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麻雀是鸟中的狗，是狗变成鸟的化身。你看，它飞到啥时候，到点就回到屋檐下的窝。早晨飞出去，晚上飞回来。麻雀和狗一样，不会忘本。日子再苦再难，再苦再累，还如同往常一样，飞来飞去，蹦上蹦下，无忧无虑。麻雀不嫌家贫，也不嫌母丑。它们守家比人忠诚。屋子再破，房子再烂，一直守着。除非拆房建屋，麻雀才会跑到另外一个地方。等房屋盖好了，它又回来了。麻雀天生勤快。它勤快得让人都有点烦了。你瞧，它天还没亮就早早飞出去找吃的。草地里、草垛上、稻田里，到处都是麻雀。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天一亮，麻雀就穿过雾濛清晨在田野里飞来飞去。它们比人起得更早，摸着黑就开始找吃的。人跟在后面，迟一会儿就觉得麻雀把东西吃完了。
到秋上，人与麻雀的争食战更激烈。麻雀喜欢秋天的草汁味，更喜欢稻子怀苞时的滋味。早早起来，飞到稻田里，逮住稻粒就吸食。麻雀吃稻汁就像人吸烟，虽然少，但很过瘾。可这种过瘾却让人想不通。这不明摆着争食嘛。于是，入秋时节的人雀之战最明显、最激烈。好些时候，麻雀一群群扑啦啦扎进稻田，抱住稻头就吸。那是麻雀一年当中最过瘾的时节啊。甜蜜的稻汁香味让它们乐不思蜀。这个时节，麻雀被稻汁香晕了头，也被贪婪搞错了方向。它们忘记了与人为善、和睦相处的律条，也忘乎所以地涌入田野与人相争。这个时节，麻雀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自责，相反却陷入一种夜郎自大的陶醉。也许，只有在秋天这个时节，麻雀才能过上最幸福的时光，也能狠狠地饱一饱一年当中最美的口福。
在田野之间享受快乐的麻雀飞奔着，而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却用另一种方式阻挡麻雀的干扰：这些精灵变着法子吸食稻子，带给人的只能是粮食减产、生活困难。只有轰走麻雀，稻子才能免受其难。于是，村庄响起了鼓声，敲起了锣声，吼出了喊声，只要是声音，全部用上来。也怪，麻雀天生胆小，听声而飞，遇人而走。它那颗蜿豆大点的心盛不住事，稍微有个风吹草动，跳腿飞走，然后一忽儿一忽儿，仿佛蛙泳运动员在低飞的空中留下一道让人无奈而又感慨的痕迹。也许只有麻雀才能这样大胆地在人的屋檐下没遮拦地生活，也只有麻雀才能这样亲近地与人捉迷藏。试想想，喜鹊、乌鸦离开树，只能离家出走，再建新家，而麻雀天生适者生存，只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能顺势而为地搭窝成家，然后无所畏惧地开始新生活。麻雀和人一样，大胆又世俗地闯世界。许多个村庄里，麻雀与人相依相偎，终其一生，其他的鸟，好像跟不上。比如鸽子，除非豢养寄食，绝不会与人贴得那样近。在外面胡飞乱跑的被冠以“野鸽子”的名号，不是被枪打，就是被车碾。麻雀虽小，但论起生存却是鸟中强者。
村庄的麻雀从没有消失过。它和那些经了风雨的树啊、土墙啊一起，生生不息地留在村庄里，就好像村庄的一部分，谁也挥不去。特殊年代里，麻雀曾经减少了许多，但谁也找不着它们的痕迹，哪怕是一只麻雀的尸体。可无论是人背起背斗到野地里拾粪，还是赶着羊儿到外面吃草，还是挖洞掏鼠，谁也不知道减少了的麻雀跑哪儿去了。除了用枪打死之外，麻雀集体消失简直就像一个谜。有人说被天上的鹰吃了，有人说被野外的猫叨了，也有人说麻雀集体跑到另外一个地方自尽了。但这仅仅是猜想。后来，麻雀渐渐多起来后，人们又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前代人一天天老去，后代人多了些沉迷，更少了些故事。许多后来出生的孩子没那么幸运，不能像庄稼一样生长。大多数在重重呵护保护下与外界隔绝着。即使有些生长在村庄里的孩子，也难以找回自己童年的快乐。他们失去的也许比麻雀失去的还要多。这是规律。当天空缺少充满灵感的飞翔时，许多孩子脑海里缺乏的不是生活的感觉，而是鸟的想象。
