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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故情之所以为情,移之不可,夺之不可,离之不可,舍之犹不可。未见其人,固思其人。既见其人,仍思其人。不知斯人之外更有何人,亦并不知斯之即是新人,乃至身之所当、心之所触、时之所值、境之所呈,一春一秋,一朝一暮,一山一水,一亭一池,一花一草,一虫一鸟,皆有凄然欲绝,悄然难言,如病如狂,如醉如梦,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之境,莫不由斯人而生,而要反不知为斯人而起也。虽至山崩海涸,金销石烂,曾不足减其毫末,而间其须臾,必且至憾于天地,归咎于阴阳;何故生彼?并何故生我?以至形朽骨枯,神泯气化,而情不与之俱尽。是故情之所结,一成而不变,百折而不回,历千万劫而不灭。无惬心之日,无释念之期。由穷而变,变而通,通而久,至有填海崩城,化火为石,一切神奇怪幻,出于寻常思虑之外者,斯即有灵心妙舌、千笔万墨,而皆不能写其难言之故之万一:此所谓情也!夫情者,大抵有所为而实无所为者也;无所不可,而终无所可者也;无所不至,而终无所至者也。两人之情,如是而已。不然者,男女夫妇,天下皆是也;房帷床笫之事,天下皆然也。奚必两人哉?知此乃可以言情,言情至此,乃真可以悟。

或曰:“《红楼梦》,幻书也,宝玉,子虚也,非真有也。女子乃为之而死,其痴之甚矣!”嗟乎!天下谁非子虚?谁为真有哉?痴者死矣,不痴者其长存乎?况女子之死,为情也,非为宝玉也!且情之所结,无真不幻,亦无幻不真,安知书中之宝玉,梦中之宝玉,不真成眼中之宝玉耶?则虽谓女子真为宝玉死,可也。

恶鼠

某恶鼠破家,求良猫,餍以腥膏,眠以毡罽。猫既饱且安,率不捕鼠,甚者与鼠游戏。鼠以故益暴。某怒,遂不复蓄猫,以为天下无良猫也。因设机,鼠弗蹈;饵以毒,弗食。某怒鼠,殆无虚日,然无如何也。他日失火,焚廪及寝矣,某趋出门外,大笑不止。邻人为扑灭,某大恚曰:“鼠辈方歼于一炬,诸君救之,何也?”

侠君曰:余甲辰家居,屡厄于社君。室中木器殆无完者。暴斗之声,夜作于楼上;虽熟寝,每为惊觉,余固弗较也。其后理架上书册,鼠迹纵横,于是亦有恶焉,乃檄猫捕之。而家有一猫,性不嗜鼠,迥与常猫异,捕不捕,未可知也。口诛笔伐,聊快余志,虽一时戏作,追录于此。良足助此公张目。某檄曰:

噫嘻哉鼠也!金枷败类,火浣馀妖。肯艮象之光明,属子辰子阴暗。播须弄黠,满腹藏贪。侠五技以偷生,持两端而避患。异乎君子,不嫌径窦之羞;譬诸小人,共犹穿窬之盗。遂乃捕逃有薮,封植多方。恃凭社之难熏,谋处仓而逸获。户庭不出,儋石常储,何老饕之无厌,犹小窃之不已。穴居若墓,时砺穿墉之牙;粒食如山,不果饮河之腹。寻鱼盘盎,盗肉庖厨。入橐拊床,既惊宴坐;翻盆窥甏,更搅清眠。庭础楼棼,凭陵而暴斗;冠箱衣笥,灭裂而游行。斯已难容,吾犹不问。乃至闲床尘迹,波及连屋图签;高架云编,资为循墙阶级。丹黄剥蚀,余方苦亥豕之讹;缥碧耗残,尔更助蛃鱼之虐。虽百城徒拥,未免可羞;而三箧频忘,岂能无憾?

呜呼!乌圆不作,白老难求,方幻化之无穷,讵鸱衔之可尽?发机匪易,掘隧仍难。遂以丸而旋来,却以刀而不畏。寸光昼逞,万状宵兴。跳梁已过于悬猱,营窟还多于狡兔。见忘吐肠之悔,稔恶不悛;即置剖腹之刑,馀辜莫逭。惟尔猫奴,实称鼠将。循名核实,非徒夸饭鸭之能;积事程功,宁虚有衔蝉之表?况乎修鲁直之聘,礼数良优;护放翁之书,职司攸重。岂其花阴趁蝶,雅好清闲;楸局翻棋,徒供戏弄。以致室无完器,案有残笺,听若辈之公行,如强邻之逼处。甚或薄荷沉醉,苦竹横陈,纵夺食而无争,便同眠而不拒。扼喉真俟于来世,锯耳定卜于何年?虽曰慈悲,得毋懒惰?尚及全更鸡德,大奋虎威;暂开似线之眸,速掉如蛇之尾。罻兹宵小,歼厥渠魁。庇及椸枷,勋存几席。途原非远,姑同入灶之行;味即不佳,聊当餐鱼之饭。庶几眠毡藉毯,略用武于爪牙;亦免撤瓦张罗,差解嘲于耳目。噫嘻!诘猫无计,将求许迈之书符;磔鼠惟文,窃比张汤之断狱。檄下,如律令。

