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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梦一场蓝雨(1)

墨柝,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与印度毗邻,意为“隐秘的莲花”。

墨柝不仅资源丰富,且景色秀丽,四季如春,气候宜人。

这里处处是莽莽林海,山花怒放,高山湖泊,飞流急瀑,被誉为西臧的“西双版纳”。

然而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地震、塌方、泥石流不断,加之气候潮湿多雨,这里便是全国惟一不通汽车的县。

也是十分贫穷的小县城。

远远的山坳里,晨雾霭霭,却有朗朗读书声清晰的传出来。

山坳之处平坦之地几间破破烂烂的房子林立着,说是房子也真是太抬举了,那不过就是几间用石块垒起来的四面透风的屋子。这里是墨柝县最贫穷的地方,村民们呆在这里,俨然与世隔绝。

若不是前几年一个徒步爱好者来到了这里,这个地方直到现在只怕仍是不为人所知。

这个小小的村落大约有两百多户人家,计划生育什么的根本普及不到这里来,这里的孩子都快比大人多了。没有通往外界的公路,不通电,现在都还使着最为古老的油灯。

每到晚上,天黑透了,家家户户就点燃了油灯。

糊着纸的窗子,就映出一抹抹恍惚的黑影。

蔚海蓝初初来到这里的时候,也非常不习惯。没有电灯,没有热水器,没有空调,什么都没有。洗澡都要先去打好水,然后在泥土灶头上烧了水,冲入大木桶里才好洗。每每洗一个澡,等预备工作全做好,人也累得差不多了。

后来,蔚海蓝也学会了节省,更学会了自己打井水烧水。

那种小小的炉子,放些煤炭,生了火慢慢地烧水。

这时候,便有孩子过来念书问功课。

那些个孩子,不比城里那么娇贵,挑水砍柴样样都会。

哪怕是七、八岁的孩子,都会将沿路的树枝拾起小心收好,便高兴地捧回家。

这里一共有四名老师,都是前来支教的志愿者。

一个月下来,西北的风霜也格外宽待他们,村子里的妇人送来了特制的润膏,蔚海蓝除了瘦了些,并无半分环境侵袭过的沧桑感。甚至比起初来时看着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不似刚来时沉默飘渺的仿佛没有实体的灵魂。只是依旧水土不服,所以她的脸色经常是苍白的。

原本有四人的老师团队,然而其中一个女老师终因受不了此处的艰苦。

“我要走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蔚海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女老师问道。

蔚海蓝一时没有应声,另外两名老师全都望向了她。

“你考虑考虑吧,要是不行,你也和我一起回去好了。”女老师愁眉苦脸地说着,又是难过叹息。

另外两名老师皆是表示,如果实在坚持不了,那就没有必要勉强。

毕竟,能来到这里,已经是精神可佳了。

学生们知道了老师明天要走,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可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都没有哭。

只是那一双双眼睛,通红通红。

等到蔚海蓝去上课的时候,就发现他们小心翼翼地注视凝望着她。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渴望渴求,但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她是否也要一起离开。这一堂课,比先前的每一天都要安静。

下了课,蔚海蓝刚要走出教室,却被唤住了。

“蓝老师。”稚气的声音脆脆地喊她。

一名看似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挤到她身边,本土的黝黑肤色,两边脸颊映着本土特有的两团红,稚嫩的皮肤因为风吹日晒而显出干裂的状态。然而其实她已经快满十岁了,这里的孩子因为生活环境的缘故,普遍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她正站在她的身后,小手背在身后,有些些紧张。

“达娃,怎么了?”蔚海蓝摸摸她的头,这孩子家里总共有六个兄弟姐妹,听说在这里还算少的了,身上的衣服太大了,大概是别人捐献的衣物,穿在她身上晃晃荡荡的,并且打了不少的补丁。

达娃的意思,是月亮。

淳朴的乡民取不出形形色色的好名字,便干脆用自然界的物体或者小孩出生的日子作名字。

可是在她看来,却都是极美丽的。

“蓝老师,也要走吗?”达娃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轻声问道。

她这么一问,教室里所有的孩子全都望向了她。

蔚海蓝只感觉那炽热的目光快要将自己燃烧,似是有一团烈火,不断地燃烧着她,焚着她那颗颤动的心。

蔚海蓝冲着学生们微微一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学生们没有得到回答,只以为她是要离开,愈发难过了。

