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次龙啸台的盛宴极尽奢华隆重,皇上好像很喜欢呢。”我随口而言,吃着桌上的果点。
“为了父皇这次的寿宴,六部从半年前便开始策划安排,动用了无数人力物力,特意在内廷建了这座龙啸台,一切用度都是世间绝响,累垮了几批工匠,疲尽了无数朝臣,席如流水客如流水,丝竹笙歌百般戏文,若还不得父皇青睐,整个朝野都该疯了。”景炀徐徐道来,声音平静无波,却似乎隐匿着无奈不安的气息。
“……既然皇上喜欢,你怎么还一脸愁容呢?”我忍不住开口问。
景炀深重的眼眸流光沉浮,涩然苦笑,低低叹息。
“如此奢华的盛宴,自是用银子砸出来的。”
只一句,他便不再多语,我却顿时了悟。近年来,皇上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逐渐不理朝政,而让景炀监国理政。各地大小天灾不断,其实国库早已紧张短缺。景炀无意加重百姓赋税,自是控制内宫用度,此次皇上的寿宴却省不得怠不得,可见景炀的头痛之处。
“景炀,你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治国之事,急不得,乱不得。”言诀出言抚慰,轻轻淡淡。
“天下民生在手,如何轻松得起来。”景炀摇了摇杯中酒,眼中的疲惫在我们面前尽露无遗,“莫说内忧未除,还要防范北朝异动。最近边关也偶有骚动……真要细究,实在是一笔焦头烂额的烂账啊。偏又驻京的大小官员沉溺在表面的歌舞升平中,甚至根本就没有丝毫危机意识,父皇又……”他突然住口,只无奈叹息。只是未完的话语,我们都甚为明了。
宇文王朝初定时,皇上确实雄心壮志打造一个太平盛世。只是,时间磨尽人的心志,权力巅峰的至高之感磨尽人的斗志。此去经年,高枕繁华之后,曾经的勃然华梦锁入深深庭院的靡音之乐,当一切的便利享乐唾手可得,便忘却了曾有的壮志凌云,于是只耽于享乐而不可自拔,甚至极尽奢侈倒行逆施……说起来,近几年来民间也有怨声载道,只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达官显贵未曾体会罢了……
“我爹也说,如今就算是他的提议他的顾虑,皇上也未必愿意全然倾听采纳了……”言诀叹息着低语,无奈地摇了摇头。
“……北朝虽国力强大,现任的辽帝目前却未有南下征战的意思,只是忙于平衡自家后院的诸位之争。只是若皇储确立,或是新帝上位,对南齐会是何种态度确实悬而未决……”沈昭悠悠而道,握着瑾若的手微微收紧。当年皇上刚登基时,辽帝曾提议和亲联姻共结永好。当时皇上以瑾若的哑疾不宜主政北朝后宫为由而回绝了辽帝,并从宗室挑选了女子封为公主和亲北朝为妃,辽帝对此也未曾微言。只是瑾若毕竟是南齐唯一的嫡系公主,如若有朝一日北朝再次提出和亲之议,南齐没有办法二度驳了北朝的面子,除非南齐不在乎和北朝兵戎相见……
东篱阁内的气氛顿时低靡,没有了瑾若的琴音,安静得有些令人心惊。我从来不去理会所谓的国家大事,从来只守着自己安逸的生活。只是岁月浮华逝,再也寻不回曾经无忧无虑的心境。成长的憧憬,却也带着无尽的忧烦如丝,剪不断,理还乱。
“少爷,时候差不多了……”静默中,守在一旁的青恒开口提醒。
夜色阑珊,月影如勾,我们确实不得不离宫而返。细碎地再说了几句,我们便各自打点准备离开。瑾若随着宫女先行离开,景炀却还是坐在阁中自饮自乐。
“景炀……”我有些担心地开口。
“你们先走吧,我再一个人坐一会儿,吹吹夜风。”景炀温柔的目光扫过我们,便低头不再多语。或许,他也需要一个人静坐安详,来释放连日来的压力苦闷。我们三人便不多说什么,踏着宫禁的时间点离开。
没有想到的是,三天后,宫里传出消息,太子与程侍郎的四千金程婧萱在皇上的寿宴上偶遇,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生定情,太子即时向皇上请旨赐婚,意欲立程四千金为太子妃,入主东宫。皇上乐见其成,加上皇后全力支持,所以即便程家并非名门望族官爵平平,却在顷刻之间因此而平步青云身份显赫,名动一时声名大噪。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我怀揣着一颗少女八卦心进宫拉着瑾若找到景炀,好奇地打听这一段天降奇缘。
“……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你听到的这样啊。”面对我求知若渴的眼神,景炀只轻笑着摇头,眼底闪烁的流光明灭不定,隐匿在轻颤的羽睫之下。
“小气!说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我不服气地嘟着嘴,澎湃的八卦心依旧火热热的,“那天我们离开的时候都已经宫禁了,你们又是怎么偶遇的呢?”
