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唯唯变了,变得木然,她脱离了正常的轨道,仿佛这个世界和她已完全没有搭界,一切事物对她来说都是一些虚幻的假象似的。我不敢多看她,只小心地瞥了她一眼,从她那定定无光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把自己的心紧紧地锁住了,将快乐拒之门外,剩下的是一颗忧伤的心。她明知道我就坐在她对面,但她始终低着头,两只手摆弄着衣服上的几颗纽扣。我知道她这是在故作轻松,我心里顿时有一种怜爱,这种感觉翻江倒海、铺天盖地。
学生会的会议一结束,她就匆匆起身想马上走开。但我拦住了她。她想从别的门口出去,也被我上前撑住了门框。她只得抬起头看着我,却不说话。
“唯唯。”我动情地轻声喊着,柔情的目光一直望进她的眸子,想将她眼里的怨恨和怒气浇灭。
她在我的这一声喊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又慌乱地仰起了头。
“我们和好吧。”这句话在我内心酝酿和徘徊了好久,小心翼翼地从我的口中飘出来,语气里含着没有把握的有气无力。
她还是不说话,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正悬在她的眼眶,但她努力忍住不让那滴泪掉下来。她趁我不注意,忽然甩开了我挡在门上的手,刚冲出门就被我牵住了手,一拉就带进了我的臂弯。她挣扎不开,只困难地抽出一只手来,在我脸上啪的一声响。我松开了怀抱,但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看见她咬了咬嘴唇,好像有些弄疼她了。
“唯唯,这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快要疯了!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就当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音颤着说。
她眼里那滴泪已毫无阻挡地滴落下来,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又滑到了她的手上。我以为她已经感动了。
“我愿意原谅你!”我说。
然而她在我的这句话里猛然抬头了,再次显出了对我深深的怨恨和不被理解的苦楚与无奈。我原本以为她已经准备和好了,但她那犀利如刀剑、疼痛如火燎的目光让我害怕地低下头去。我的手掌心里黏糊糊的是一塌糊涂的汗液,我为什么如此紧张,如此害怕?
“东南,我承认我爱你!可是,你太伤害我了!你愿意原谅我?你的意思还是我做错了?我说过,这是一场误会!”她的这句话里包含着太多辛酸和悲楚。
我愣住了,双腿重重的十分麻木,根本无法迈步,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冲出门去,然后跑远了。难道我真的误会她了吗?难道她或是我被算计了吗?可是按她的解释,这实在太荒唐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是谁会平白无故地安排这样一场戏!我无法很好地分析这件事,可是我的眼前依然浮现着边唯唯被那个男人抱在怀里拥吻的景象。我心里既空得很,像五脏六腑被挖空了似的,又乱得很,像塞满了千万条绞缠成一团的丝线。
这时,杨尘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傻呵呵地出现在我面前,冷不防把我吓了一跳。
“干什么呀!”我没好气地说,“阴魂不散似的!”
他嘿嘿两声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说:“你们吵架了?”
我抄起一只手正要打过去,被他挡住了,他害怕却又不得不装作笑:“我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哄三岁小孩子呢!”我更生气了,朝他走近了几步,“我就是把她给甩了,关你屁事!”
“是是是。”他连声应着,讨好地说,“这种女人该甩……我就知道,跟在你后头的女人多着呢,她算第几啊,能配得上你吗?”
我感觉到脸部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我攫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喉结困难地上下耸动着,两只手用力想扳开我压在他脖子处的手。我的腿轻轻一弓,没想到撞到了他那下体,疼得他放下手捂着下面大声叫。
我放开他,正要往外走,他就快速起身拖住了我:“东南,我也大概知道你讨厌我,但我是真心想和你交个朋友……”
“不稀罕。”我看都没看他一眼,说。
“我没什么恶意……”他艰难地咽着口水,费力地说着。
“谅你也不敢!”我恶狠狠地说,却依然摆脱不了他。
“我是不敢,你那一刀我还记着呢……”他直晃着头,语气里充满着滑稽的成分。
“怎么着?”我撇过头盯住了他的眼睛,“你还寻思着报仇是吧?”
他再晃了晃头,卑贱得像个奴隶:“我是说,我怕着你呢!”