麻雀依然在人们的视野里飞来飞去。那一群一群的麻雀像上天洒下的星星雨，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正因如此，许多人对麻雀从来都没有上心过。这些天天与人相处的鸟儿，从来都没有受宠的感觉。它们在人的眼睛里，只不过是一只只飞来飞去的东西，有无都是一样的感觉。它们是狗鸟，却又比不了狗。狗是看家的，天天都有人去喂。而麻雀是鸟，只能顺势叨几口。喂鸡了，从树上飞下去抢几口；喂猪了，跳在猪嘴边吃几粒剩食。许多时间，麻雀吃的是虫子。毛毛虫、小树虫……只要是蛹类虫，麻雀就吃。可惜一年当中，能吃上虫子的时间太短了。短暂的季节让麻雀能吃上可口的虫子真的不多。没办法，只好顺势与人争几口。麻雀让人生厌，但这个装糊涂的狗鸟从不计较，这个尖嘴麻毛的精灵也从来不挑食，它们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用一粒粒残食养活着自己。
可这些品质，在许多人身上丢了，有的连麻雀都不如。
麻雀徘徊在人的视野里，却永远没有过多的奢望与期盼。
麻雀是与人相伴时间最长却从不需要人去操心不用人去管的鸟。但人总是在嗤之以鼻的成见里阴骂着麻雀。麻雀无意之间得罪了人，却永远不知其中的原因。它在飞来飞去的影子里依然如故地与人相处。秋天的村庄，有麻雀的天空更热闹。那些和村庄拥有同一种颜色，拥有同一种想法的麻雀在嘻嘻哈哈的飞翔中与人对峙着。直到一个金灿灿的季节结束，这场没有胜负的对峙才算告一段落。之后，谁也想不起对方的过错。包括人，也暂时地忘记了麻雀在新粮上来之前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麻雀飞掠。
实际上，麻雀和其他东西一样，都是村庄的一部分。只不过，这种在人们眼里不是鸟的小家伙从来没有正规地得到村庄的认同，也从来没有强行地让人承认它们的地位。它们需要的是与人相处一起的安然和自在。
麻雀算是通人情的鸟。
三
乌鸦飞走了，远远消逝在村庄之外。宽阔的天空中，一下子少了些灵感。巴掌大的村庄连这黑东西都盛不下。可乌鸦走了，走得无影无踪，也悄无声息。
起初，人们还庆幸：走了就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两只鸟么。可过了段时间，人们觉得缺了个啥。眼界里少了样风景，就像丢了件东西，空落落的。
少了乌鸦的日子，村庄宁静了很多。可宁静中却有种不舒服。树没了，阳光可以毫无遮拦地闯进任何一个地方。风也可以随便钻进某一个角落。但人不能随便在天地间晃。一晃，就有人看见。让人看见，闲话就出来了。这期间，闲晃的人不多。远远的路途上，人影子很少。村道间除了鸡猪狗的叫声，便没了其他。
地上的样子是这样，那天上呢？
树砍倒以后，天空里除了一些麻雀斜刺刺掠过外，就是来回翻滚的塑料袋。那些塑料袋没翅膀，却比鸟飞得更远。有的飞到了山里，有的飞到了城里，还有的穿过了江河。
村庄的鸟被代替了。
我站在杨洪桥的村头，没缘由地看天。天大得很，宽展展的像塬上无垠的田野。这片田野种满了云彩，红的、白的、灰的、黑的，起伏成各种样子。要是能摘几朵白云做被褥，睡在上面做梦多好。可梦在哪里？天空里没了鸟的影子，就像人没了心劲一样。
