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走累了就停下来。路边的树会遮阴。花间的蜜蜂会送来嗡嗡的香气。趁着好季节,先把心情调整好,再琢磨后面的事。有些事不是想快就能快出来的,有些非得熬。熬过一阵子也许会更好。也许路边的树会叫醒你,也许花间的露水会拂湿你。只要有心劲,哪里都有路。
摘下草帽随便扇扇,头顶那片流云卷成了曲子。很多故事把时间翻涌成皱纹,一路奔波。不少情节还把影子烙上美好的印记,一走一动跟着自己。一起出来的人,有些折了回去,有些远远落在后面,还有些走得更远。无论如何,跨出门槛一步,脚的方向全得自己把握。
走到哪里,是自己的事。
往外走,没有谁能把谁的脚步拖住。也没有谁能把走出的步伐天天记在心上。只有女人做饭的时候,还能想起一个人的形象,只有自家的娃们站在风里眺望远处能有一个熟悉身影归来。亲人心里丈量的距离比一个人走出去的路程还遥远。
走出家门时间再长,也走不出亲人的思念。
很多人抬起脚继续往前走,走完一个季节又迎来一个季节,走过一个村庄又走向另一个村庄。走到半道,胡子长长了,下颌、嘴角、两腮都长了村庄又走向另一个村庄。走到半道,胡子长长了,下颌、嘴角、两腮都长了出来。长得像草一样,却没长出果实。一声叹息,心里长满了麦穗豆芽,长满了锅灶烟灰的味道。
其实,一个人走不了多远。
许多年后,一股风把一个人送回村庄。桥头碗口粗的杨树不在了。女人端着的碗没水了。一群小伢娃陌生地望着回来的人,又跑了。他们远远地跑在风里,留下一串串笑声。
再后来,很多光阴悄悄流走。人们的说法也在抵挡不住的时间里流逝。
一个人能走完一个季节,却不能挽回一个季节。
四
走着走着,跟在后面的人黑压压地成了队伍。
有一个人带头从村庄走出来,后面就有很多人跟着。跟着跟着,就成了一支队伍。队伍一直向前走。有些人朝东走了,有些人朝西走了。有些人迈着步子朝山里去了,有些人急着往地里钻。不管怎样,很多人出去了,村子仍然静静地立在那儿,就像一包扛在背后的行囊,走到哪里都扔不掉。
走到哪里,队伍后面都有人跟着。有的虽然人没跟来,但心跟来了。就算是踮起脚站在墙根底下往远处瞅,也有一颗心跟着。从春走到秋,又从秋回到冬,转眼的功夫,秋叶一片片落了下来,一支队伍还在走。
一路上,行走的影子也有心事。谁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
走出村庄的人,走多远都觉得心里缺了个啥东西。
一个人走的再远,也有折回头的时候。
每一个迈出村庄门槛的人都指望着能在奔波中收获些幸福。可回来的时候,有些人虽然笑着,可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队伍里有回来的,也有没回来的。回来的人陆续把村子外面的信息带了回来,谁谁谁走哪去了,谁谁谁发了,谁谁谁老长日子没有音信了。回来的人像是村子找回来的桃子。不管是谁,回来的消息都被甜蜜的味道包围着。他们走的时候,女人站在门口说,干完活就回来。他们应承地说,知道了知道了。然后骑着车子也罢,搭着手扶也罢,出门了。一直走到一个地方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才觉得终于走到一个地方了。然后,横下一条心往下干活。干一段时间,活干完了,他们也回来了。不是在谁家的墙拐角出现,就是远远地听见他们从村路上回来时碰见人的问候声。人一回来,几颗牵挂的心也收回肚子里去了。好几个人出去,家里的人心里一直悬着,一直等到回来的那天,总算心安了。