我大声笑了,笑得他毛骨悚然地缩起了身子:“你既然怕着我,怎么还要和我交朋友呢?”我顿时有种不急着走想逗逗他的意思了,因为我从他的眼神里和话语里莫名地寻找到了快乐和有趣。
“就希望你能帮帮我……”他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自己就象征性地给自己一巴掌,“我就和你说实话吧,我就想求你帮忙和市里那个出版社打打交道,这市里有一个学生写书也不容易,可以做个典范推广嘛。就像李教授那样,我知道那事肯定也是你帮忙的。”他毫不惭愧地夸着自己。但我不得不佩服他,他居然聪明地猜出李教授的事是我帮忙的,但同时我又在心里想,我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危险万分的人物。
我不说话,只听着他继续说。
“还有,我想进学生会,你现在是主席,你说了算的。你知道我喜欢文学,也写了书,我进文学社应该也是够条件的……”
“既然够条件,你就有能耐自己进来,用不着要我帮忙嘛。”我毫不留情地奚落了他。
“瞧我这嘴巴,真不会说话……这事还得你点头呢!”他朝地上“呸”了一下,但不知真的是啐他自己还是拐弯抹角地呸我。
“我看看吧。”我学着领导说话的样子,觉得很过瘾。
“那两件事求你帮忙了,谢谢了!”他乐开了花似的,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他一跑开,我就感觉如释重负。我刚走出会议室,就在门口碰见了院长。他把我拉到了办公室,很客气地让我坐下,又递了一杯水给我。他叫他的秘书出去了,好像要和我策划一场秘密的阴谋似的。我有些紧张,也觉得有些好笑和夸张。
他这次并没有东拉西扯地问我些无关紧要的事,坐下来就开始正题。
“上次李教授的报告会相当成功,市里的一些部门很支持也很用心,全国很多知名的媒体都请过来了,回去之后都做了比较详细的报道,李教授事件在全国再次掀起了大众评论的狂潮。不仅李教授个人的名气提升了,我们的学校也因此被很多人所知……总之,效果十分不错。这件事多亏了你啊。”他说话好像在心里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只需往里填词就行,简单得很。
“我应该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你的功劳可是不小啊,可是为学校立了大功……”他不紧不慢但肯定地说,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入党了吗?”
我只晃了晃头,以为他就是随便问问,我也就没在意,等待着他下一个问题。
“你应该申请嘛……你的条件完全符合!”院长一面说着,一面摘下话筒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老马啊,我想问问你们系的东南是党员了吗?……对,就是他……哦,还不是啊……那你们应该考虑考虑嘛……像他这么优秀的人不入党,还有谁有资格入啊……你和他的辅导员说说,让他尽快把东南入党的事给办了……好,先这样。”他的话里好像有种友好的商量,实际上却是强制的命令。
我有些得意,也觉得心里没底:“院长,我符合条件了吗?”
“怎么不符合?”他反问道,两条眉毛很滑稽地抖动着。
“我一定好好努力,为学校增光,为社会出力。”我站起身随便逮过几个词来,发誓道,但在心底我却在嘲笑自己。
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来,隐约看出里面装的两条中华烟。他交到我的手上,拍了拍里面的东西说:“交给你爸,一点小心意。”
我慌乱了,觉得应该拒绝他,但又一想,这是送给爸的,又不是送给我的,我怎么有理由拒绝了,我只好接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就出来了。但我觉得院长送东西真不对人胃口,他居然不知道爸讨厌烟。
我在当天下午就被辅导员叫到了办公室,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当时班长恰好也在办公室,他白了我一眼,却被我看见了,他红着脸迅速低下头去,我得意且轻蔑地哼笑了一声。
我回到家,爸正在埋头看一些文件。我将那两条烟拿出来,递给他:“我们院长要我给你的,一点小心意。”
他抬眼很简单地看了一眼那两条烟,很诡秘地一笑,就又低头阅读文件了。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正打算走开不打扰他,见他挥了挥手,说:“放我床头那个书架上吧。”
我走到他的房间将两条烟放到了书架上,不小心碰下了几本书,我正要整理好重新放上去,看见了夹在书中的一张红色的卡片。强烈的好奇心迫使我打开了这张卡片,上面的一些数字刚一入眼,就把我吓了一跳。这居然和我有关,我使劲摇晃着头,再定眼看去,才相信这是真切写在上面的。上面列的是一张礼单,是那次庆祝他找到亲生儿子所收的礼。但我惊的是那些数字,都在十万元以上,其中有一个企业的老总送的居然高达六十八万。这仅仅是为我而送吗?我首先是有些得意,但随后就是一种莫名的难受,像跌入了万丈深渊,无尽的黑暗和无法预料的结局让我害怕。我在这样一种心绪下呆了十几分钟才再度缓过神来,急忙将那张卡片放回原处,将几本书放到了书架上,也顾不得整理,就紧张地碰上了他房间的门。