清晨的学校,如同往昔的每一天。

天色还蒙蒙亮,黎明的曙光划破了苍穹,学生们陆续到来。

不用谁去呵斥陪同,便自觉地上起了早课诵读。

“蓝老师早,吃过早饭了吗?”一名穿着西臧传统服装,头上裹着厚厚的围巾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有些腼腆的看着迎面而来的女子。

蔚海蓝长发过肩,穿着简单的素色棉衣与长裤。身姿虽单薄,然而异常挺直。精致的面容不施脂粉,一路走来,覆了些白霜,然而精神却很好,冲面前略显拘谨的男子点头微笑道,“陆老师早。”

她的目光落在被称为陆老师的男子手上那已经脱了白瓷的瓷盅,似关切的多问了一句,“陆老师你还没有吃饭吗?”

陆老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常年呆在这环境残酷之地,皮肤早已经同当地人没有区别。学校的房子,平日里也是由他看管,所以他就住在这校舍里边,早上的时候开门,晚上就掩门。

“我先去教室看了看孩子们,这就准备回去吃了。”陆老师腼腆道。

这位陆老师是两位知青所生的孩子,后来禁不住父母所言,终于来到了这片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土壤。还是青年的他,来到了此处,面对这里的孩子,面对这样的生活环境,这样的学生,这让他不忍离开。家中的父母虽然责怪埋怨,可也慢慢接受,只让他早些回来。再后来,年老的父母也相继过世,无依无靠的他便在墨柝彻底居住生长。

他亦算是这里的村民了。

村长和村民们十分爱戴他,学生们更是喜欢他。

时常可以瞧见,陆老师在农家里院讲述外边大城市的生活。那些高楼大厦的场景,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闪耀的霓虹光芒,这都让村民们听得入迷,只觉是人间仙境,离他们十分遥远。

可是蔚海蓝却觉得,仙境这样的词汇,用来描述这里才是正确的。

那种喧哗的城市,哪里是仙境呢。

陆老师早已习惯这里,这一个月里边对蔚海蓝也颇为照顾。只是就连他也以为,她会和另一位女老师一起离开这里,回到属于自己的城市,却又看见她如昨日那般到来,他有些困惑。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蔚海蓝轻声说道。

陆老师忽然笑开,下巴微扬。

“蓝老师!”清脆的呼喊响起,正是达娃。

两人纷纷回头,只见孩子们拥挤着站在门口,又或者是趴在窗沿,正睁着大眼睛,望着院子里而站的他们。

“蓝老师,你不走了吗?”达娃又是问道。

蔚海蓝反是问道,“你们希望我走吗?”

“不希望!”孩子们一致嚷道。

“那我当然不走咯!”蔚海蓝道。

达娃再次询问,“真的吗?”

“真的。”蔚海蓝开口允诺。

孩子们终于露出了笑脸,争先恐后的从教室里冲了出来,向着他们的方向。

蔚海蓝也缓缓笑开,目光柔软的看着大冷天仍是穿着单薄或者破烂衣裳的孩子们。

她蹲下身,任由他们将她包围在其中。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在墨柝的日子,很是清苦贫困,却也异常快乐。

孩子们会带她去山上挖野菜,深山空旷孤寂,他们唱着歌谣,背回一篓野菜,那是他们的成果。他们去远处的小湖里捉鱼,那里的湖水清澈见底,年纪大些的男孩子卷了裤脚趟在水中,提了叉子捕鱼。等到田里的地薯长了,就地搭起的篝火,便将地薯往里边扔。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扑灭了篝火,挖开火堆,地薯黑乎乎的,剥了皮却是红里透着香气。

“蓝老师,这个给你。”陆老师随着孩子们一起,俨然是孩子王。他将地薯掰开两半,转手递给她。

蔚海蓝接过地薯,咬上一口。

“蓝老师,好不好吃?”学生笑嘻嘻地问道。

蔚海蓝点了头,只觉香甜柔糯,竟然比那些山珍海味还要好滋味。

达娃捧着地薯奔到她身边,抬起头来,期待问道,“蓝老师,那后来白雪公主怎么样了?”

