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不敢懈怠不敢停留,努力稳住心神一直向前,向前……不知过了多久,皇城终于近在眼前,我再一策马,长驱直入进入宫门,那一瞬间竟然没有察觉出怪异,没有意识到本该严密把守的宫禁宫门竟然疏于防范,这么轻易便让我策马进入,没有意识到沿路人影稀散,再不见往日繁华盛景。
我无暇顾及其他,径直奔向御书房。我不假思索地破门而入,唯见殿内景炀一人倚案而坐,迷茫的眼神不知落在何方。暗沉的角落中,他犹如被放逐的孤舟,漂荡在世界边缘摇摇欲坠,天地之间孤绝寂寞,隔绝了俗世凡尘,几欲幻化成风飘零无痕。
“景炀……”我颤声呼唤,只这一声呼喊便似濒临情绪的崩溃,不能自已。
他循声对上我的目光,空茫的眼神如同初生的婴儿,纯净如斯,不染尘埃。然后,他对着我温柔而笑,坦然平静。
“景炀!”我大叫一声飞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忿恨排山倒海般倾厦而来,淹没我的理智淹没我的思绪,我只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似要倾尽我所有的心伤不堪。
“景炀,言诀骗了我们……他对我们弃之如芥……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害死了我爹……他所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残忍……他不是我们的言诀……我们的言诀根本就不存在……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语无伦次地肆意发泄着,沉沦在满腔的负面情绪中不可自拔。事到如今,我没有了至亲的爹,没有了倾心爱恋的那人,我已无家可归无处可躲,寻不到怜我护我的沈昭和瑾若,我唯有缩在景炀怀里,寻求这最后的安居之所。
我倾泄着,我痛哭着,我胡乱叫嚣着,我深深控诉着……我仿佛已失了自我,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不记得哭了多久说了多久,只慢慢感觉到灵魂的飘浮,终止我所有的思绪。
睡梦中,清醒的痛不再那么清晰尖锐。
大梦沉沉,仿佛身在云间。迷雾过境,犹如天荒地老的轮回,却终究要再睁眼看这世间满目疮痍的残风落叶,枯荣一瞬。
身下的是明黄色的丝被,温柔的触感如同恋人间的低语,划过心尖,许下不变的海誓山盟,执手的信任。睁开眼,我恍然地看着头顶的芙帐,一时有些不知所以神思迷乱。若非全身骨架散痛胸口滞郁闷痛,我几乎要以为先前所遇所听所见所想都只是浮生梦一场。只是,梦醒残留的碎片刺伤人心,我还是得面对既定的残酷事实。
这是景炀的寝宫,此刻却安静得落叶有声。过分的安静,仿佛毁灭前的沉寂,让人心慌,让人惊恐。举目四望,果然空无一人,仿佛已被全世界抛弃和遗忘。我慌张地起身,惊慌地冲出空荡荡的寝宫,一路寻找,一路追逐,一路张望,只为沉淀空虚慌乱的心,只因害怕尘世间的空洞。
行至前殿,细碎的声响隐隐绰绰,一瞬间如同佛光临世,带来一世安详。我喘息着放缓脚步,慢慢向前,轻轻推开了门。殿内,睿儿安坐在上座,正开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玩具。天真无邪的眼神灵动而清澈,带着纯真无暇的笑容咿呀而语。座前,景炀温柔明静地守护陪伴,纯净的眼眸已放逐俗世间所有的牵绊与追求,只为了眼前的简单安宁而存在。美丽的画面,却哀伤到绝望,哀戚到落泪。
“醒了?”景炀悠悠抬头而望,眼神波澜不惊,无悲无喜。
“嗯。”我轻轻点头,轻轻走近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这里怎么这么安静?”