景炀悠然的目光突然定定地锁住了我,温柔似水,深重如涛,暗涌若潮,繁复胜锦,一时竟令我心头跳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心头滑过,却太轻太快,根本不容我抓住感触。
“因为她像你一样没有方向感,本就想附近偷转一下,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他似乎沉溺在那一晚的回忆之中,连声音都显得轻飘飘的,“不知不觉转来了东篱阁,便遇到了我……”
“然后呢?”我兴奋地追问,将刚才奇异的感觉全然抛诸脑后了。
“然后……”他咧嘴一笑,轻描淡写道,“然后便是你听到的这样,我们一见如故一见倾心啊……我见宫禁已过,便带她去母后的长生殿暂住一晚。母后见她温婉良善,也对她甚为喜欢。第二天我送她回程府,回来后便向父皇请旨赐婚……就是这么简单。”
“景炀,你总算也为了爱情年少轻狂了一回啊!”虽然景炀的描述轻轻淡淡不以为意,我却也能想象缘分不期而至的奇妙玄幻。不知道这位程家的四千金是何等风华气度,竟能令一向以冷静自制著称的他为之疯狂了一回。
景炀不置可否地但笑不语,清浅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又转回手下的奏本上。
“好吧,接下来的太子妃大典,又有你忙的了。”景炀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我,我见他桌前叠起的高高的奏本,便也不再叨扰,随意交代了几句,便随着瑾若一起离开。
快到宫门的时候,有一辆行撵正停在宫门。思兰见我行至宫门,便立时赶到我身边。
“这是谁的行撵?”其实并非有何特别之处,我却偏偏有此一问。
“听说是未来的太子妃奉召入宫拜见皇后娘娘。”思兰附在我耳边轻语。
“……未来的太子妃?”我双眼一亮。刚还想着不知道这位未来的太子妃是何等的风华气度,此刻便有机会来一睹真容,我顿时有些激动有些紧张,看着行撵的布帘缓缓拉起,有位美人自其间出现……
“咦?”我还未及反应,身旁的思兰却不由小声轻呼。
“怎么了?”我转头问她。
“小姐,这就是我说的那晚错认的人。”思兰拉着我的衣袖轻语,“……就是我说跟小姐你长得好像的那个人。”
我闻言向那人望去,却见那边也正目光悠长,不期意间眼神在空中相触,不由双双微愣。奇妙的熟悉感,乍然间宛如镜中的映射。也难怪思兰会将她错认,此刻连我自己见了也有些恍然,不曾想会有人与我如此相像。她见我也注视着她,莞尔笑开,神色温婉,优雅雍容,仪态万千。我想,就算我们的长相相似,她必也不会如我这般性子毛躁不知天高地厚,不然,景炀也不会倾情于她,非她不娶。
身旁的公公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微笑着应答,遥遥目光中对着我颔首示意,便随着公公一路离开去往长生殿的方向。
彼时相会,我想我和她之间,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我们彼此目光的交汇清婉如盈,我却隐约感觉到她刻意的疏淡寡情。这瞬间涌上的感觉颇为莫名,或许,只是我的一种错觉吧……
万寿节刚过不久,太子妃大典便接踵而至。大典虽不如万寿节那般铺张奢华,景炀亦主张一切从简减轻国库压力,该有的礼仪该要的行头却一样也不少,可见景炀对太子妃的用心和在乎。
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东宫有主,景炀终于不再把这位程家千金藏着掖着,东宫下帖宴请,邀我们众人欢聚一堂共话家常,也让我们见识到了太子和太子妃的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漓园送来的水晶葡萄晶莹剔透,颗颗饱满色泽丰润,让人一望便忍不住食指大动馋涎欲滴。景炀恍若无人般细心地将剥了皮的葡萄递到太子妃嘴边,太子妃有些羞赫地迟疑,终醉倒在景炀的满目柔情中,低眉轻笑间含住了景炀手中的葡萄。
“太子妃,我们太子殿下可从来没对谁这么细心体贴呵护过,太子妃好厉害!”眼见如此情意绵绵含情脉脉,更稀罕景炀这难得的痴情模样,我忍不住噗嗤笑开,竖起大拇指对着太子妃连连称赞不已。
“怿心郡主说笑了。”太子妃美目悠然,优雅大度,谈笑间尽是天生的凤仪之姿,仿佛她本就该坐在这样一个位子上享受身份的尊荣。
“婧萱不是外人,你也别张口闭口的太子妃,听着怪别扭。”景炀有些好笑地看着我,眸光淡淡,顺手倒了一杯果汁递给一旁沉静的婧萱。
“我刚进宫不久,对一切都还不甚明了。怿心,我得向你多讨教学习。”婧萱从善如流,立刻免去了称呼的累赘,果然是夫唱妇随的好典范。
“哈哈……婧萱,你要向她讨教学习?”我还没开口应答,景炀却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那你这辈子都别想学会宫中礼仪了!”
我鼓着腮帮本能想反驳,却偏偏底气不足,也无意让他在婧萱面前下不了台,顿时泄气般对着他皱了皱鼻子便安坐在言诀身边寻求庇护,不去自讨没趣。
婧萱没有与景炀同流合污,只是笑着低头轻抿果汁,并未继续这样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