我的脸火烫火烫的,我一头扎在水龙头下面,任凭冷水浇在我头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水进入了我的耳朵和鼻腔,我从冷水中钻出来猛烈地咳嗽着,头发上的水流下来,顺着我的脖子流进衣领,更让我浑身湿漉漉的难受。我索性脱去衣服冲了个澡。也许我有些反应过头了,这对他来说,也许根本就不算什么,我为何要为这些烦恼和不安?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就自然了许多,抛给自己几声冷冷的笑,我却在自己的笑里哆嗦了两下。
吃完晚饭,二叔来了,一进门先和爸简单寒暄了几句,就进了我的房间。他愁容满面,但拨开那一层愁苦看去,却分明还带着希望。
“你二婶也来市里了,我们送安笑笑到戒毒所……在家里昏了好几次了,我也怕出事,只好送过来了。”二叔一边说一边抽出一支烟正要燃起,却又突然藏了起来。
“我就说过,早应该送的……”我说。
二叔抬起眼瞪了我一下,我就住了嘴,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般低下头去。
“前天,来了个叫成武的人,说是笑笑的男朋友……”二叔忍不住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烟,但又放下了手。
“二叔,你抽吧,他不许我抽,总不能也不让你抽吧!”我上前从他的衣兜里拿出烟和打火机,主动替他点燃了。
“那小子也是你给弄出来的?”二叔透过烟雾不知意味地看了我一眼。
“是……”我刚吐出一个字,就看见他皱了眉,将烟按在烟灰缸里碾灭了,我不知道他又怎么了,那支烟他才抽过一口。
“天底下就数你能耐!”二叔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又突然想到可能被坐在客厅的爸听到,就又放低了声音,“如果不是他,笑笑再不争气,也不会去吸毒!你还帮他!你能耐,是吧?”
“可是,可是……”我在他的责备声中面红耳赤,我想为自己辩白,却无从开口,我怔怔地望着生气的二叔,像一个罪犯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我觉得自己狼狈极了。
“你没想过你把他弄出来,他还会继续害笑笑的!前天他说得好听,要我们原谅他,还发誓会好好待笑笑,给她幸福!他那几句甜言蜜语能迷惑得了我?我一声骂就把他骂出去了。我看出来了,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笑笑的!”二叔的每一个字都很有力量地砸向我,一下一下震动了我的耳膜和内心。
“……是笑笑要我把那个成武弄出来的,还威胁我说要是我不把成武弄出来就把她再送进去!”我终于找到了为自己辩白的话。
“那你就让她再进去!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要是我当年没床上那两下子,还就没她呢!”二叔愤愤地说着,话语已根本不受理智的制约,思想像一只野兽般东奔西跑。
我知道他现在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我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就索性沉默了。隔了好一会儿,我才瞥见他脸上的怒容稍稍缓和了一些。“不说笑笑了,说说你吧。你还好吗?”二叔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我捉摸不透他这句话的意思,但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让我升起了无限的感动。
我还好吗?我在回答二叔之前,先在心底反问着自己。我还好,我可以大把大把地花钱,可以得到那么多人的尊重,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别人,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怎能不好呢?可是我仿佛也并不好,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我常常做那个梦,梦见自己在网中挣扎,却又摆脱不了,我甚至有些疲倦了,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被算计着,被一场可怕的阴谋或灾难包围着,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怎能算得上好呢?