“达娃,你不要老是缠着蓝老师。”

“就是嘛,达娃,现在又不在学校,老师很辛苦的,出来玩儿就要只管玩儿。你那个什么公主,就不要再问了。”

几个孩子心疼老师,便抗议嚷嚷。

“没关系,我就喜欢讲故事。”蔚海蓝笑笑。

达娃自那****决定留下后便最爱粘着她,问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追着她问火车的模样、汽车的模样、轮船的模样。后来有一天,她给她讲了青蛙王子的故事,达娃便迷上了。至此以后,经常一下课就缠着她说故事。

“啊?那我要听变形金刚。”

“我也要!我也要!”

“那先把白雪公主说完,再说变形金刚。”

“好。”

孩子们排了座,挨个儿的围了一圈。

蔚海蓝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陆老师在一旁安静微笑。

日落西头,孩子们各自回去了。

陆老师便一路随行,送蔚海蓝回住的地方。

“孩子们真的很喜欢你,也辛苦你了。”陆老师道。

蔚海蓝却道,“我还要感谢他们。”

陆老师有些愕然,听见她说,“陆老师,也谢谢你送我回来,路上小心。”

她的笑容太过美丽,陆老师微微红了脸庞,“好,那明天见。”

蔚海蓝望着他转身离开,挥了挥手。

或许唯有她知道,也多亏了这些孩子缠着追着她问东问西,心里满满的苦闷与茫然居然就这样被他们一点一点的磨没了。她的心,也可以变的很平静,只觉得这个世界格外美好。

为什么,以前她没有发现呢。

这日上完课,达娃追着她跑出教室,小心翼翼的从衣兜里摸出个东西来,双手合捧着,指头扣得极严实,教人看不清她手里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笑道,“蓝老师,你把手伸出来嘛!”

围观的小朋友们都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有大孩子扯着正变声的嗓子喊,“达娃,你到底要给什么东西给蓝老师啊?”

达娃却只管催促,声音有些兴奋,“蓝老师你快闭上眼睛啦!”

“好好好……”蔚海蓝无奈闭上眼睛,将双手摊在达娃面前。

达娃小心翼翼的将双手放在蔚海蓝平举的手上,松开手,咯咯笑道,“蓝老师,可以睁开眼睛了。”

蔚海蓝只感觉手心微微一沉,有个光滑的圆圆的东西便到了她手里。她睁开眼,却呆住了。

那是一枚鸡蛋,看起来像是煮熟了的鸡蛋。

蔚海蓝使劲儿的想,她上一回吃鸡蛋是什么时候了?仿佛还是刚来时,陆老师将他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了来,小心翼翼的一分为三,三个老师围坐在火堆旁边,便算是为她接风了。

而在这里,在这样高海拔的地方,根本养不活鸡鸭这样的家禽。鸡蛋的珍贵不言而喻,可是这个一看就知营养不良的孩子,却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郑重的放在她手里。

蔚海蓝垂下眼帘,不让人发现她微红的眼角,“达娃,这鸡蛋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家里带来的啊。”达娃一派天真,“我阿奶从拉萨回来看我们,带了二十个鸡蛋哦。今早阿妈给我们一人煮了一个,我想给蓝老师吃就偷偷放在包包里,他们都没有发现哦。”

蔚海蓝哭笑不得,捧着那只鸡蛋一时间只觉得仿佛捧着千金重的物什一样,抬眼扫过,果然见围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们俱看着她手里的鸡蛋,那目光的深意不言而喻。

鸡蛋只有这么一枚,孩子们却有这么多。

蔚海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拿求救的眼神看向一旁同样哭笑不得的陆老师。

“好了好了,别围着了,卫老师喊你们上课,别磨蹭了,快进去坐好。”陆老师也没办法,只好将人先赶进教室再说。

孩子们嘻嘻哈哈的跑了,当然一步三回头,目标物还是蔚海蓝手里的鸡蛋。

陆老师将孩子们赶进教室,回头见蔚海蓝仍然维持着捧着鸡蛋的姿势没动,“蓝老师,这是达娃的心意,你就吃了吧。”

蔚海蓝哪里肯吃,想了想将鸡蛋小心的装进衣服口袋里,抬眼迎着陆老师不解的目光,笑着说道,“达娃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教室里边,学生们认真地上课。

残缺的桌椅,简陋的屋子,黑幽幽的光线。

蔚海蓝眼中流露出几分难受。

他们缺少的太多,他们需要的太多,他们很容易满足,而她所能做的实在是太有限。

放学后,蔚海蓝便将达娃唤到了身边,带着她来到自己住的地方。

这间屋子已算是村子里比较好的地方了,至少下雨不漏,没有缺口。里边还有桌子和椅子,收拾得很干净,被子也是叠的整齐,一尘不染。这些活儿,蔚海蓝以前是绝不会做的,倒不是不乐意,只是从小就不需要她动手。

