯碰洒在地。
“景炀,你不会是真的醉了吧?”我紧张地上前查看,对他显然无法自主的状态表示担忧。只是景炀向来酒量甚好,虽方才喝了不少,可这青梅酒有这么大的后劲吗?
“……我倒希望自己真的醉了……醉了,才好……”他喃喃轻语,游离的目光迷蒙地看着我,却又不像在看着我。
完了,竟然开始说胡话了!我哭笑不得地上前扶住他,立刻唤来了他的贴身宫人吩咐他们将他扶回寝殿休息。只是他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有些涣散的目光似醉似明地盯着我,让我分不清他现在究竟是何状态。无奈之下我只得随着那些宫人一起把他扶回寝殿,一路上他步伐稳健毫无异常,偏偏看他的样子又有些思绪紊乱神志不清,让我完全一头雾水没了方向。
手忙脚乱地终于将他安顿在榻上歇下,我慢慢抽回手,再看一眼他已然安睡的容颜,长呼一口气,转身便想离开。
只是我刚一转身跨步,手却再次被抓住。我回头而望,他的双目依旧紧闭,抓住我的力道却不轻。我略一用力想收回手,竟然挣脱不了。
“景炀?”我满是疑问地轻声呼唤,却得不到他的回应。他的脸色微红,是酒精慢慢上浮的红色。他闭着眼,抓着我的手,却丝毫没有动静。
望着他这样安静的睡颜,刹那间突然涌上时空交错的错觉,心中埋藏至深的一颗种子蠢蠢欲动,欲冲破尘封的时光溯回过往的情结。虽然我早已放下,虽然实则从未萌芽,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彼时的伤感遗憾悄悄涌动,溢满心间。
我轻轻地叹息,再微微用力,终于慢慢挣脱了他的手。我静静地再看了他一会儿,便轻轻地转身离开。
跨步间隐约听到景炀的轻语,我却没有听清。回头而望,他却依然安然地睡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料想着许是我的错觉,我便再没有在意,终于静静地缓步离开。
出了东宫,天色尚早,我却没有了兴致,于是独自一人离宫回府。马车悠悠而行,车轮轱辘,我的思绪也翻飞,飞转到那时花开的流年。
四小无猜的年岁,其实懵懂间并未明悟****之事。只是眼见沈昭和瑾若之间的执手情缘,恍然间亦忍不住有所憧憬和向往。没有人教过我这般红尘琐碎,我亦在这俗世红楼中迷失茫然,辨不清镜花水月分不清岁月枯荣。于是,四个人相处相守之时,不经意的目光总会追随着景炀而动。
他温良丰仪,他才情名动,他对我呵护宠溺,他在那一段悠离的岁月中满足我那刻意追寻的憧憬和向往。于是,小小的种子在沃土中滋养,便待破土萌芽得见天日。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美好的遐想还未展开,风云变幻中江山易主,本是咫尺便可亲近的存在,突然有了远在天涯的身份,一堵宫墙,万水千山的距离。
虽然之后我们的相处依旧,虽然并未因为身份的转变而有所疏离,一切终究都不同了。而爹在那时对我的顾虑忧心,更让这份不同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
爹其实说得并不是很直接明白,我却终于知道了银汉迢迢的无奈。皇上用一个王爷的空名释去他手中的兵权实权,足见皇上对爹的顾忌不安。如果他的女儿以后留在未来的储君身边入主中宫,这样的顾忌不安将继续延续,也是对段家的一个隐患威胁。所以,我和景炀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甚至关系到了整个江山社稷的安稳。感情的种子还未萌芽便被扼杀,失落过后却也没有太大的伤心难过。所以之后的相处能够依旧谈笑风生嬉闹无间,只是再没了那样的憧憬和向往,再没了美丽的幻想和童话。我不知道景炀会否和皇上还有爹一样有此顾虑,至少他的态度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变化。而这所有的一切也就成为了我心中的一个小秘密,埋藏至深,不见天日。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我正愣神间,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撩起,他仿佛踏着阳光而来,洒下整片天空的温柔,绽放独一无二只为我而存在的华彩。
“怎么自己出宫了?不是让你等我吗?”他潇洒地滑进马车,稳稳地坐在我的身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萦绕鼻尖,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忘记了。”我抓了抓头发对着他傻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借口。
“都没沾酒呢,就这么糊涂了。”他不疑有他,只怜爱地食指轻点我的额头,然后在我额间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我就是这么糊涂啊,你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我故作楚楚可怜状双手握拳抵在下巴望着他,眼波流转间雾气迷蒙。
“不晚,你要乐意,糊涂一辈子也未尝不可,有我呢。”他的诺言轻如风尘,渺渺然滑落心间,他的眼神明净清澈,不染尘埃。