可是我到底好还是不好?我该如何回答眼前这个我依然觉得最亲最爱的二叔啊!我茫然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让我慌了神,倒觉得自己有些病态了。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难道不好吗?”二叔紧张地攫住了我的手,眼神里有着希望我立马做出回答的期待,甚至是一种严肃的命令。
“我挺好的。我怎么会不好?我是市长的儿子呢!”我回答着。
二叔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是高兴,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只要你好,就一切都好!你二婶明白,你现在是市长的儿子,肯定过着很舒适的生活,可是她却常常担心你,却又说不出到底在担心你什么。有时候睡到半夜,她就会突然起身,说梦见你和人打架吃了亏,有时候又说右眼皮跳得厉害,担心你出事,无论我怎么安慰,下半夜她就怎么也睡不着。这些天,加上笑笑的事,她更是睡不着觉,几天下来,人就明显憔悴了。我本来想带她过来看看你,好让她放心,可是她又不知怎么的,不肯来……”二叔说着说着就动了情,眼里没有泪水却闪动着光亮。
“那二婶在哪儿呢?”我急忙问。
“她先回村里了。”二叔说,脸上呈现一种复杂的表情,“昨晚半夜里笑笑又闹得厉害,样子很吓人,我们才决定今天一早把笑笑送到市戒毒所来。你二婶说既然要来市里,就给你带点吃的,半夜就进了厨房,说给你煮几个茶叶蛋。我说,现在南儿什么也不缺,能稀罕这几个茶叶蛋吗。你二婶就开始唠叨,唠叨了一个晚上,根本没合过眼。”
二叔的话弄得我泫然泪下了。
“三婶还好吗?”我突然想起了她,那么长时间没见,在心里也有了牵挂。
“她最近的脾气倒是见好了,气色也好多了,上次我把你要我带的钱给她的时候,她还念你的好呢,还和你三叔商量着要翻新房子呢!”二叔谈到三婶,才有了点轻松。
原来三婶还是惦记着盖座带大花园的房子呢,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在心底笑了,也为她脾气见好而高兴:“这几次回村,也没找个时间去看看她……我想她肯定又骂我了,骂我死没良心,不记她和三叔待我的好。”
“她没骂你,说你现在是市长的儿子,要应付的人多着呢,她理解呢!”二叔说。
“二叔,你没听出来吗?她这是在骂我呢!”我说。
二叔终于笑了一声:“你小子,跟女人似的,敏感,多想。”
“二叔,你那不锈钢厂的事怎样了?”我问。
“有你爸在,一切审批都简单得很。我把后村那一片倒塌的老屋买了过来,盖了间厂房,本来前几天就可以招工的,笑笑的事一出,哪儿还有心思呢!这次回村里就可以好好搞了。”二叔说起这事,就有些高兴,笑容里带着美好的愿望。
我很小孩子气地搂了二叔的脖子,说:“二叔,你太棒了!要是三叔有你这样的本事就好了。你应该帮帮他。”
二叔笑了笑,仿佛对三叔也有了某种自信的打算似的。当晚,二叔还是和我睡在了一起,听着他的鼾声,我觉得既亲切又陌生,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还很早,他就起床了,一边穿衣服一边喊我起床。说实话,我最近一直逃课,即使去上课也常常迟到,好些日子没那么早起床过了。但我还是从美梦中走出来,穿衣起床。
吃早饭的时候,爸也问了关于不锈钢厂的事,二叔都详细回答了。我看见他们两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
“爸,我们学校有个人写了本书,能不能让市出版社给出版了,好像我们市还没有学生出书呢!”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问自己是怎么了,我刚才好像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似的,为什么要帮助令人讨厌的杨尘呢?难道我被他的甜言蜜语感动了?
“那是好事啊,市里需要这样的典型。”爸很高兴地说着,“你不错嘛,能挖掘人才,上次发现了你们学校的李教授,这次又发现了这么个人才。你叫他把稿子交给出版社,我有空的时候叫严秘书和出版社打个电话,要是写得不错就把书给出了,市里给好好宣传一下。已州市虽然经济发达,但文化方面的人才还挖掘得不够啊!”
