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阳宫一时有些混乱无主，不出片刻太医便匆匆而来，还来不及行礼便被我带去婧萱的床头，担忧地看着太医为婧萱把脉问诊。
“怎么样，皇后娘娘为什么会突然晕倒？”我迫不及待地问太医。
“回怿心郡主，娘娘是……”
“皇上驾到！”
太医话未完，景炀已大步流星进入内殿，匆匆看了我一眼便径直来到婧萱的床边，神色复杂望着还未苏醒的婧萱。
“怎么回事？”淡淡的声音，却带着王者威严的语调。景炀没有回头看太医，只简单抛出一句话。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不是身体异样，而是有喜了！”太医一脸笑容可掬地叩头跪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确定？”听到这样的喜讯，景炀却似乎一时反应不及，只呆愣地回头望着太医。
“回皇上，娘娘确实是喜脉，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太医泰然而答。
景炀深重的眼眸望着太医，一时让太医有些无所适从。良久，他才收回这样压抑的目光，转而望着还在沉睡中的婧萱，目光中有担忧，有歉疚，有无奈，有怜惜。复杂的目光，我有些看不懂，却见他忽然温柔地握住婧萱的手，十指交扣，诉说着无言的关切。
我想，不管景炀和婧萱之前有怎样的矛盾，这个孩子的到来会是一个转机。或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让他们两人冰释前嫌，相守在一起，犹如他们此刻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带着彼此走到天长地久的尽头。
突然鼻子有些发酸。看到这样静好相守的画面，我开始想念言诀，想念沈昭和瑾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有言诀和沈昭的消息，我觉得我努力支撑的世界快要崩塌，我一直说服自己相信他们会平安归来，但是我真的害怕人类卑微的心愿在上苍面前无力回天。
我默默转身离开，留给他们安然完美的小小世界。走出若阳宫，我抬头看天，风过无痕，碎云漂浮，突然间，我有些心悸，然后莫名间泪如雨下，模糊了整个世界……
婧萱有孕的消息很快在整个朝野传开。皇后有喜，是皇帝的家事，却也是整个南齐的国事。这样的消息，让一直以来处于低靡惨淡氛围的南齐有了一丝生机，从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当前剑拔弩张的局面。只是景炀也说，这只是浮华表面虚假的平和。
瑾若还是平静得可怕，幽邃的眸底沉淀着繁华落尽的哀伤。我无力劝解，只能继续默默陪伴守护，只愿天地那一头的言诀能够尽快传来佳音。不然，此生漫漫，恐怕我们都无法安然而度。
天气很好，清风怡人。我从瑾瑜宫出来，有些恍然地在宫中游走，心知是辜负了此刻的良辰美景，却实在无心去附庸风雅。
路过东篱阁的时候，不期意地看到婧萱倚坐在长廊上，手中的鱼食洒向湖中，看着湖中逐食的鱼儿，满心满眼是柔和的笑意，如融化了的春水，安宁似羽落轻扬。我顿时有些时空交错的恍然。这样安宁柔和的气息，我从来没有在婧萱身上看到过。
——生命，真是奇妙的奇迹，可以颠覆一个人的心境，带来前所未有的和乐。
似乎感受到投射在她身上的专注目光，婧萱如心有感应般回头，远远地便看到我呆立在阁外，有些发愣地注视着她。一瞬间，目光的交汇，没有往日的抗拒排斥，她悠然的美目泛着盈盈柔光，望着我时闪烁着冰雪初融般的和煦。然后，她对着我莞尔笑开，挥着手示意我过去。我没有拒绝这样的邀约，回以一笑，便缓步踏入亭中。她对身后的宫人交代了几句，宫人们便立时退下离开，只留下我们两人对坐在阁中相望。
“婧萱，你身体怎样了？”她的脸色还是带着倦怠，我有些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大碍，就是成天没什么胃口。”她敛目低笑，双手抚上还未隆起的小腹，“太医说这是正常的反应，等过段时日便会缓解。”
她的声音轻柔，她的语气淡柔，她整个人散发着幸福的气韵，甚至于让我方才还焦灼的心也有了一丝宁和的沉淀。
“怿心。”她突然抬头看我，眸光中琉璃点点，似下了什么决心，咬紧下唇，终究开口，“我想对你说……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我有些愕然。如果说谢谢我是因为那****晕倒而我在一旁予以照料，那“对不起”又从何而来？
她似是从我呆愣的反应中猜得我的心绪，别过头看着湖面波光粼粼，天地间的倒影有些破碎地呈现，在湖面的荡漾中怎么也拼接不起来。她轻叹一声，回过头继续看着我。
“我想你知道，我一直都很讨厌你。”顿了顿，她见我没有惊愕的反应，坦然继续道，“可是我也明白，我讨厌你，并非是你做了什么让我讨厌的事情，只是我自己的心魔而已。”
我不太明白，只是带着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我娘只是我爹的妾室，可想而知，她在程家的处境一向惨淡，没有地位没有身份。而我又是女儿身，并未能让我娘母凭子贵，她便莫名地记恨上了我，从来都对我冷淡疏离。我虽是程家的四小姐，其实地位处境还未必及得上大哥收房的大丫鬟。”她有些自嘲地笑，却说得冷静，并无忿恨，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从小就见惯了程家后院女人们之间的斗争，更是自小便明白，所谓的****都是虚空的一切，想要过得好，只有自己爬到高处，凌驾于他人之上，才能不用寄人篱下看他人眼色。而我值得庆幸的是，上天并未苛待我，给了我一张让我两位艳名在外的姐姐都羡慕嫉恨的脸。”