达娃这是第一次来到她的住所,不免有些拘谨,也不敢乱动,却是对她书桌上放着的书本很感兴趣,眼巴巴地扒在桌沿,就这么盯着那一本本书籍,那双眼比瞧见了什么宝石还要闪亮。

蔚海蓝坐在椅子上,取过其中一本书,递给她道,“这本书送给你。”

“不,不要的,我不能要的。”达娃甩手拒绝。

即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是自尊心和那份骄傲却格外的坚韧。

不是自己的东西,哪怕再好,也不会要的。

蔚海蓝暗自想了想,摸出口袋里的鸡蛋,冲着她道,“那这个我也不能要。”

“不行。”达娃有些急。

“这样好不好,鸡蛋我收下,这本书你收下。不然,我也不要哦。”蔚海蓝收敛了微笑。

达娃不知该如何是好,还在犹豫。

蔚海蓝直接将书塞到她的手中,好好收好,“我现在把鸡蛋吃了。”

蔚海蓝剥了蛋壳,在达娃面前慢慢吃下鸡蛋。

达娃问道,“蓝老师,好吃吗?”

“好吃。”蔚海蓝拿着一半的鸡蛋,微笑说道。

达娃这才露出了笑容,珍宝似地抚着书籍,欣然说道,“我一定好好念书。”

蔚海蓝忽然间记起儿时的自己,她亦是这样许诺。

我一定好好念书。

“蓝老师,我来背诗给你听,陆老师上个星期教的,我已经会背了哦。”达娃兴冲冲到说道。

蔚海蓝笑着聆听,可那轻灵的童声一响起,却让她微微一怔。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竟然是那首《木兰诗》。

若不是达娃突然在她面前念诵,她还不会记起。

蔚海蓝将行李箱打开,包里边收着那串铜铃。

黯淡的铃铛,却散发幽幽光芒。

她拿起摇了摇,铃铛的声音不似以前那么清脆,很是低沉。

不知是否是错觉,这铃铛却似乎比以前沉了许多。

又到秋高气爽的季节,墨柝景色美丽生动。

山中的瀑布繁多,有的细弱如几缕轻纱,缓缓地从石壁上飘落下来,水珠被岩碰撞得四分五裂,化作缕缕雾气,飘浮在山腰,有的瀑布水流宏大,吼声悦耳,四季不涸,有的从高入云端终年不化的雪峰中直泻而下,激起满谷的水雾和轰鸣,曲折而泻,一直到多雄河,形成一个个深潭。

蔚海蓝不曾见过这么多的瀑布,只觉得这实在是壮观。

穿过了瀑布,回到村子,却见村民们聚集在一起。

村长正在安抚民众,大伙儿愁眉苦脸,似是遇见了什么麻烦的事儿。

蔚海蓝上前一问,这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原来今日来了个有钱的老板,说是要来开发墨柝,他带了许多下属,还有法律顾问等等,连同政府部门的上级领导。那老板肥耳壮腰,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知是用了多少金钱买通了关系,便将地皮的买卖状拿下了。

从那边的山头,这边方圆一圈,自此以后全是那开发商老板的。

对方严明禁止村民们继续上山挖野菜拾树枝打柴,更不准越界,蛮横地标明归属地。

更严重的问题是,那一片地方里边,还圈划了学校。

那可是孩子们唯一念书的学校。

附近的村子,不管远近的村民孩子,也只有这一所学校。

这让众人如何能够接受。

村长试图上前调解,希望能够留下这所学校。

但是那老板满不在乎,理也不理,只给了几句话,“这是我的地,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快点把东西全搬走,要是不搬,三天后就全拆了砸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孩子们全都站在大人们身边,耷拉的小脑袋,很是气愤,也很伤心。

蔚海蓝突然恨自己没有那么多权没有那么多钱,若是她有,哪里能让那些黑.心的商人这么欺负人。

“村长,还有空屋子吗?”蔚海蓝咬牙定心,开口询问。

村长回道,“北边是有两间,但是太旧了,不能住人。”