杨尘算什么人才,他就是个狗奴才!我本想说出来,但一听爸眉开眼笑地夸我,我就把话活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
吃完早饭,二叔就去车站了。今天爸有几个重要会议,所以没送我,叫我打出租车去学校。我刚下车看见边唯唯骑着自行车过来,我霸道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只得下了车,推着车想从我身边绕过去,被我一把按住了车头。她也不说话,索性放下车就走,我只好推着她的自行车跟上她。
“你放过我吧!”她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回头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怔住了,自行车“咣当”倒在了地上,我也没去扶。她这句生硬的话让我实在太意外了。我像是被一个道人施了法术,一动也不能动。说实话,我这些天一直想着边唯唯,无数次想象着和她重归于好的情景,可是她的这句话打碎了我的这种期盼。是的,我和她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为什么还要在意她?纠缠她?正像她所说的那样,我应该放过她。在她的眼里我只是只凶残的野兽,仿佛要伤及她的性命。她在求饶。
我凄惨地笑了,猛然回过头,离开了她。她不值得我去爱,她没有情义,我想。
我在楼梯处又碰到了杨尘,他真是个阴魂,跟随着我无处不在,而且总是在我看见边唯唯后就撞见他。我感觉有些晦气,但我还是冷静且平缓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你那事我说过了。”
“是指书的事还是学生会的事?”他拉住了我的衣服,急切地问。
“书的事。”我说,“你把稿子送到出版社,能不能出版关键看你写的东西的好坏,别的我可不多管,看你运气吧!”
他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脸上顿时带了满足和高兴的笑,又毕恭毕敬地站着看我上楼。我刚想抬腿往楼上走,但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杨尘招了招手。杨尘上前了几步等待我说话。
“我和你交个朋友。”我伸出了右手。
他好像吓了一跳,迟疑了很久才伸出手和我握在了一起,不自然地笑着。
“从今天起,你注意着边唯唯,有情况就来告诉我。”我附在他耳朵边说。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醒悟似的点了点头。
今天一天都是经济方面的专业课,讲台上的老师讲得有气无力,下面的同学更是各玩各的,谁也没听进去。有人猫在桌底下玩起了扑克,有人嗑着瓜子聊着天,有人津津有味地看着小说,好不容易有那么几个爱学习的,也是自己看自己的书,因为台上的老师也就照着教科书念,这三流学校的老师也就那么点水平。我呢,则趴在桌子上一直睡觉。我没听见下课铃声,只感觉到教室里的人都吵嚷嚷地散光了,我才醒过来,桌子上滴满了我的口水。我拿着书睡意蒙眬地走出教室,走出校门,所以我看到李老爹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在做梦。
我闭起眼晃了晃脑袋,再睁开眼,看见的真是李老爹。他好像是专门来找我的,一见到我就赶忙迎了上来,把我拉到了一条安静的小街。我看着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也不气恼,像马上要见驾似的慌张而又认真地理了理衣服和头发,然后拉住了我的衣角,说:“东南,我真是你舅公,不骗你!”
他的这个开场白更让我觉得厌恶,我不耐烦地拿开了他那粗树皮似的手:“你老是绞七廿三做什么!你要真是我舅公,那又怎么着?”