微风拂过，扬起她的发丝飞舞。她抬手理了理发梢，起身踱步，背对着我，继续诉说。
“所以，万寿节时爹得召进宫为先帝贺寿的时候，我想，我的机会来了。我千方百计用尽计谋，终于让爹答应带着我一起进宫。而我当时的目的……就是去接近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皇上。”她突然回头，笑得明媚灿烂，却满目忧伤沉沦。
“我当时想着，若是我能得太子青睐，甚至成为太子妃，那么我既往的惨淡将就此终结，我的人生际遇将重新开始……所以，我很简单的，只是想借助皇上来让我摆脱我苦楚的人生。那一日，百官齐贺，我坐在席间爹的身边，茫茫人海中看到了皇上坐在离我很远的高台之上，我甚至都看不清他的面容。后来，他和瑾若公主退席，我心知若我只是乖乖坐在那里，很可能就此错失良机辜负了我苦心的期望，便也找了机会从席间溜出去，想去探听皇上的行踪，好找机会接近他……却不想，遇到了错把我认作是你的思兰。那时的我从未把你放在心上，只知你和皇上他们的情谊，只知你被誉为南齐第一美人，碰到了思兰，便又知原来我和你有几分相像。然后，我鬼使神差地悄悄跟着思兰，便见到了你……还有皇上，瑾若公主，沈昭，和言诀，在这个东篱阁和睦共处。我目睹了你们五人之间坦然无拘的相处，目睹了你们五人之间真心流动的情义。其实，那时的我，甚至忘了去留意皇上，竟然中了邪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
在我有些震惊的神情中，她淡然地笑，还是缓缓诉说，却转移了话头。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一二。我还是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目的，所以那一日你们离开后，我故意出现在皇上面前，和他上演了一出‘偶遇’的戏码……而他看着我的眼神，他对待我的态度，也如我预期般一样，让我安心。我以为他被我的容貌所折服，却不料第二天，他约见我的时候，单刀直入地对我说……”
——“我知道你的目的，正好我也有我的思量。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合作，我可以给你人上人的生活和无上的尊荣，但是，我们之间无需言爱，你也不许过问太多关于我的事情。”
婧萱用景炀的口气景炀的神态说出这句话，顿时让我灵台大震。
“怎么会……”
“没什么好惊讶的。”她还是云淡风轻的神色，踱回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一杯茶喝下，继续道，“当时的我虽然也有震动，却还是坦然和他达成了共识。他虽然气度过人才情过人，但那时的我早在程家被磨尽了心力，不曾相信爱情，便对于他无需言爱的要求不当一回事，也自信地认为自己绝不会在情爱上翻船……”
似乎触及到了她心底的痛处，她握着杯子的手有些发紧，一时间神色黯然。只是须臾一瞬后，她抬头看着我，继续笑看风云。
“然后，我便成了东宫太子妃，真正得到了人上人的尊荣和地位，看着程家人跪拜在我面前，十几年来的怨念也算是得到了释放。然而……思虑之间，我却还是想到了你，然后悄悄地打听关于你的一切……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开始讨厌你。”
她冰凌的眼眸注视着我，眼底浮起烟云缕缕。
“怿心，我讨厌你，是因为你的单纯美好，是因为你的乐观阳光，是因为大家都说我和你长得像，我的世界却只有阴暗沉沦。你自幼丧母，却还是有着众多长辈的关爱。你有至交好友的相伴，你有喜欢的人呵护，你的生活中尽是明灿的希望，你的笑容是这世间最纯净的存在……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求而不得的存在……所以，我便莫名地讨厌起了你……”
我愕然，唯有愣愣地望着她。
“其实，我真正开始恨你，是在……”她突然收了口，看着我惊愕的神情，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似乎挣扎许久，却终究放弃，嗤笑一声，“算了，反正就是这样，我便这样开始讨厌你，嫉恨你……”
“婧萱……”她的语焉不详让我在意，我想继续追问，她却接口故意转移了话头。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在这段契约的婚姻中和皇上各得其所，却忘了……人非草木。”她的目光突然悠远，眼底的温柔却溢满了悲伤绝望，“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我，竟然如此轻易便沉沦失守，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开始……便爱上了皇上。所以，我违约了，我得寸进尺了，在得到我所期望的身份地位后，竟然又奢望得到完美的爱情……可是，像我这么贪得无厌的人，注定不会如愿以偿……”
“怿心，皇上他不爱我，于是，我又陷入了另一段心魔……”她闭上眼，刹那间沉溺在自己的悲戚中，“他的心里……他让我知道，他的心，我永远也无法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