“我把所有人都遣散了。”他声音淡然如风,他的眉眼清浅如水,他的面容悠远从容,他的周身散发着如青烟般的缈淡。
“都遣散了?”我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以。
“国破山河在,他们没必要留在这里等着皇宫被攻破,毫无意义地选择留在这里就此殉国……”他的嘴角竟然还能带着清淡的笑容,“江山易主后,他们还是能有自己的出路前程,没必要为了宇文王朝而葬送繁华。况且,我也不希望最后留在我身边的是这些人,让他们目睹我最后的落寞。”
我默然无语,看着他毫不在意地继续回头逗弄什么都不知道的睿儿。我不禁伸手怜惜地摸睿儿的头顶,竟然有些羡慕他此刻的懵懂无忧。
“那你呢?还有睿儿,你如何打算?”我叹息着问道。
“能怎么样,不过听天由命罢了。”他苦笑着摇头,“亡国之君,没有我选择的余地。”
想开口说几句安慰之语,却发现一切都那么苍白无力。如何安慰?难道还奢望言诀能顾念旧情留下这样的后患吗?就算他有心,司马拓他们也不会允许,何况事到如今,我早已分辨不出他的真心。
“怿心,我应该让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我又十分自私地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陪我走完这段宇文王朝的末路。”景炀突然抬头正视着我,眸光中水气迷蒙,带着看尽世间繁华的深深倦怠,带着愧疚,带着希冀,还带着一些不知名跳动的流光,深邃的眸光仿佛要把我淹没,让我沉溺在那一片极地深海不可自拔。
“你让我离开,我又能去哪里?”我轻扬笑容,来抚慰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景炀,不用你说,我也会留下来陪你的。你是赶不走我的。”说罢,我抱起睿儿坐下,让睿儿坐在我的腿上,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手。
“傻瓜……”景炀轻声叹息,不再多说什么,在我身边坐下,温柔地看着我和睿儿安然相处。
天际的霞光沉落,落入这座空寂孤独的皇城。昔日的繁华那么轻易便陨落,那么轻易便无迹可寻。
“按照之前的情报,言诀的军队应该在入夜前便能攻入皇宫。”景炀突然开口,却让我的心尖为之一颤。事到如今,听到他的名字,我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终究没有办法坦然面对。
“……景炀,你是何时知道言诀的真实身份的?”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虽然明知事到如今这样的问题早已毫无疑义。
“何时啊……”景炀的目光有些悠远,笑容有些涩然,“沈昭从北朝九死一生回来后说南齐有奸细,北朝对南齐军队的了解超出我们的想象,边境的几场战役且战且败……那个时候,我是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言诀的……”他敛目低眉,声音中带着淡淡痛楚,“后来,沈昭为救瑾若离开南齐,后来,言诀领兵去往边关抗敌……那一日,我对着朝堂上的一堆烂帐焦头烂额心浮气躁,无人与说,意气之下便私下离宫放纵情绪,看着繁华街景随意游走。路过言府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本应远在千里之外边关之处的言诀,看到他悄然进入言府……我震惊犹疑,却没有即刻上前对他追问,而是梁上君子了一回悄然越墙而过,悄然摸到了言诀的房间……却正巧听到他与言卿和方越的密谈……”
景炀倏然抬头,游离的目光悲哀地直视着我:“我不曾想到,鬼使神差的私自离宫,竟让我知晓了这个惊天密谋。那么深远那么城府的密谋,我几乎要以为自己被恶灵附体而产生了被恶意迷惑的幻觉……就是那一天,我知道了言诀的真实身份,是前朝李氏的太子,李氏遗留的唯一血脉,而言卿,则是前朝太傅司马拓,当年护着言诀出宫的李氏重臣……所有的一切,从最初开始的相识,我们便被放在了他们的棋局之上,跳梁小丑般在他们面前可笑地且笑且闹且哭……”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倏然想到了那一日景炀在御书房的狂乱崩溃。可是,为什么他不在那一天对我坦言,为什么没有将所有真相说破,为什么……
他蓦然沉默,幽黑的眼眸似笼上岚气朦脉,仿佛隐匿了太多纷杂的信息,我却无从分辨。终于,他长叹一声幽幽开口。
“这么绝望的事实,我都不堪承受,何况是你。”
我无语凝噎。这么绝望的事实,如果我永远也不知道,会否就会在谎言的绚烂中幸福枯萎?爱情的欺骗,友情的背叛,杀父的仇恨……一重更胜一重,费尽心力也无法找到原谅的理由。罢了,罢了。及至今日,没有如果,只有决绝。
怀中的睿儿已有了睡意。他蹭在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便闭目而憩,神态安然,嘴角还犹自带着淡淡的笑意,满足而安心,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怿心。”景炀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干涩,琉璃般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能帮我向言诀求情,善待睿儿,不要为难睿儿吗?”
我幽幽地回望着他,只为他这样的请求感到好笑。事到如今,他难道还认为有人可以来左右言诀的决定,动摇言诀的意愿吗?而我,对言诀来说又算什么,算什么……
“怿心。”景炀似是从我哀戚的神情中了然,只低头看着安睡中的睿儿,空洞的声音如氤氲游离,“我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希望而已。”
他的目光温柔而慈爱,仿佛倾尽了此生最后的关爱,带着不舍带着哀伤,久久无法从睿儿身上移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专注沉重的神情,这一刻,仿佛任何对他希望的质疑都是世所不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