我想,我的憧憬我的向往,我的幻想我的童话,一切都没有幻灭。不同的是,这一次,心底的呼唤清晰明朗,萌芽的种子在漂泊风雨中坚毅成长,枝繁叶茂。
“言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欣然地环腰抱住他,在他美好的承诺中沉醉。他轻笑出声,亦伸手环抱住了我。
马蹄悠悠,两情惜惜。这一段长街之路,仿佛记忆轮回中的漠漠丝路,悠远迷踪,长久安然。
时光荏苒,星霜屡变。转眼已过三年。过了今年秋天,我便十六岁了。和乐的生活依旧,身边相伴的人依旧,青葱岁月在嬉笑打闹中划过,留下锦绣繁华的记忆。
瑾瑜宫外的竹林郁郁葱葱,微风拂过,阵阵绿浪飘摇起伏,带起婆娑的沙沙声,仿佛恋人间的私语。当初我们只是随意栽下的竹子,不过几年便得绿林成荫,自成一景。
我在竹林前驻足观望感叹了一番,便轻快地向殿内走去。殿内一片安宁,言诀背对着我坐着,正埋头研究着什么。瑾若与他相对而坐,抬头间便看到了我,笑着便想招呼。我食指置于唇前示意她不要动作,然后在她了然的目光下蹑手蹑脚地向着言诀挪进,慢慢靠近,然后突然从他背后抱住了他的脖子。只是让我泄气的是,言诀却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一派悠然的姿态仿佛早知我的小动作,在我的手勾上他脖子的同时,他的手覆上我的手掌握住。
“言诀,你背后长了眼睛吗?一点都不好玩!”我有些挫败地放开他,嘟着嘴可怜兮兮地控诉着。
“那你重新来过一遍。这次我保证狠狠地吓一跳让你满意。”他轻笑出声,明灿的笑容胜却人间无数。
我心间暖暖莞尔笑开,为着他对我毫无保留的宠爱。转眸间目光却被他手上的书卷吸引,倾身上前细看,繁复的音符跃然纸上,倾泻如画,未成音律已闻音色。
“……瑾若的新曲?”我侧头问瑾若。
瑾若轻轻点头,悠然的笑容明媚流动一室。
我突来兴致,正坐在桌前取过一旁的古琴,素指落下,琴音婉婉,将这一曲传说神话谱写世间。
近几年来,在言诀的熏陶培养下,我渐渐在这琴棋书画上有所喜好精进,技艺虽不如瑾若这般出神入化,好歹不辜负我这郡主的身份,不负登堂大雅,让全府上下瞠目结舌,更让曾经的先生捶胸顿足怀疑自己的教导能力。
指尖的琴音缓缓流淌,瑾若的新曲温婉宁静,仿佛轻触内心美好,带来一世安详的唯美。曲终音止,我却意犹未尽,手指舍不得离开琴身。兀自陷入回味的神思,却听殿外传来击掌之声。循声抬头而望,景炀正边抚掌边踏步而来,明静的眼眸有着淡淡的惊艳之情,翩然的丰姿尽带沉稳的华贵之态。
近几年来,皇上日渐不理朝政,景炀监国已久,多年沉浮间,全然褪去了曾经的青涩犹疑,如今长身而立,宛然天家威仪敛身,帝家气度萦身,恍惚间令人不敢逼视。
“怿心,琴艺渐长啊。”他嘴角轻扬,挥袖间在我身边坐下,伸手轻轻挑动琴弦,无律的音节悠然跳动,如珠玉落地,“这有凤来仪之音,仿佛真能把凤凰引来。”
“凤凰没引来,倒是引来了你啊。”对他难得的赞美我非常受教,欣然道,“你不是正忙着皇上寿宴之事吗?怎么有空来这里?”
再过三日便是万寿节,景炀从半年前便开始着手准备置办安排,层层絮絮不敢懈怠,也难得闲暇与我们相聚。各地有名的戏班艺团得机殿前表演,各地人流出入频繁,帝京的安防因此而上升一个等级,沈昭也忙于皇城的巡查安排,唯恐有不法之徒混迹其中威胁皇家安全。言诀在内城也加强禁军守卫调度,势必把一切潜伏的可能危机扼杀在最初之前,想必此刻正得空稍作休憩,才如例常般来瑾瑜宫与瑾若高山流水论琴音,顺便偷闲。
“忙了大半年,脑袋有些浆糊的样子,所以出来走走看看。”他突然凑近冲我眨了眨眼,“正巧就被你的美妙琴音吸引过来了。”顿了顿,他狡黠一笑言转头向着言诀,“言诀还真是厉害,竟能化腐朽为神奇!”
……就知道他不会有好话!我眼风一扫坦然自若。既然我这块朽木已经脱胎换骨化为神奇,便也大人大量不去与他计较了。
“也只有这块朽木入得我心,其他人我也懒得花心思去化神奇。”言诀歪头看着我,手掌轻拍我的发心,满目都是宠溺。
“天啊!言诀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宠怿心!”我还没有发话,景炀却夸张地惊呼起来,故作一副痛心疾首状指控道,“你们两个,还有沈昭和瑾若,如此这般你浓我浓的,让我这个孤家寡人情何以堪!”
“你还孤家寡人呢。”我不禁好笑又好气,“前阵子皇上不是赐了两位天仙似的小宫娥到你东宫吗?”
其实景炀到了这个年纪,各种立太子妃的话题已渐渐浮动。只是景炀宣称国事为重,自己还未建功立业,无颜享受这红袖添香之乐,几番推拒之下,此事便也不温不火地耗着了。只是皇上偶有惦记,加上近年来景炀监国劳苦功高,前阵子便也赏赐了他软玉温香抱满怀算是犒劳一番。
“这怎么一样……”他碎碎念地轻喃,却也似有些底气不足。
“怎么不一样了,你也可以情意浓浓啊。”难得有机会调笑他,我甚为得意。
“……不跟你们说了!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他依旧一副夸张的扼腕状,竟有些耍性子般轻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了瑾瑜宫,无视身后我们捧腹的笑声。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