“我们可以修,修一修就好了。”蔚海蓝道。

“是,我们可以修,旧一点没有关系。”陆老师在旁附和道。

村长思忖了下,这才点头允诺。

孩子们顿时露出了笑脸。

接下来的整整三天,三个老师带着学生来回的搬运。

房子很旧,却也没有资金重盖,只能勉强度日了。还听说,那商人也许会将这片的地全都独揽。到时候村民们该何去何从,这还是个问题。只是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

没有了卡车,没有了搬运工,山路崎岖,全要靠他们自己。

从南边搬到北边,一边搬一边背诵课本内容,“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

蔚海蓝从未搬过那么多东西,只觉得手很沉,脚也很沉,可是每一步,她都走的很坚定,前方那低低的矮矮的校舍,近在咫尺,再需要几步就可以到达了。她突然有所明白书中的深意,全都是由心所向。

三天下来,孩子们都累趴下了。

老师们也承受不住,一骨碌并肩坐在教室前,几十个人围了一圈。

后边的屋子里堆满了搬过来的桌椅,凌乱地放置。

村民瞧见他们这么卖力,也在百忙之中抽出了时间,由村长安排,将屋子给简单地修整了一番。他们便将桌椅全都排好,按着先前的顺序。孩子们重新坐回教室,脸上都是满满笑容,坐得笔直端正。

“好!我们现在开始上课!”陆老师道。

迎来了学生们热烈鼓掌。

他们吃饭一起,念书一起,玩耍一起,所有的时光,蔚海蓝几乎都和孩子们黏在一起。

夏日里雷雨一阵一阵,天空黑得可怕,闪电划破苍穹,一道光芒蹿过眼底。

女生胆子小,捧着书本紧张地张望外边。

男生就显得兴奋许多,观赏着雷雨的景色。

蔚海蓝笑着说道,“同学们,今天晚上的作文,题目就叫《雷雨》,你们要仔细观察。”

“是!”

只是这雨越下越急,校舍里开始漏雨。学生们尖叫起来,蔚海蓝急忙让大伙儿拿出盆盆罐罐接雨。

一时间就听见叮咚叮咚的声音,伴随着孩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校舍外的屋檐下,陆老师瞧见这一幕,不禁会心而笑。

每隔几个月,村长就会出去采买,这个时候便会来知会一声。

“陆老师,蓝老师,明儿我们去城里。”村长道。

自打蔚海蓝来到墨柝后,就不曾写过信,这里的交通十分不方便,就算是写了,也没有邮递员来收送信件。难得的时候,他们几个老师会随村长去趟城里。这个时候,她才会找到邮电局,给王谨之打一个电话报平安。

王谨之感到很是欣慰,也以为她会熬不住,毕竟她从小娇生惯养,没有吃过苦,却不料她真的坚持下来。

蔚海蓝告诉他,她很喜欢这里,喜欢她的学生。

挂线的时候,王谨之叮咛道,“海蓝,快是你妈妈的忌日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蔚海蓝有些恍惚地“恩”了一声。

走出邮电局,又是一年年末,满目都是热闹的场景,到处挂满了红色的横幅,新年的前奏已经开启,人们又要迎接元月迎接除夕迎接春节。蔚海蓝着实愣了下,醒悟过来,听到村长在前方呼喊她,她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时间可以过的这样快。

坐着马车回墨柝,一路上陆老师欲言又止。

蔚海蓝瞧着他如此踌躇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陆老师,有什么事吗?”

陆老师仿佛是有些紧张,新买的瓷盅从右手交换到左手,一会儿又换到右手。

如此几次后,他这才鼓起勇气看着蔚海蓝,低声问道,“蓝老师,要离开这里了吧?”

“没想到快一年了。”蔚海蓝轻声道。

“是啊,这么快就要一年了。”陆老师见她感慨,忍不住也生出了感慨之意,“蓝老师刚来时,我还在想,说是一年,也不知道能不能呆满一年呢。这么个极苦之地,男人也受不住的。”

可是后来,另一位女老师果然走了,她却留了下来。

她是唯一一名留下的女老师,便格外得人敬佩。

“陆老师在这儿呆了那么多年,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吗?”蔚海蓝又是问道。

陆老师望着车子赶过的路,思忆往事,“我来的时候,也是这条路,现在一想,就像是昨天。”

蔚海蓝回头望去,只见蹒跚的道路坑洼不平,她亦是记忆犹新。

她走了足足两天才来到学校,环境艰苦她自然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料到竟会艰苦成这样。所幸孩子们十分乖巧懂事,他们的食物也是家长们从家里背来的粮食,在这里十天半月能吃上一顿白米饭已经算是奢侈。

只是这样艰苦的环境,这个男人却呆了这么多年,从没有提过要离开。

这样的坚韧不拔,普通人是绝对无法办到的。

“离不开啊。”陆老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握着瓷盅的手一紧,“这里是什么条件,可能初来的人还觉得新奇会小住那么一些日子,然而久了,没有公路,没有电,更没有网络,是个人都得闷出病来。我也不是没想过要离开,可是真的走了……他们该怎么办呢?”