还有些虽然也出去,但经常回来总让人感觉心安。有些虽然见不上人,但从女人幸福的表情上可以瞧得出。比如王大庆啊,刘二栓啊,杨万录啊……他们常年在外面打零工。谁家上房泥,一天四十块钱还是现票子。早早地出去,晚晚地回来。他们不学别人一出门就是几个月。他们属于那种自己支配自己的人,忙的时候回家里帮女人干活,闲的时候出外面打工挣俩小钱,也不亏。每次快回到家的时候,一嗓子“我回来了”,刚刚睡下的娃儿们一骨碌从被窝里翻了起来。正在看电视的女人急急地跑出去,拉开大门门闩,一把接过男人扔过来地干活时穿的衣服,把男人迎了进来。然后关上门,怪嗔地说,咋才回来啥。男人笑的,一拍女人的屁股就进了门。一年下来,有的骑上摩托了,可以捎着女人去丈母娘家转转。有的径直跑到别人的田里去挣钱。枸杞子红了,从六月开始摘,一直摘到十月。二十多茬,一茬摘完继续摘,整整五个月,吃住在人家家里,多好。
没回来的像是失散了的风筝,线断了,只剩下风。还有些既没有高兴也没有失落,像往常一样,款款地回到屋子里,盖上被子就睡。至于屋里的暖和劲,只有自己知道。
谁家都有本难念而又不得不念的经。念与不念都得往下念。
五
我从村庄往出走时,一群青蛙齐整地站在房后的池塘边为我送行。它们鼓着腮帮子呱呱叫个不停,好像为我担心什么。一些蜻蜓盘旋在墙根后的稻田上空,一前一后排成队跟着我往外走,一直把我送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往回折。旁边还有一些人跟着,没有多少语言。他们好像在说,就这样走啊。我挥着手作别,是啊。我答应他们会回来的。可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走出去再回来,那是没准头的事。
谁也没有更多的话说出来。只有一两个人能把说过的话放在心里。只要有一个人往出走,村庄的语言就会凝涩。长大了的丫头要出嫁,临出门的时候还是吹吹打打,可嫁出去的第二天,村子就哑了很多。嫁出去的女娃泼出去的水,泼到哪里也是人家的人。一个女娃嫁出去,等于村里精心培育的一株花让人采去了。说说笑笑之间总觉得缺个啥。站在院子里拄着拐杖的老奶奶有时望着孙女嫁出去的方向喃喃自语,想着想着就掉下一行泪来。送走女儿后的亲娘搭上围裙继续洗锅做饭,继续重复过去的生活。长大了的后生们,为了自己的事也有选择没选择地往出走。一走出去,后面的牵挂便不由得涌上心来。剩下一些老的老、小的小,只能挥起锄头拾掇田里的庄稼。
不管谁走出去,墙后干涸池塘里的青蛙和蜻蜓也会发呆。它们孤孤地望着村里人一个个走出去的情景,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可它们一句也说不出来。该说些什么呢?
一个有青蛙和蜻蜓陪伴的村庄,能长出什么样的庄稼,就能长出什么样的思念。
奔波了好多年的人从外面回来,说不出多少多余的话。
回来的那天夜里,池塘边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
已经躺在炕上的人知道,又有一个人从外面回来了。
六
回来时,天空很蓝。漫天的碧云把一卷一卷的稻浪翻滚成沉甸甸的金黄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沟渠里的野鸡野鸭不时飞起。我把它们惊起来,等于唤醒自己过去的记忆。和我一样,很多走出去又回来的人刚迈进村口的时候,都会不经意地打扰村庄的宁静。那些飞起的鸟或者已经结了籽垂了头枯了叶的草会把许多根一样的回忆全部调动起来,让村庄一下子灌满熟悉的痕迹。进村子的路不再拐弯抹角,早几年就被铺上了沥青。刮风下雨、上山下村再也不用泥泞沾鞋、小心翼翼。路旁山坡上的花草树木早早候着,等着回来的人能和他们亲近亲近。
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很多人都绕着从桥上折回村庄。那是山的骨头渗出来的水,一股一股潺潺流动着村庄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离开村庄的每一天都刻在河岸边的石头上,无声无语。出去的人想把它们捎上,走到哪里看见它,等于看见自己的村庄。没有出去的,走到那里拾上石头准备回去垫地基砌墙用。每个人在河边都有自己的想法。包括石头也能理解被拾去的意义。
但能拾多少呢?
