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葫芦神魂幻梦中的那场篝火夜话,正在继续。
第一副总指挥周远山和第二副总指挥孙川靠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些甚么
周远山声音低得如同蚊蚋振翅。孙川嘀咕道:“老周你稍微大点声不要紧,我都快听不清了。”
周远山目光朝空念老和尚那边一溜,稍微把头向孙川耳边又凑了凑,依旧低声道:“我不是怕教人听见,提前把底泄了嘛。看来今儿晚上是要揭盖子了,你觉着,最终结果会如预期吗?”
孙川悄悄瞄了那老少二人一眼,也低声回道:“揭盖子,我看问题倒不是太大,这两位又不是甚么坏人。陆老爷子会上定下的‘开诚布公’原则,我还是很认可的。能否在现实中,验证这一重大猜想,三方的精诚合作,是必要条件。”
周远山皱眉道:“三方?不是只有他们和我们两方吗?”
孙川道:“不,准确地说,是三方!根据资料判断,空念大师和姓顾的小伙子,目标并不完全一致。包括咱们在内的三方,可以说是为了同一地点、同一事件走到一起,但目的截然不同。所以你说最终结果是否符合预期?我倒觉得,很可能是一出科考版的‘盲人摸象’。”
周远山不耐道:“少说概念,具体点!”
孙川低声笑道:“我是说最终结果,很可能与我们三方的目标,都不完全相同。这么形容吧:空念大师是来找绳子的,结果找到的,很可能是像绳子的大象尾巴;姓顾的小伙子是来找柱子的,结果找到的,很可能是像柱子的大象腿;咱们是来找蛇的,结果找到的,很可能是像蛇的大象鼻子。”
周远山道:“你是说就像哥伦布要去印度,结果发现了新大陆;穆拉德想治疗心脏病,结果出现了‘伟哥’。”
孙川道:“然,庶几近之。”
周远山沉默片刻,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就陆老爷子在欧洲实验室取得的突破来看,这次发现的意义,或许比我们当初认为的,更深远!呵呵,小孙你说,眼看就要见真章了,陆老那是不是也正百爪挠心呢?”
孙川低声笑道:”这可不好说,老爷子的境界,咱可没法断言。兴许就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呢?我倒是觉着,这盖子由老爷子直接揭开,还是有点愣。不管咱态度多诚恳,人家追寻了一辈子的事儿,突然跑出几个陌生人来,说:‘咱们必须得合作,不然就会怎么怎么样。’你说搁你身上,你能画过这个魂儿来吗?”
周远山琢磨了半天,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不管态度多诚恳,条件多充分,这个弯都不好拐。真要是一开始就隔着心,后边万一遇到情况,说不准就得出乱子。你说怎么办?咱俩想法唱一出垫场戏,给他铺平垫稳喽?”
孙川笑着摇摇头,道:“咱俩都没戏,这事儿得看小丫头的。”
周远山皱眉道:“曼曼?不能吧?咱们现场的五个人里,可就她一丁点儿内情都不知道。词儿都没背呢,这戏怎么唱?”
孙川又用手指推了推眼镜,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低声道:“要的就是个不知情,这才能有自然而然的效果。咱都在这山里钻了这么些天了,你就没看出来?曼曼那本《昆仑陌谈录》,它就不是本书!”
周远山情不自禁,又去摸自己“地中海”式的秃脑门,纳闷道:“不是书是甚么?它还能是个茄子?”
孙川气得低声直乐,笑骂道:“甚么茄子,还烤地瓜呢!您都奔六十的人了,还有事儿没事儿的装傻充愣的瞎捣乱。我就不信以你的智商会想不到,这东西它就是个和陌生人套近乎的无上利器。”
周远山嘿嘿一笑,道:“甭生气,这俩人逗闷子,总得有人捧哏不是?你是说,咱俩顺着曼曼的音儿敲点儿小边鼓,想法把这出垫场戏给他唱圆喽?”
孙川点头道:“没错,咱俩都提着点心,弄好了没准儿就能给空念大师整一出‘引人入胜’,后边的事儿可就好办多了。……”
空念老和尚放下眼前的活页夹,朝陆曼曼淡淡一笑:“小施主的故事集很有趣。看起来是想要老僧也讲一个‘我与昆仑山’的故事喽?”
