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秋风。
马蹄声骤然,十余骑在山道上疾驰,前方不远处已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
“堂主,前面余晖镇有咱们的一处哨站,是不是在那儿落脚稍作休息?”林胡子策马赶上来,眼神依旧剽悍,面上却透着几分疲惫。自离开丰瑞山庄,已马不停蹄的赶了两日两夜,如这般长徙千里,自华归槐,便是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
最前的一骑突地勒马急停,身后十余骑随即稳住身形,人不晃,马不惊。动作竟是出奇的整齐。李冰眼中闪过一抹赞许的笑意,抬头望望天色,语气中却是有些沉吟,“尚有四百余里……”回头微微一叹,“你们莫怪我这做堂主的不知体恤下属,近来芒水东段商线的情势已愈来愈急。便缓一个时辰罢。”当下便有汉子策马先去知会哨站。
“堂主为大局计,属下惭愧。”林胡子恭谨作答,面上却现出几分不满来。李冰斜眼瞧见,双目神光一闪而没,漫不经心道:“怎么?林副堂主心中还有何话,不妨说来听听。”
林胡子在李冰寒冽的目光下一颤,这位堂主的修为竟似一日比一日强,心中暗自惊叹。“属下是替堂主不值,此次丰瑞行这单货虽然紧要,却也不须劳堂主亲自护货。明摆着就是天璇,天玑两堂怕有堂主坐镇,又抢了他们的风头,故意在把头儿面前坑堂主来着。”林胡子语气中对常青虎依旧不敢少了尊敬,却对另两位堂主颇多不满,“石刺和罗意通也不想想,咱们蛟牙马帮有今日这般声势,却是谁的功劳最大?到最后他们享着清闲,却联手将堂主你挤到天权堂来,受苦最多不说,实权也不如他们。把头儿也真是……”说到后来,却对常青虎也隐隐生出几丝不满来。”身后十余人也俱是连声附和。
李冰目光中看不出一丝的情感波动,语气却是森然,“林副堂主好大的气魄,把头儿和两位堂主也是你能议论的?”林胡子惶恐道:“属下知罪,只是……”
李冰突然拍拍林胡子肩膀,轻轻一叹,“大伙儿都是为马帮做事,计较什么权势。我资历经验都不如两位堂主,做的事情多些,正是把头儿在磨练我呢。”
“不过有一句话决不可轻恕。”李冰缓缓收回手,语气中寒意浸人。林胡子与另十余人均是面上变色,这位堂主平日虽然待属下极好,但若属下坏了规矩,却是丝毫不会留情面的。
李冰望着众人面上变色,突然放声大笑道:“谁说天权堂受苦最多?能识得你们这般好兄弟,我说才是福气呢!”
众人一愣,随即也跟着大笑起来,望向自己这位堂主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尊敬。大笑声中,一阵马蹄声响,十余骑迎面而来。正是余晖镇哨站的人前来接应。
李冰望着前方尘土扬起,面上的笑容依旧未散,目光却在瞬间变的深不见底,“不计较权势么……”心底某个角落又是轻轻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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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提及蛟牙马帮一年来的几件大手笔,帮里的汉子们面上便会显出傲色来。
其一:蛟牙马帮利用走货之便,自己却也顺道做起买卖来。千辛万苦走来的稻米却不拿来卖,反而尽散槐国边境周边饥民。四方饥民纷纷来投,帮里帮外对此举原本颇多蜚议,都道难不成蛟牙马帮要改行开善堂了?但这样的议论不久后便在事实面前自行销声匿迹了。
其二:上设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堂,大城设分堂,小城镇设哨站。除了天枢堂是由把头儿常青虎亲自掌管外,其余三堂分管刑法升赏,情报帐目,商线走货。蛟牙马帮虽然结构庞杂,自此却也所统有属,司职分明。兼之帮规严明,在百姓中口碑极佳。
其三:蛟牙马帮立住脚后,东顺芒水而下,西拓砀山而出。怯其势头之急,惧其手段之厉,周遭小一些的小马帮咸皆依附。便连纵横一时的七城盟,也在几场较量中吃了大亏。扩大了商线,兼之蛟牙马帮在商家心中原本便有一诺千金的好名声,自此财源滚滚不断。
而帮中传闻,主持这一切的,便是眼前悠然品茶的青年――天权堂堂主李覆水。岑洪平日里行事也算果敢,但此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岑香头儿在余晖镇呆了有七个月了罢?”李冰放下茶盏,微微笑着。
“是,劳堂主惦记着。”岑洪躬身作答,心中却是讶异,如余晖镇这般偏远的小哨站少说也有百余个。人手设施又极是单薄,平日里便是自己的上属分堂都懒得过问。李冰尊为三堂堂主之一,怎地反似对这里的情况了若指掌一般。
“什么劳不劳的,天权堂的兄弟在外走货奔波,风霜辛苦。我这做堂主的又岂能不放在心上?” 李冰微微一叹,“当初是我坚持在这等小城镇设立哨站,以保商线处处畅通,却是苦了你们了。”
“堂主何出此言,若非堂主当初设立哨站收留我等,我们这班兄弟早不知饿死在何处了。”岑洪心头一阵激荡,想起当初四处做流民的日子,“如今属下等能有一餐温饱,已是要拜堂主大恩,岂敢再有他望。”
“你们平日里便吃这些么?”李冰望着桌上几道菜,除了自己面前的菜有些许鸡肉外,其余的菜却俱是木薯青菜一类。岑洪赧然道:“余晖镇地处偏僻,极少接到护货的雇主。帮中规矩又严,是以…是以…”
李冰皱起了眉头,“天玑堂掌管银钱,不是每月有例银拨下来么。”岑洪闻言面色一黯,“属下也曾向分堂提过,可……”撇眼瞧见副香头醉鬼张正在一旁向自己使眼色,心中一动,忙改口道:“说是马上就拨下来了。”
“是么?”李冰面上毫无异色,夹起一筷木薯,“我瞧你是胆大包天,敢当面欺上。”李冰这一色变,桌上登时跳起几个汉子将岑洪押倒在地。
“堂主明鉴,我等都是因为堂主收留才不致于做了饿鬼,又怎敢为了这些许小事让堂主难做?”副香头醉鬼张遑声拜倒。
林胡子望望李冰面色沉静如水,回头喝道:“说,究竟怎么回事?”