蔚海蓝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是啊,他们若都离开了,这群可爱的孩子们,他们该怎么办呢?

村子里的村民很好客,直嚷嚷着要留蔚海蓝下来过年。

学校里的孩子们,更是殷切希望。

蔚海蓝回去后,几番斟酌思量,终于做出决定。

她告诉村长,还有两位老师,她要回去了。

蔚海蓝要走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学生们耳朵里。

“蓝老师,你还会回来么?”达娃拉着她的手,一双眼睛大而明亮。

达娃的身后,还站了无数小孩。

那是她的学生,她疼爱骄傲的学生。

这一年里她已经和孩子们成了朋友,蔚海蓝瞧着这些可爱的孩子,他们是最可爱的天使,笑容那么灿烂美丽,让她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离开。

这样贫困的地方,这样落后的村子,他们可能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他们没有能力去外边生存,他们只能随着祖辈继续耕田种地,他们的一生,只能如此而过,再也没有更多希望。

若是不走,她这一辈子也不能为孩子们创造更好的环境。

蔚海蓝将她搂入怀中,望着她稚气的脸庞微笑,她安然的素颜显出一抹惆怅,更是不忍不舍,她望向孩子们,笑着说道,“老师会回来的,还会带很多很多故事书,很多很多文具回来。”

“还有达娃最喜欢的娃娃。”蔚海蓝轻点了下她圆润的鼻头。

孩子们一听这话,却没有开心高兴。

相反,一个个都垂头丧气。

达娃瘪了瘪嘴,小手抓着她的大手道,“鲁老师也都是这样说的,可是没有回来。”

鲁老师是去年前来当支教的老师,今年没有再来。

这里曾经来过许多志愿者,不能吃苦的,早早就回去了,能吃苦的,坚持了下来。最少的不过是三天,最长的也不过是一年。他们在离开的时候,也是那样许下了保证。可是等到过完年,孩子们却没有再等到他们。

总是有这样重复的故事上演,孩子们却还总是重复询问。

仿佛没有要到答案,就会有遗憾。

哪怕心里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善意的谎言,有时候也是不得已。

“蓝老师,你真的会回来吗。”达娃红了眼睛,眼泪开始盘旋在眼眶。

孩子们站在她的周围,亦是双眼通红,像是一只只小兔子。

蔚海蓝拉过孩子们的小手,将他们齐齐拥抱住,她的声音很轻却是那样坚决肯定,“老师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

孩子们呜咽起来。

这年的元月,蔚海蓝是最后一个离开村子的老师。

同期而来的伙伴们,为了赶回去过年,早先从各个村落走了。

蔚海蓝一直留到了最后,这才在村长的陪同下,离开村子前往拉萨。她不再像来时这般辗转坐车,而是订好了机票。离开的这日,村子里的村民送来了一些礼物,亲自酱制的鸡肉,这可是过年有客人来时,才会摆出来的美味。还有一些自制的干果,让她在路上吃。

“蓝老师!这鸡你拿回去吃,一点小礼物,你可千万别客气!”村民淳朴热情。

达娃代表了大家,将一束花朵送给她,“蓝老师,这是我们送给你的。”

那是她曾经教他们折过的纸花,孩子们很聪明伶俐,一学就会了。如今看到这束大红大紫的花朵,一时感慨不已,只觉胸口有热流涌现,让她喉咙微涩,蔚海蓝扬起笑容,高兴地捧过花束,逐一向大伙儿感谢告别。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再迟了就赶不上飞机了。”村长道。

“以后我也要坐飞机!”达娃甜甜地说道。

众人都笑了,蔚海蓝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蓝老师,再见。”陆老师望着她沉声说道。

蔚海蓝向他伸出了手,对于他,她是敬佩敬重的。

陆老师愣了下,笑容如初时那般腼腆,这才小心地回握住她。

“陆老师,再见。”