陆曼曼一步跳近来,接过活页夹,开心道:“多谢空念大师!”说着,又回身从纸箱中翻出支录音笔,笑嘻嘻地挨到空念老和尚身旁坐下。
老和尚道:“不忙谢,你们是科考队。老僧来昆仑山的缘故,若从科学的角度看,未免有些荒诞不经。不一定就能合小施主的心意呀。”
陆曼曼猜到:“大师您是要讲个神话故事吗?那也很好啊!昆仑山本来就是许多神话故事的源头。大师您讲吧,我不会不喜欢的。”
老和尚笑道:“倒也不是神话,只是些让老僧不得不来昆仑山的旧闻轶事。没证实之前,很难说是不是虚妄。既然小施主不嫌弃,那老僧就说来供诸位施主一笑。”
科考队中除了陆曼曼之外的其余四人,都看过空念老和尚及顾寻二人的背景资料。但那些,毕竟只是生硬的背景描述,以及调查人员的某些推测。现在,当事人在全无戒心的状态下,主动开口讲述。显然会带来完全不同的视角,和较为生动的细节;更便于把握其真实心态,以利后期合作。
几人隐秘地交换了下眼神,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耳朵都竖了起来。孙川心中琢磨:“曼曼这个《昆仑陌谈录》,果然有作用!听话听音儿,看来空念老和尚是有说点儿干货的意思。就是不知道能说多少?但愿会有资料之外的新内容。”
空念老和尚微闭起双眼,似乎在追忆某些甚为久远的细节。片刻后沉声讲述道:“老僧今年八十三岁了,这把年纪还要千里迢迢到昆仑山来,夙缘便种在昔日年幼之时。
旁人出家,总要在俗世先有个‘家’。老僧却是襁褓时,便被弃掷在峨眉山大坪寺山门外。幸得寺中怀清大师怜我孤苦,将我养大成人。自记事起,我便在怀清大师身边做一个小沙弥。”
陆曼曼同情道:“大师您小时候真可怜。”
空念慈和地笑了笑,道:“也说不上可怜。世人多苦,那个年代国家又战乱频仍。父母弃我于不顾,想必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师父待我极好,大坪寺地处深山,小时候为了给我熬口白米粥喝,师父往往要步行上百里山路,到峨眉县城才能换到一点白米。俗世亲生父母待子女,也未必皆能做到如此。所以幼入佛门,于我反倒是场幸事。”
孙川在一旁捧道:“大师乐天知命,通达明澈,人所不及。”
空念老和尚摇了摇头,也不回言,接着讲述道:“大坪寺向称峨眉藏书第一,怀清恩师又素有净土宗大德之名。是故来寺中探讨佛法的同道很多。其中便有流亡在外的九·世·班·禅,及随行的一众喇嘛。
我那时只有六、七岁大,于佛法全无所解。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个大我四、五岁的小喇嘛。他当时给我念了许多藏密典籍中的故事,其中有一篇莲花生大士当年入藏时的笔记。我年纪小,也只当故事听,还觉得蛮有意思。多年后回想起来,才知事关重大。老僧今日的昆仑之行,便种因于那时。”
孙川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大骂:“做背景调查的全是一群蠢货!原来起因和藏密有关,竟然还牵涉到莲花生大士的入藏笔记!只是不知是否为真迹?搞了这么多年,如此重要的关键线索,背景资料里居然连点影子都没有!”
