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
我曾经和许多人谈论过朋友这样一个话题,有些人是从做朋友开始做成了同事,有些人则是从做同事开始做成了朋友。年过不惑,想及几年前说过的这话,越发的认可了:有些同事做一辈子也做不成朋友;有些朋友一旦做成了同事,便再也回不到做朋友的境地。我自得于这种说法,虽然颇不积极。我和史振亚就是从做同事开始做成了朋友的。我曾和史振亚共事三年有余,后来,又像最初我们走到一起一样,又都东西南北地各赴前程,光阴流转,已有数年,然联系却一直没有中断过,天长日久了不见,总得想方设法见上一面。朋友便是这样,从来不需要想起,但永远也不会忘记。
史振亚的散文已经读过很多了,也曾编发过他不少的作品。从年龄上来讲,他或许应该写得更新潮一些,但是,他还是写得很传统,不过这种传统不是一般的挂靠或者取巧,而是从骨子带出来的传统,朴实而浑厚。
史振亚出生于农村,因此对乡村怀着深厚的感情。在这本集子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写乡村生活的,他把生活的积淀与阅历全部展示出来了,写得很有感情,细腻的细节,真实的场景,生活化的语言,铺排得相得益彰。
“在我的记忆里,驴子是村庄的一根肋骨,能让一个人的神经通过它的蹄声与村庄的某一种情愫紧紧地连在一起,任凭谁的力量,也无法改变。每一次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母亲早早地准备好了洗手洗脸的水。可她迎上来并不是拉我的手,而是接过缰绳,轻轻卸去驴子身上的夹板,然后端出一簸箕食料让它吃,一头驴子的归来胜过一个儿子的归来。”“一只老鼠沙眯着眼睛从干旱了一季的土洞里窜了出来,看了看风的方向又缩了回去。”“一碗饭盛的是光阴,是亲情,是由不住的内心安稳。”“他们知道,风停之后,大部分被改变方向的东西还会变回来,就像季节转换一样。”
有真实的生活,才会有这样的细节;有真实的感情,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史振亚的作品整体上有一个基调,那就是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感,而这种沧桑感在诗意的表达中显得凄美迷人:
“我不知这只黑蚁活了多长,走了多少路。从它肥硕的身躯,我猜测它可能活了好几年。好几年,黑蚁也许从这座山爬到另一座山,也许从谷底爬到山顶,也许从一个人的身上爬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黑蚁》)“没走多远,很多人就以为他走得很远了。说话间,一些人离开村庄几十年也没回来,好像被风吹走的一粒沙子跑得远远的。留下的人站在村口往外看,也没把谁的脚步拉了回来……”(《走不了多远》)读着这样的句子,总是要被那诗意的忧伤触动,就是在这样的伤感中,一息一叹。
而在另一部分文化随笔中,史振亚将自己蓬勃的激情与深邃的思索融汇在了一起,显得老气横秋却又不失鲜活苍劲,视野开阔,深沉厚重。西出阳关,他有这样的问语:“一场战争搞到如此地步,谁敢爱国?”(《西出阳关》)在元上都,他有这样的感慨:“倘若一个民族抑或一个政权到了没有斗志、失了勇气的时候,再瘦死的骆驼也会有骨头散架的一天。更何况这样一个拥有游牧秉性的民族在入主中原百年后,竟也失落在自己的手上。”(《元上都怀想》)同时也有了这样的认知:“这个千百年来习惯于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在礼仪颁行并实施数些年份后,越来越不愿循规蹈矩了。”(《元上都怀想》)
史振亚的语言,有着很强的弹性,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奔波了好多年的人从外面回来,说不出多少多余的话……已经躺在炕上的人知道,又有一个人从外面回来了。”“一路上,行走的影子也有心事。”“吹着吹着,就把童年从池塘边吹到城市的一个拐角,然后又被许多废弃的垃圾袋挟着,跌跌撞撞地在一幢幢高楼间翻滚,从一个果园到一块田地,一直飞到一口老井旁,被挂在一棵还没有露出嫩芽的树枝上。”“摘下草帽随便扇扇,头顶那片流云卷成了曲子。很多故事把时间翻涌成皱纹,一路奔波。”
这样的语句看似平实,但读后总要让人掩卷而思。
“一场风吹来,春天也近了。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见了自己的童年,也看见了一根长在神经里的肋骨。”
我特别喜欢这句话,史振亚诗意地表达了忧伤,同时也奠定他的散文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