忘误

某夜梦邻人招饮。旦而诣之曰:“公何事召客?”主人讶然。某亦徐悟曰:“殆梦耶!”大惭欲出,主人笑留之,为具食。他日,邻真召之饮,某疑亦梦也。使者敦促至再,始敢赴。

又有某公者,尝自外入,见其妻共男子款语,大怒,更不审视,遽上常叱曰:“何物狂子,白昼公然调人妇!”妻诟曰:“瞽也,何妄言之甚?”某因谛视之,妻弟也,惶恐笑谢。后其妻私一少年,值某于寝门,奔去,某愕然,徐忆前事,以为妻弟也。诘妻曰:“舅何一匆遽?”妻因绐曰:“恐复见叱耳!”某信之,亦更不忆面目之不似。

又李某者,性纰缪。里中岁暮家书邮至,诸商于外者,其家各就邮索书。李遽闻之,亦往索。邮问:“公何人在客?”李恍然曰:“固无之。”一笑而返。

又某公者,尝昼寝,同侪者戏剪其髯,仅存萌蘖。某醒亦殊忘之,妻见而大笑,问公髯安在?某台探颐,记向果有髯。适有剃发者过其门,遂疑髯为所薙去,径执而拳之。其人骇问,得其故,力辨乃解。

或假某公衣数日,送还之。某已不记,但问曰:“欲质耶?估耶?”或因诡应曰:“亦估耳。”与往复竞价,竟以数千钱买之。

某生就傅于外,数归视其妻。一日者。又将归矣,其友伺其睡,戏取灶煤画圈于其腹,生固弗觉也。及生来,友故避而出于外,迟回而后入。生问曰:“公何之?”友故不即答,又故作忸怩之色。生诘之,友乃长揖曰:“公素长者,又厚昵于我,我不忍复欺公,然公不罪我,我乃敢相告!”生曰:“诺。云何?”友曰:“适访公于家,公已 出,暂遇贤夫人,蒙其眷爱。”生骇然未信,友曰:“其脐下有圈,吾所画也。”生大怒趋归,见其妻,亦更不他语,趣解衣而验腹焉,果有圈,始数而诟之,拂袖竟出。偶就溺,见己腹有圈,始悟其印也。复归,妻已挂梁间几死。

某氏女将嫁,其母戒之曰:“婿家不可深恃也,须自计以防厥后。”女曰:“诺。”既嫁,数盗钱谷藏母家。姑觉而出之。母乃谓女曰:“吾固曰不可恃也。”

县中代人受杖者曰毛鬼。某乙闻而慕之,乃代某甲杖,与之二金。既受杖,楚甚,急以二金赂行杖之隶,杖乃轻。乙出谢甲曰:“非公金为赂,杖几死。”

虾蟆作雹

京师某公,尝参喇嘛章嘉师。适雨雹,问雹何以成?师漫应曰:“虾蟆所作耳。”某公意其诞,师曰:“姑志之,异日见之当信耳。”后某公以事西出嘉峪关,值天昏欲雨,止野庙中,见土人聚观河上。问何故,曰:“视虾蟆作雹。”某公顿忆师语,近观之,见虾蟆千万衔岸上土少许,复饮水河中,已,张口岸上,口中皆雹也。大者成大雹,小者成小雹,须臾吐之,风捲而去。

水先生

顺治中,虎贲某公者,延水先生傅其子。水盖越人,年可四十馀,风貌冲蔼。某休退之暇,常与晤言,颇契洽,盖宾而友之者也。水每值三六九日,必出访友人。积二年。某偶宿斋中,与水对榻。一夕漏下俱寝矣。夜中某觉,见水坐灯下,身已急装,匕首照人,气若鬼神,非复故态。乃佯寝以侦其变。俄焉门启,剨然遂去。某骇而俟之,将曙,门复启,水至。提人首累累滴血,徐取药弹之,皆缩小,尽纳口中,灭烛就枕睡。某悸甚。明日,水问曰:“夜来须见否?”某讳之。水笑曰:“形迹既露,敢不告公?昔闯贼寇乱,某从其副小红狼,知其无能也,去之。贼乃恨我,诱杀我父母妻子,我方欲报之,会大兵入关,妖孛溃除。知此贼遁去,廉之数年,今始毕之,向之屡出,良为此耳。公遇我殊厚,然不可留。”乃别而去。

陶 金 铃

姑苏小伶陶金铃,本良家子。少业儒,尝赴郡应童子试,旅于城南卖酒家。夜梦某观察宴客,召梨园长乐部佐酒,演《玉簪记》,所谓潘必正,陈妙常者也。金铃故不习优,亦殊自忘之,扮妙常而登场焉。管弦金鼓之间,进止合度,而声情特妙。

乐阑宾散,诸伶皆退。观察独召之入内,小酌于媚香之楼。翠钿红袖,姬侍如云。金铃是时年十有五矣,杂坐其间,星眸环照,莫敢谁何。一名绣云者尤丽,其属意金铃也亦尤厚。于是次第度曲,竞斗歌喉,间有误处,使金铃正之。后堂丝竹,视当声为胜。