岑洪咬咬牙,奋力抬起头来:“每月的例银自四个月前便一钱也未见过,分堂说……我们这些小哨站原本就不该有例银的,谁设的便找谁要钱去,还说这是……这是罗堂主的意思。”
厅中众人闻言俱是面色铁青,转头去瞧李冰。天玑堂如此做法,已是明摆着骑到天权堂头上来了。
李冰缓缓起身走到岑洪面前,突地展颜一笑,“果然只是些小事,是罗堂主说笑罢,却也没什么难做的,回头我和罗堂主说一声。”说着亲手扶起岑洪,“我保证下个月,兄弟们都有银子拿,都有肉吃。”
岑洪清楚的感到扶起自己的这双手在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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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镇已渐渐没在山林背后,一路上众人尽皆无语,唯有不断挥动的马鞭似乎在试图驱赶心中的不快。
李冰突地勒马,马蹄高高踏下,溅起几粒碎石来:“林胡子,你去办一件事。”林胡子面色肃然,“堂主尽管吩咐。”
李冰的目光在夕阳下令人难以捉摸,“去查查咱们究竟有多少哨站拿不到每月的例银。”林胡子闻言大喜道:“堂主放心,要和罗意通那老小子算总帐,属下一钱银子也不会少算他的。”
李冰伸手拈住一掌零落的枫叶,叹息在风中轻的几不可闻,“不,查清楚后每月从咱们堂拨些银子下去。”
林胡子愕然道:“银子不是向罗堂主要么?”李冰握着马鞭的手指微微发白,淡然一笑道:“我怕罗堂主贵人事忙,转眼便记不得。”说着马鞭在半空中狠狠挽了个响,胯下骏马一声长嘶,迈蹄飞奔。风急急刮过耳边,李冰心中冷冷笑着,罗意通,你这算是给我眼色看么?
几掌红色枫叶在身后零转飘落,黄昏时分,起风了。
起风了,额前的秀发轻轻扬动,露出精致的五官来。湖水的波纹游离在她白玉般的面庞上,淡青色的小麾,天蓝色的发结。清澈如水的少女,瞳人深处却似有一股化不开的愁思,这样伤神的目光,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眼中。湖中一条水鲤探着头,似乎在好奇为何这个少女总会在夕阳薄暮之时独自徘徊在这里。
果然又在这里,断水侯远远望着夕阳湖畔的谢无霜,心中黯然一叹。四季的一个轮回,虽不算很长,但却足以让一个女孩子渐渐长大。每每当谢无霜在自己面前撒娇的时候,断水侯就会感到一阵心痛,因为只有他明白,在谢无霜无邪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心事。
当真是物换星移,人事全非了。断水侯转身踏上碎石小径,一抹苦笑浮上嘴角,其实变了的,又岂止是谢无霜一人。自远举立为太子,这还不到正式称王的时候,朝中的大臣却已换了一大批。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断水侯是明白的,但望着旧时故友一个个远去,断水侯心中总是忍不住的悲凉。
一片落叶从眼前悠然滑过,断水侯伸手去捉,却堪堪慢了一分,拿了个空。只是一载而已,自己却也老了么,是该和老友们一起去闲钓了么?断水侯摇摇头,突地无奈一笑,其实太子何尝不想自己这个辅政大臣早早告老,好让他早日独揽大局。
只是自撵昀陡遭巨变,槐国一直虎视在旁。一年来两国在边境大小冲突不断,太子纵然急着早揽大权,却也明白,撵昀这岌岌可危的大厦,还要自己这老臣撑着。朝中人事变动如此之大,已是人心不稳。若非凭着自己昔日在各国打下的一些关系,在各国周旋。今日之撵昀命数如何,实是难料。
年轻人行事总是欠些考虑。不论是太子还是他,断水侯深深一叹,眼前浮现出李冰微笑着的面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