河对岸,还有更多的石头,还有更多的树。它们在那里白白晒了许多年太阳,又白白增加了很多重量。谁也没有把它们的成长当回事地看待,也没有谁天天见着它们就生出许多亲切。河水涨了,它们被水冲着;河水干了,它们又露出原来的面貌。很多人从河这面看到河对岸,能听见很多笑声,也能看见很多想不到的世界。
可没有多少人经常趟过河去看对面的风景。一个村庄因为河的存在显得很安静,也很老实。集居在那里的人也安静老实地呆在村庄里,过着平凡的日子。
回到村庄已是晚上。弦一样的月亮早早等在半空中偷听回来的故事。屋里头可能早有几个人在呱拉着。一边饮着酒,一边说着外面的奔波。谁的心里都有一本账,都有一肚子的酸甜苦辣。女人随便拌了些咸菜,几个人就着昏黄的灯光吆了起来。说东道西,说长道短,痛痛快快地把出去的经历一一倒了出来。借酒倒一倒,能倒出许多岁月想象不到的东西。可倒了出去,又能怎样?很多事情基本上与别人无关,所有的经历只有一个人承受。
一夜酒醒后,第二天的事情依然如故。回来就回来了,再多的事情只能成为过去。承受住的,承受不住的,统统成了过去。谁都得把过去的事当回事,可又不能太把过去的事当回事。事情太多了,就忘掉一些,消消停停过几天舒心日子吧。看看塬上的牛羊,望望四野的炊烟,唱唱心中的花儿,多好。
连续几天,女人早早把饭做好等着男人从外面转了回来吃。娃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几双筷子摆在桌子上,香喷喷的饭菜溢出小院,散遍村庄。几个回来好几天的人没什么动静地呆着家里,不再想过去的事情。
外面的世界再精彩,最后还是要回来。
七
没过几天,就有人坐不住了。
有几个人心里一百个不服气。别人能做的事情,自己为什么做不成?牵着牛上山坡犁地也没什么心思,吃了几天舒服饭也觉得不香了,就是和蹲在村口的人一起抽旱烟、吸“莫合”烟也觉得没多大劲了。心里缺一份劲,再有意思的事情也觉得没意思。心里数着没回来的人,想着人家在外面的美事,再加上天天在家里没多少事干,老婆娃娃又不敢言传,还不如出去走走。或许能走出些名堂,或许会碰上些乐事。毕竟在外面,还是有一些痛快。和人一起打工随便拉拉话,闲得没事干的时候与人一起出去吃吃喝喝,也挺美。
再出去的时候,顾不了许多。出一次是出,出两次也是出。出多了就像吃饭一样。于是,半夜三更睡不着,裹着被子点起旱烟和婆娘商量,出还是不出。婆娘没多少主意,只是一个劲地说,你自己看罢。话虽这样说,但女人忪惺的眼睛多少有些吃惊:才回来几天又要出去。前面没挣多少钱,现在又要争着往出走。男人的心思猜不透,只能由着他了。
早早起来,娃们还在炕头睡着。也没顾上和婆娘亲热,又收拾东西出去了。谁知道这回出去有什么收获?反正出去的时候劲头很足。
很多事情都没准头。一个人从村庄出去时,悄悄的。他走时,满村庄的人可能还在梦里。或许只有一两个老人早早背起背斗下了山坡,到河边拾粪。遇上谁了,只是轻轻问一句:早啊。然后谁也没有过多的搭理,人就走了。
坐不住的人都是这样。
回来的时候像是收获了,走的时候又像是去收获。
可收获什么呢?