已而观察曰“旧曲习听,宜各奏新声。”一姬乃唱曰:“袅袅腰肢细,是楼外垂杨,教人旖旎。晓鬟偷学暮鸦飞,更琼梳小掠春云腻。新月纤纤,刚描一线,赛不守两弯眉翠。问秋千锦索系罗衣,直恁莲勾飞起,为前日双燕来时,斗他剪水凌风戏。单消受不惯香醪滋味,倩郎君转倩桃花,替侬家今夜为郎沉醉。”观察顾金铃笑曰:“汝权为桃花可也。”遂酌以饮之。金铃亦取大斗,引满奉观察。一姬继唱曰:“烛花儿分外光荧,酒波儿分外香馨。宫纱扇子裹著袖儿擎,背面儿漏出梅花影,闪烁了郎的眼睛。偷觑了几回,只是不分明。登时恼乱狂蜂儿的性。这一夜是何等恩情,何等光景。到如今隔着纸儿唤不应,对着帐儿呼不醒,敢则是你侬故意儿薄幸。”观察大笑,为连举数觥。

一姬又唱曰:“窗纱密密,帘押重重。围住了一楼春梦,透不出一线儿春风。海棠全是旧时的红,盼不上黄昏细雨沾花重,有多少风催雨送,倒不教艳色竟成空。不敢恼公,不敢恼侬,恨孤鸾无故飞入侬的命宫,甚因缘把红丝牵动?”一姬唱曰:“凤箫儿吹得人魂灵飘飘,筝弦儿拨得人情丝袅袅,玉笙儿吸得心花摇,檀板儿拍得泪珠儿掉,一声声都是断肠鸟,唱得樱桃唇焦、莲花舌翘,意思儿仍是没分晓。好模糊的相思曲调,准备着银壶漏尽金鸡叫。”或风情之靡曼,或哀怨之缠绵,金铃斯时若近若远,若危若安,嗒焉坐忘,不疑身在人间也。

最后绣云发声,声尤掩抑不可听。其词曰:“一抹青螺,一寸横波。甚玉兔化身,浑似嫦娥。饶是聪明,真假雌雄猜不破,一霎时春愁无那。周旋回避,尽教人两般都错。却待恁般才可。料不是闻清歌,唤奈何?小黄鹂飞上花梢坐,花枝忒煞多,怎到得吾侬两个。此意同缄锁。上天日月,下地山河,眼前灯火,只落得侬知他意渠怜我。”时观察已中酒昏然,故然女歌词俱不闻也。”

少顷,这金铃出宿于西轩。金伶甚惆怅,伏枕凝想,恍惚成寐。忽梦一侍儿来请,遂引之至一阁中,香兽氤氲,珠翠溢目。却见绣云宛然在榻,起迎金铃。遽相偎倚。金铃私问:“观察亦安在?”绣云曰:“此时尚关渠事耶?幸复无虑。请君为潘郎,吾为陈姑,复演《窃词》一折耳。”金铃喜甚。方欲搴帷,忽闻帘外鹦鹉连呼:“相公来!”绣云推之,乃惊寐,则身仍卧西轩中。

且悔且忆,而謣然一声,忽复张眼,则身实卧卖酒家,并非西轩也。朝暾射牖,揽衣遽兴。而雀方斗于两檐间,破瓦在地焉。深自嗟讶,盖梦之中又占其梦矣。梦中情事,记之了了。他日以所演《玉簪》,质之梨园,节目皆合。

金铃由是竟善讴。试度他曲,过耳辄能。既而学使者按试,金铃不见录。而闻他郡梨园果有所谓长乐部者。潜往访之,则部中诸伶恍然如旧识。益讶向者之梦良非偶然,殆数也。乃易士而优,隶长乐部,声伎为一时之冠。大江南北,转徙经年。果又有所谓某观察者。一日置酒宴客,果召长乐部奏技。至则台榭犹是也,宾客犹是也。是日果演《玉簪记》。酒阑客散,果召之入内小饮。观察诸姬又皆如旧识。桃源重来,槐安真到,事境虽是,而情转深矣。既而莺簧珠串,歌管皆同;酒盏觥筹,笑言无异。惟绣云玉肌瘦损,蛾黛凄然,终席无一语,不复歌前日之曲,此其小变也。

及小酌既罢,金铃果出宿西轩,欻然入梦,梦入于绣云之寝。心惩前事,不暇他语,欲亟遂幽欢以偿夙愿。而既见绣云殊不自由,转辗之间,竟忘前事,仍问“观察安在”,仍作潘郎,仍闻鹦鹉呼“相公”,仍为绣云所推而觉,仍卧西轩中。瞿然自惊,爽然自失,复哑然自笑。盖是夕之梦,畴昔梦中之梦也。数之前定者,卒不或爽,竟有如此梦中之梦、戏中之戏,变幻于是焉极矣。

金铃本名铎,金铃其小字也。人以其伶也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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