蔚海蓝随村长上了牛车,这车是村子里唯一的运输工具。这是个冷冬,天气虽然好,但是冬日的寒风格外刺骨,风如利刃刺入双眼,无情地刺入她的心扉。她眯起了眼眸,朝众人微笑挥手。

“蓝老师,你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

“蓝老师,路上小心,蓝老师,路上小心。”

“我们都会等你,蓝老师。”

“……”

孩子们一声声“蓝老师”的呼喊,他们追着车子一路奔跑,挥动的小手在空中摇摆,蔚海蓝坐在车内冲他们嚷,只让他们别追了,让他们快点回去。可是他们不听,执着地追着车子一直跑一直跑。

山路颠簸,她的视线随之晃动,亦是有些模糊不清。

最后,他们的身影终于被车子甩在了后边,逐渐成了小点,逐渐消失在她的眼底。

蔚海蓝紧紧捧着怀里的花束,眼眶一热。

从拉萨到春城,中间周转了航班。

走出甬道,迎面而来的风也温暖了许多,带着特有的湿暖气息。

蔚海蓝的脚步微微一停,身边陆续走过旅客,她这才不疾不徐而出。

“小姐,去哪儿啊?”师傅问道。

蔚海蓝说了地方,车子缓慢地驶出机场。

迎面而来的是一大片柔亮阳光。

蔚海蓝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回来这里,曾经以为只要远远地走开,就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时过境迁,她只觉得原来离开才是放不下,不会刻意地懦弱逃避自我,不会偏执地抹煞一段过去,不会再认为此生永不归来。

她的世界地图里,春城不是一个禁.忌之地。

回到春城的第一件事情,蔚海蓝便是去墓园探望赵娴。傍晚的墓园,寂静芳寥,她站在赵娴的墓碑前,静静地清扫,用手帕擦去照片上的尘埃。照片里的赵娴还是那样年轻好看,永远是最美丽的模样。

蔚海蓝告诉她,她过得很好,比以前更好。

于墓园逗留了近一个小时,蔚海蓝这才拦车前往城南。

而在家中的王谨之早就等候多时,对着一桌子菜瞧了半晌。他本要去接机,可是蔚海蓝只说不用,她自己可以到家。王谨之也不固执,想着她真的是成长了。可是这么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回来,便也焦急起来。

直到敲门声响,直到看见她的刹那,王谨之这才放了心,惊喜地喊道,“海蓝,你回来了。”

蔚海蓝笑了,“恩,我回来了。”

王谨之急忙替她拿过行李,蔚海蓝洗了把脸,便边吃边谈起来。王谨之说起了蔚家人,过的不算好也不算坏,比从前那肯定是相差甚多,他又是说道,“对了,景辛现在已经是信宜的理事了。”

蔚海蓝默然点头。

王谨之又提起墨柝,询问孩子们的生活学习。

蔚海蓝便如实将情况说了。

王谨之听晓这样的困窘,可是也没有办法,只能叹息感慨。

蔚海蓝也明白这需要很多钱,她早已经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手中的积蓄也没有多少,哪里来的能力去帮助。回到春城的第一个晚上,相反她并没有睡好,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孩子们天真灿烂的笑脸。

到底怎么样,才能有很多很多钱呢。

袁圆在接到蔚海蓝电话的时候,着实吃了大惊,赶忙出来和她碰头。

蔚海蓝安静地坐在窗边,这一直是她所钟爱的位置。

她抬头望向来人。

袁圆微笑着走来,原本是齐短的头发,剪成了那种干练的碎发,依然是一身职业套装,可看上去比从前更加稳重,她浑身散发出的知性气质,开始惹来周遭的男士注目。她的笑亦不像从前那样灿烂,收敛了些许,看来这一年的磨砺,也让她有了变化。

袁圆优雅地坐了下来,只是一开口便破了相,“你怎么说走就走?这么没心没肺的!是不是姐妹啊!”

蔚海蓝不禁扯开笑,果然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还给我来个短信通知!你倒是走的潇洒,有人可是足足等了一天一夜!”

袁圆的话语让蔚海蓝一愣,眼前忽然跳出那人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

“我接到你短信的时候,立刻就给你打电话,你关机也关的真快。后来,我想到那天正好是情人节,雷律师不是给你送了票吗,我就想他该不会是等着吧。没想到是真的,他真等了一天一夜,从白天等到了晚上,又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早上,这才回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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