这样想着，一只小麻雀突然从眼前飞过。娇小的痕迹像刀子一样把风景割成两半。一半是明亮，一半是晦涩。明亮的风景有云彩，晦涩的风景没鸟声。村庄的风景有什么？有天空。村庄的天空有树有风有鸟有人还有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庄稼。可现在呢？庄稼地赤裸裸的，连风也挡不住。那些鸟跑得光光的。原来和麻雀一起守着村庄的还有乌鸦和喜鹊，现在只剩下麻雀了。麻雀是个守家的，乌鸦和喜鹊呢？
乌鸦和喜鹊都是好鸟，都是吃虫的鸟。可人按自己的理解给它们下了定义。乡里人对乌鸦不好，主要是乌鸦的声音。呱———呱———粗糙得像青蛙。遇上不顺心的事，人把罪过丢给乌鸦，好像一只鸟坏了他的好事。乌鸦哪有那本事，自己的窝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哪能替人背黑锅？可人经常把罪过撂给乌鸦背。有时候，几个人一怒之下还找杆子捅鸟窝。乌鸦惊恐地从窝里飞走，然后在空中盘旋，眼瞅着窝被人端了。乌鸦想不明白人怎么会这样。可口毕竟被端了。没窝了怎么办？再造呗。往哪儿造呢？乌鸦没别的选择，只能是树。树给它们遮阴避雨，还给他们挡风御寒。树是乌鸦精心耕种的一块田地。那些长满叶子的绿荫是乌鸦土地上的庄稼。没了树，就等于没了田地。呆在枯枝冷叶上是难受，来回盘旋在无树的上空更是难受。乌鸦不像麻雀那样轻巧，能吃虫子还能吃粮食。乌鸦除了吃虫子，便只能吃陈腐死尸。春夏里还能吃些虫子，秋冬呢？季节的变换让乌鸦活得很艰难，可谁也不知道乌鸦的苦处。乌鸦的苦处只有乌鸦知道。窝让人端了，还可以垒。垒低了，人还会捅掉，只能往高垒。垒高了，谁也够不着。于是，乌鸦一遍遍另择高枝垒自己的窝。有的一两年再垒一个新窝。垒新窝不是给自己，是给长大了的子女。孩子长大了，迟早要有自己的家，不能老呆在一个窝里又挤又闷，得给它们再垒个新窝。杨洪桥沟渠边的几棵大树上有好多个窝，都是老乌鸦给子女长大后单另过生活垒的窝。
现在，一大片的树没了。不是虫子吃了，就是让人砍倒烧柴了。杨洪桥的树让虫吃了。虫咬的树来年不长叶子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人就找个锯子把树放倒。连同乌鸦的窝一起放倒。树没了，乌鸦往哪里走？盘旋在飞翔的天空里，乌鸦迷惑极了。几十年经营的土地就这样完了？乌鸦流下了泪。乌鸦想找个人说说，就盘旋在某一家的上空。可谁也不理它，还嘴里嘟嘟囔囔地驱逐着它们。乌鸦悲伤极了。它身上的黑毛让飞翔的天空有些醒目，却有些晦涩。
乌鸦比不了麻雀，是因为没有麻雀那样能适应。乌鸦也比不了喜鹊，是因为毛太黑。
一片天空很快没了乌鸦的影子。
乌鸦流着泪走了。
四
乌鸦前脚刚飞走，喜鹊后脚也走了。
好几户人家某一个清晨醒来后，发现平时叫得欢实的喜鹊不叫了。抬头看看天空，喜鹊也跑了。喜鹊跑了，有多少喜事能够重来？喜鹊在的时候，只要一叫，就有好事。过不了多久，村里就有唢呐声，鞭炮声，还有车来车往的声音。不是女儿出嫁了，就是后生娶媳妇了，多好的好事。望望树头的喜鹊，真好。大事办完，一些声音又延续了好一阵子，一大片笑声把整个村庄都陶醉了。
人心里，喜鹊确是好鸟。可现在，喜鹊也跟着跑了。
杨洪桥村头的杨树原来有好几个喜鹊窝。头几年有人要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说，谁把喜鹊窝端了，谁家就没好事。一句话，唬得几个小伙子不敢动手了。有个后生偏不信，在某个黄昏趁人不备偷偷挑了喜鹊窝。过了几年，那后生的腿子被驴车拉折了。好端端的日子一下子出现变故，原来说好的媳妇也飞了。
村里人信喜鹊，也喜欢喜鹊。许多个早晨，有几户人家醒来的头一件事就是听喜鹊叫了没有。叫了，心里喜滋滋的，还叫屋里头的做一锅子好饭，收拾收拾屋子，以便有人来了不被笑话。几次，喜鹊的叫声应验了。某一个大清早，喜鹊连叫三声，没过个把时辰，前村的张三就到村里收米，且是现金交易。正愁着卖粮呢，人就跑到门上来了，多好的事。于是，家家户户高高兴兴地在家门口就把粮卖了。某一天正午，喜鹊又叫了，城里扶贫的同志来了，带来一个以工代赈的项目，多好。赶紧招呼人，把村里的渠沟全部修复一下。喜鹊登枝喜临门，谁说这是迷信？好几户人家听着喜鹊声乐得屁颠屁颠的，有时候连走错了方向、走错了门都不知道。