八
出去些日子,心里莫名地想家。朝着家的方向,所有的山坡长满了思念。唱一曲花儿,吼一声秦腔,一眼泪水化为山间小草。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疯长的小草一寸寸挪移着行走的方向,又一丝丝把思念的神色寄望给村庄脚下流淌的河水。
水能走多远,思念就能走多远。
日子一天天过去。水流一截截把远去的背影变成夕阳下的炊烟,袅袅散逸在山的另一头。背过脸,悄悄抹一把泪水,将村庄最沉重的思念置放在张望的神情里。太阳升起又落下。村口最古老的那棵树,春叶秋枯,转瞬而逝。往回走的路上,风把家乡的树叶一片片带了来,并把家里人的呼唤灌入耳际。
走出没多远,背后一串串牵挂便涌了来。哪怕是一点点想法,脚步就开始不听自己的使唤。
前脚出去,后脚就想着回家。
晴空下的鹦鹉
我发觉自己的眼睛常常在做着背叛自己的行为。它东瞅西望的时候,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蓦然落地。
因为这样,我的飞很困难。
羽毛在天上,身躯却一直悬着。平旷的野外传着骡群的无奈。
一个如同大人物似的骡子仔细地看着我,然后,蹦踏蹦踏与我越来越远。是啊,世界在奔跑,我也不晓得自己的两侧是什么。
就在这样的思索中,卜儿跑到我的面前。他手里摇着风车,向我炫耀童年。我没有愤慨,只觉得卜儿的行为很有水平。毕竟,我长大了,骡群在眼前忽闪,卜儿的行踪来回跃动。隔着网格般的笼子,我很乐意卜儿向我的炫耀。我的动作就是在固定好的木棍上上下翻飞,维护我的空间。
卜儿盯着我。
我无意于卜儿。
误入歧途的阳光偶尔穿透我的生命,让我的眼睛感到很舒服。它不顾忌卜儿的撩拨,直率地与我相伴。我享受般地与阳光亲昵,却厌倦卜儿的盯梢。
卜儿蹲在我的旁边。他的絮叨声让我觉得世界有了孩子般的烦恼。卜儿对我没好过,不是把手伸进笼子里掐我的脖子,就是拔我的羽毛,有时还故意往我嘴里灌水。这些倒还罢了,最觉得难受的是,卜儿有些变态。他幼小的脸庞后面尽是些玩弄人的想法。我觉得将来会让人不敢想象。但生活在卜儿这类人的圈子里,我的确是没有多少希望能够弄明白他的心思,就连至少能叫人在忧伤的时候流泪的感觉都一一褪尽了。
卜儿把风车放在一边,眼睛流露出我的存在不能与之童年相互映在的目光。适才好端端的炫耀现在在晴空下产生了惰性。卜儿无聊地用木棍逗我。他那双小胖手在我眼前挥动着一片血红———我惊讶于世界在孩童的变化中进步了许多。我来回地上下,逃避卜儿手中的木棍,用翅膀、用牙喙保卫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卜儿的挑动让我觉得自己的空间危机四伏。在这片流动的空隙世界里,我分明觉察到毁亡前的一缕缕黑色气息的到来。终于,卜儿的小手成功了。他一下击中了我的背,把我打到笼底。我惊恐地鸣叫,就好似千丈深渊正以加速度的形式接受我的坠落。恐惧掩埋了我的头脑,而迎来的却是卜儿地哈哈大笑。那个清脆而天真的笑声与远处传来的骡叫声让我在急速的转动中分不清楚世界到底是什么。
鸣叫不息,心寂伴漫长岁月在我的眼前延伸。的确,我的眼睛正在背叛着自己。
卜儿停下了手,在我落起而又急速准备逃避卜儿的侵扰之时,卜儿停下了手。他的自觉使我误以为生命的晴空下,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卜儿把我和笼子一起捡起。起身的时候,顺脚把刚才玩的风车辗了个粉碎,而且还用脚跺了几下,仿佛发泄郁积多年的愤怒。小红风车碎了,在一缕风的吹拂下,来回地扑腾着被辗断的红纸条。我被卜儿拎着,朝一个有土堆的地方走去。起先以为摆脱困境的想法现在又重新让我睁大了眼睛。我的喉管里发出哀鸣:卜儿,放了我吧!
卜儿没理。
小红风车的小红纸条仍在风中来回扑腾……
旷野上的那头大骡子的形象与我的世界越来越远,我的世界两侧只剩下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