“你别这样没个笑脸,我这把老骨头了,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学校,又等了你一下午,你总给点面子不是?”他像是走惯了各种应酬场合似的,说得让人觉得心里舒服。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别和我磨豆腐,有什么事说吧!可你别老跟我攀亲,我不傻。”
“你仔细想想,我骗不了你!”他说,“你现在是一脚能踩动地的人了,我也不和你拐弯,是想让你给狗子,就是你表舅,你好歹给他找份正经的工作。他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天天没个正事,他老婆也不争气,要是我进了棺材,这家人家要拆散了。”他说着说着,眼里就流出了泪。
“我说过,你有话就说,别老和我扯亲戚,你那嘴巴一张,我就知道你有几根肚肠!”我虽然话里还带着几分硬,但心里已经软下来了。就凭他那几滴泪,不管他是真的动情还是在演戏给我看,不可否认的是,我被他的话感动了,我就想帮帮他。
“只要你给狗子找份事做,不算亲戚没什么,要我跪下也成。”他说着就要给我跪下,我慌忙扶住了他。
“我二叔马上要开厂,正招工,你找他不就行了。”我建议道。
“我是想让狗子来市里做事,他孩子七岁了,九月份就要上学了,我想让他在市里上学,都说市里的老师懂得多,教出来的学生好……”李老爹一边说着一边猛烈地咳嗽着,咳出几口黄痰,嘴角上还挂着唾沫星子。
我有些发呕,但我还是忍住了。
“你十三档算盘倒是打得精的!”这话原本是带了些轻蔑和取笑的,但我却没来由地发了声叹息。
是啊,谁都希望有个盼头。李老爹就是希望能在闭眼之前看见狗子不再游手好闲,能做一份正经的工作,希望孙子能得到良好的教育,将来好有个锦绣前程。李老爹甚至希望自己能够亲眼看到这些情景,但他知道他老了,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他想把将来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现在的思想之中,这样好带着对将来美好的期盼死去。他为这美好的愿望低声下气地求一个才二十多岁的人啊!可是我怎么能忍心浇灭他心头燃起的火苗啊!我应该帮助他,我对自己说。
“你放心,我会上心的。”我承诺着。
“谢谢!我们李家记着你的好!我以前对不起你啊!”他已老泪纵横,说着就跪在了地上。我慌忙将他搀扶起来,心里猜想着他后半句话的意思,越想心里就越乱。
“你刚才说对不起我?”我紧紧地抓住了他那粗糙的手。
“没什么……”李老爹避开了我的注视,紧张且笨拙地解释着,“是我老糊涂了,说话乱七八糟的……狗子那事你一定得帮。我走了……”
说完,他就快步走开了。我疑惑地从小街走到大路上,看见杨尘正等着我。
“你怎么跟踪我?”我生了怒气,用不可原谅的语气问道。
他急忙解释道:“你不是说要我多向你汇报边唯唯的举动吗?出校门时我刚想上前叫住你,你就被刚才那老头拉到了这里,我只好在这儿等你了。”
“有话快讲,有屁快放。”我说。
“今天上课的时候,边唯唯和一个男生坐在一块儿,两人聊得可开心了,有说有笑的,亲密着呢……”他眉飞色舞地说着,还夸张地张牙舞爪来渲染他的叙述。
我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上前拦下一辆出租车就走了。我靠在车玻璃上发呆,望着满街的人,突然感觉有些悲凉。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么渺小,走在大街上什么也不是。到底是人支配着这个世界,还是世界俘虏了人?我无从知道,但我却明白,人和世界都是可悲的。
我的心乱得很,在杂乱的心绪之中却有一个很明显的想法:忘记边唯唯!我要把她的声音和她的身影彻彻底底从我脑子里剔除!她不值得我如此在意她!刚才杨尘说的话一进入我的耳朵,我就确定我并没有误会她。她那荒唐的解释本来就是一种笨拙的掩饰!我又觉得自己太可笑,居然还一直想着去原谅她!我真是个傻瓜,十足的傻蛋!我在心里将她骂了几千次,也将自己骂了几千次。
“到了。”出租车司机冲我喊着,一脸的不耐烦,看样子他已经喊了我好几次了。
我懒懒地下了车,刚想走,他就从车窗伸出手抓住了我:“还没给钱呢!”
我将一百元钱甩进车窗,很洒脱地说了一句:“不用找了!”他笑了笑就马上开车走了。然而等车开远后我就开始后悔了,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给他那么多钱呢!我真是个傻帽!我拼命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我摸了摸口袋,才记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忘带了钥匙,而此时爸还没有回来。他临走时说过,晚上要迟些回来。我只好沿着街没有目的随便走走。我本想给严秘书打电话,让他帮我给李狗子找份工作,但又想到既然爸一直在忙,严秘书肯定也没有工夫接我电话的,所以只好先放弃了。我在街边的一把长椅上坐下了。
夏天了,我想着。可是,城市里的夏夜还是那么无趣,依然只是那些闪动的霓虹和来回的人群车辆。我突然有些怀念问祸村的夏夜,想起了那满村的香樟树,想起了那草丛里的萤火虫,想起了那些坐在小溪边纳凉聊天的人,想起了为驱赶蚊子而燃烧艾草的清香,沉淀在内心深处的那抹遗憾再次被翻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