陆曼曼听到这里,却有点迷糊。她对藏传佛教没甚么概念,只知道班·禅是两位活佛之一。可活佛为甚么还流亡呢?至于莲花生大士就更不知道是谁了,观音大士她倒听过。
她是个遇事必求甚解的性子,既然不明白,那自然是张嘴就问。
空念大师还没接口,孙川眼珠一转道:“曼曼,我来给你说吧!省得大师还得作名词解释。”空念闻听也无不可,点头道:“如此劳烦孙施主了。”
孙川对陆曼曼道:“藏传佛教历史悠久,教派众多。真要全解释清楚,够在大学里开好几门课的。我就给你简单说几句,咱们好接着听大师的故事。”
陆曼曼道:“成,能让我对上号就行。具体细节回头我再去查资料。”
孙川解释道:“简单点说,莲花生大士是藏传佛教,也就是密宗的开创者。梵文称巴特玛萨木巴瓦,印度那烂陀寺僧人。就是历史上唐三藏去取经的那间寺庙。
公元七百余年,大概是咱们唐朝武后年间。莲花生应藏王赤松德赞迎请入藏弘法。传说他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在人间的化身。被密宗各派尊为释迦牟尼之下的第二佛陀。他以密宗法术神通,收服了苯教八部鬼神及藏地诸多凶神邪崇,建立了密宗宁玛派,也就是俗称的红教。
其后藏传佛教的其他教派(噶当、格鲁、萨迦等)的持教大德,多数是莲化生大士的化身。其中最有名的化身,便是元末明初时的·黄·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而宗喀巴大师的最小弟子根敦朱巴,就是追认的一·世·达·赖·活·佛;宗喀巴大师的另一弟子克珠杰·格勒巴桑,就是追认的一·世·班·禅·活·佛。
到清朝时,逐渐形成了达·赖·活·佛统御前藏,班·禅·活·佛统御后藏的局面。
民国时期,九·世·班·禅,暨班·禅·额尔德尼·曲吉尼玛。在与十三·世·达·赖的权力斗争中败北,被迫于一九二三年翻越唐古拉山脉出逃。此后在国内各地流亡了十四年,一直未能返回西藏。最终于一九三七年圆寂于青海玉树大寺甲拉颇章宫内。
推算起来,空念大师遇到小喇嘛的时候,正是一九三五年,九·世·班·禅流亡到四川之际。”
陆曼曼眨了眨大眼睛,调侃道:“孙叔叔您可真不愧是历史学家!简单点,居然还说了这么一大堆。”
孙川笑道:“这不是为了让你概念清晰么,已经是最简化的版本了。”接着向空念大师问道:“大师,您那时如何得知笔记确是莲师真迹?”
空念老和尚道:“我那时自然不知,只当是个奇怪的故事。直到成年后潜心修习佛法,多次进入藏经阁中翻阅佛经,才偶然发现这份笔记,夹在一部宗喀巴大师所著的《菩提道次第广论》中。
笔记为梵文所书,写在几张印度佛家惯用的贝叶之上。看起来像是最后一次翻阅这本佛经之人,拿它作了书签的用途。也不知是不是当年那个小喇嘛。”
陆曼曼发现,空念老和尚再次提到小喇嘛时,苍老的面颊上,不经意间蕴出一抹笑意。想必与那小喇嘛的相处,是他童年时极为愉快的一段记忆。
老和尚顿了顿,接着讲述道:“怀清恩师那时已然圆寂,那些藏传佛教的典籍为何会在藏经阁中,寺中已无人知晓。想来必是当年九·世·班·禅因居无定所,索性将这些不便携带之物寄存在寺中。九·世·班·禅在青海圆寂,旁人不晓得其中关节,也就一直未能取回。
再见到这份笔记时,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小喇嘛当年读给我听的那个奇怪故事。因为佛经中的故事通常都是第三人称的,而这份笔记,它用的是第一人称。
笔记开始时写到,他很是烦恼,虽有藏王的全力支持,但传法、建寺都极为不顺。苯教的八部鬼神各有秘法,且信徒众多,时来侵扰,难与抗衡。
而后,有一位自波斯国来的摩尼教密乌没斯拂多诞前来拜访。言及有位琐罗亚斯德教,也就是拜火教的善火神使,自吐火罗而来,在昆仑山中清修。其人多秘术,或可帮助他降服苯教八部鬼神。
他本不想借旁人之力传法,但摩尼教因其创教之主摩尼,宣称自己是佛祖、琐罗亚斯德和耶稣的共同继承者,故而摩尼教中人对佛教、拜火教及景教这三教均很友善。且拜火教本身也是古老的强大教派,善火神使在该教中地位极高。既然密乌没斯拂多诞当面提及,又是一番好意。他便抱着与会高人之心,与密乌没斯拂多诞一同前往昆仑山中访友。
三人相见后,在昆仑山一处山谷中谈经论道多时。月圆之夜,忽闻山中有人吹奏洞箫。三人循声而出,惊见群山起舞,佛母行空。
随即,三人陷入一场无边大梦之中。梦里不知是梦,在一个叫做“希壤”的地方,经历了长达凡人百世的光阴。其间种种变怪神奇,迥然不同于俗世,梦醒后依然历历在目。
三人醒来之后各怀心事,匆匆作别。摩尼教、拜火教二人东入大唐,他则返回藏地。
回到藏地他才惊悉,这场大梦整整让他在昆仑山中,沉睡了十二年。虽然平白失去了十二年的光阴,但梦中修炼密宗神通的种种体悟,并没消失。现世中再用出来,尽管威力不及梦中十之一二,却已是无人能抗。令他轻而易举便收服了苯教八部鬼神。”
陆曼曼疑惑道:“空念大师,您口中的这个写笔记的‘他’,应该就是莲花生大士了。可我怎么觉着,他写的还是神话故事,居然说自己能收服鬼神?”