喜鹊是好鸟。可现在喜鹊不见了。不见了不是因为没有树，而是树死了。树死了，喜鹊呆着也没意思。喜鹊的天空是活泛的，生机的。没了活泛的，又少了些生机，呆着心慌。喜鹊的声音好听，清脆，还一波三折，嘎嘎，嘎———拖长的声音好像生活的咏叹调，又像正流行的通俗歌曲，让人听着舒服。树下的人喜欢听它叫，可它偏偏不多叫。喜鹊不轻易开口。它就是这种鸟，一只不愿多说话的鸟。除非憋得太久，才嘎嘎叫几声。安静的时候，它一声不吭。喜鹊沉得住气。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叫，什么时候不该叫。飞翔的时候，它不叫；和老婆孩子聚在一起时不会叫；天气阴沉时不会叫。它的叫有讲究。听得村里有点安静了，郁闷了，它就叫几声。觉得时间长了没动静了，叫几声。叫几声不是给人报喜，而是让人知道，旁边有个天天看他们的它。叫几声是看看和自己相处已久的人是不是还在。要是叫了有人出来，那说明自己没有被人忘记；没人出来，要么人走了，要么自己不是太重要了。
好多日子，喜鹊一叫，树下喧闹。嘈嘈杂杂的树下，过不了多久就有锅碗瓢盆响起来。或者远远从村外的路上走来几个人，开来几辆车，送来一些东西。这些本来就是村子要发生的事情，让人以为喜鹊给预测的呢。喜鹊能不能办好自己的事都成问题，还能给人预测？喜鹊压根没想过这些。它飞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人指指戳戳地东一头子西一头子来回走，只不过是一种东西来回蠕动罢了。它眼里看到的人是个什么东西，只有喜鹊自己知道。大多数时间，喜鹊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飞回自己的窝。蹲在窝里往下看，树下的人有规则无规则地奔波像一场场戏，哭了笑了怒了喜了走了来了停了跑了，丰富又好奇。某一天树下没动静了，喜鹊乘清晨空气正清新的时候又叫了起来。然后，树下的村庄又动了起来。喜鹊又蹲在那里看起来。树就是喜鹊看戏的看台，离开树，蹲在哪里看戏都不舒服。喜鹊啥时候想看戏了，就提前在清晨的空气里叫几声。它的叫是一场戏的前奏，梆子一叫，人间百态全出来。看戏看得时间长了，喜鹊成了村庄的一部分，也成了村庄天空里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可谁知道，喜鹊也有一些习气。喜鹊沾喜，自然讲究条件和环境。看的戏多了，喜鹊喜欢有人气的地方。哪家院子前有棵大树，它就在哪里垒窝。村里人经常去的地方，它就捡那里的树新安一处住所。有时，还约上几个同伴精心修一些树上别墅。它不像麻雀东跑西颠地找个地就行，也不像乌鸦老是把窝垒在离人很远的树上。喜鹊的窝老是垒在人堆里。哪点有人，哪点的树上就有喜鹊窝。喜鹊与人凑热闹，都凑出一种心安理得了。村前村中好几棵大树上，都有喜鹊的窝巢。住在这些窝巢里，喜鹊的人气很旺。它希望自己一直就这么看着人在树下演戏，也更希望自己长久地呆下去。
可喜的也有失算的时候。
一场虫害把树吃了。虫吃的树渐渐死了，死了就会朽掉没有用了。人把死掉的树放倒了。连喜鹊认为最安全最有人气的树也被放倒了。树放倒了，看戏的台子就没有了。没得戏看有什么意思？喜鹊振着花白相间的翅膀飞到空中，很惊恐地看着地下。
喜鹊没想到戏看到最后，结局竟是自己的悲剧下场。
某一天清晨，喜鹊也流着泪走了。飞翔的天空里找不出哪一条痕迹是喜鹊留下的。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