孙川笑道:“苯教八部鬼神并非真正的鬼神,而是指拥有秘法神通的护教武士。其中尤以神本、龙本、魔本、沃本四部最为强大,其护教鬼神被称为‘人界修罗’,密宗称其为‘黑·教·魔·巫’。”
空念老和尚点头道:“孙施主果然渊博。”
孙川客气道:“哪里,哪里。搞考古和历史研究的么。也就是认认老物件、作点名词解释啥的在行。大师您接着说,曼曼有不懂的地方,回头我跟她解释。”
空念老和尚闻言便接着讲道:“笔记上说他时隔多年,仍不能忘却梦中所历种种。盖因人之一生长不过百年,与梦中在‘希壤’度过的百世光阴相比,倒短得如同一场春梦。且梦中在‘希壤’所习诸般神通,现世虽不能用,但依其理催动原本的密宗术法,仍令威力大增。可见此梦与寻常梦境不同,绝非自人心凭空而生。
此后,他每隔几年便往昆仑山中一行,却再也无法重归‘希壤’梦境。想必是缘法已尽之故。
到得晚年时,他的佛法修为日益精进。明悟到当年所历,并非梦境。乃是无量劫前之人,以绝大神通施展附梦之法,留给后劫之人的一段信息。盼后劫之人能知前人自何处来,因何得失成败。以为镜鉴,以为依凭。
他在圆寂前,将这段经历,用笔记的方式记录下来。并在笔记最末,嘱咐后世弟子:前劫之人耗费偌大精力,留此附梦之法,显见对后劫之人,有殷殷至嘱之意。他既有缘得知,不可使之淹没无闻。凡密宗传人,皆可前往寻觅。但有缘则行,无缘则止。不可沉迷于此事,耽误了佛法修持的正途。”
空念老和尚说到这里,对孙川道:“适才孙施主问我,如何得知笔记确为莲师真迹?其实到了今日,老僧依然不知。毕竟莲师离世上千年,世间已无确证的莲师真迹可供比对。
老僧所以相信这份笔记并非杜撰,原因在于最后一张贝叶上,还留有宗喀巴大师的一段附注:他说他已三次前往昆仑寻访无果。在他之前知晓此事的藏密传人,也没听说有谁找到过线索。
但前劫之人所留的信息,既能经历成、住、坏、空之大劫而不毁,自然不会轻易湮灭。想必是没人有莲师那样大的福缘。他把这份笔记传于弟子,希望将来那个有缘附梦的,会是·黄·教·中人。
宗喀巴大师的手迹,·黄·教·留存甚多。当年九·世·班·禅寄存的典籍中,就有几部大师手书经文。老僧反复比对过,笔记上最后一段文字,确是宗喀巴大师的真迹无疑。在老僧想来,以宗喀巴大师的为人,当不至杜撰这样一篇笔记,用以欺骗后人。”
孙川闻言点头道:“大师言之有理。”
陆曼曼问道:“孙叔叔,你刚才的解释不是说,宗喀巴大师是莲花生大士的化身吗?怎么从笔记里的口气来看,不太像呀?”
孙川笑道:“这个关于前后几位创派大德,皆是一人化身的说法,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类似的话二·世·达·赖·活·佛说过、四·世·班·禅·活·佛也说过,但宗喀巴大师自己,可从来没说过。你这么聪明的姑娘,想一想自然就明白其中的道理喽。”
陆曼曼吐了吐舌头,道:“原来是这样,那可真不好玩!”而后又向空念老和尚问道:“大师您就是因为这个来昆仑山的么?要找那个能让人附梦去‘希壤’的山谷?”
老和尚笑着摇摇头,道:“小施主,老僧念经敲木鱼,脑袋可不是榆木疙瘩。密宗那么多传人,找了上千年都没线索。怎么可能看到份笔记,就傻呼呼跑到昆仑山来?要是事情到此为止,那就只是老僧年轻时知道的一件旧闻轶事罢了。”
周远山在一旁点头附和道:“大师言之有理,孤证不立嘛。”
孙川道:“老周,你一个搞古生物学的,不要剽窃我们考古专业的术语好不好!”
周远山笑骂道:“臭小子,净瞎掰!甚么考古专业术语,这是一切调查研究工作的基本原则好不好!少瞎扯淡,听空念大师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