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正面反面有许多字,正面有四个大字,第一个字是天最后一个字是院,中间两个是不认得的繁体字,背后密密麻麻许多小字。尽管当时我已经是小学四年级,先天愚钝后天也不用功,结果就大字不识几个,要是我像现在的四年级学生这样博通古今的话,我肯定不敢折了些竹枝竹叶将木板盖起来,再等到天放晴时抱它回家,等着父亲回来给我做滑轮车。
快过年时,父亲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回来了,这身衣服肩膀处、膝盖处以及屁股后面的布料特别厚,用缝纫机密密麻麻一圈又一圈地钉了一层又一层--这是父亲在钢厂做工时发的劳保服,肩扛背磨膝跪臀顶的地方通通加厚,我长大后曾经穿着父亲留下的这条裤子上过领奖台,结果是台下七八百同学中有人笑得满地打滚。我兴致勃勃地抱出从废墟上捡回来的这块木板,父亲翻来覆去地看后,面色凝重地问我从哪里来的。我据实以告。父亲指着木板正面这四个大字说,这是“天龙禅院”的牌子啊,天龙禅院就是天龙庙,你不知道吗?我给你们讲过的啊。父亲说到这儿我就呆住了,隐约的记忆中,与我们闵家有密切关系的天龙庙离我如此之远,没想到它就在我身边陪我度过了四年时间,而且,竟然成了一座废墟。
接下来,父亲拿出搞三反五反以及四清扫盲运动时学得的可怜知识,钝刀割肉似的给我念木板上的内容,我大略记得正面“天龙禅院”的一侧,还有几个小字,“东坡居士题”。木板的侧面,父亲讲得断断续续,我也听得云山雾罩,大概是说这上边的字其实不是东坡居士写的,是他的多少代子孙重新写的,原来那个匾已经坏了,而且天龙庙已是第N次重修,获得了无数人的支持等等。父亲木然念完,我茫然听完,彼时,父亲和我都不知道东坡居士是谁。尽管我们都知道爷爷的父亲就是在天龙庙出家走了的,爷爷儿时也曾在天龙庙里呆过好几年,但这块木板拿来做滑轮车,无论大小宽窄及厚度都非常合适,于是,一阵刀砍斧削后,这块木板变成了我屁股下的滑轮车,它被钉子穿过,装上五只滑轮,四只当轮子,一只当方向盘,差不多两三年时间里,“天龙禅院”在我们一帮小孩子的屁股下艰难度日,终于有一天不堪重负断成两截,被我们扔进青衣江,随波而去。
直到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才明白父亲和我联手做的这件事有多么可怕。
那是在我领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家宴上,举人湾残存的一些老头儿酒酣耳热之际,又说起了天龙庙。
原来,天龙禅院不仅来源于三百里之外的苏东坡,庙的修建,也源于这位伟人的倡议。民间传说当年三苏出眉山向东,就到了咱们这块地界上,看着看着,父子三人就开始给这里的山水相面。苏洵说这里是人脉,意思是只比普通地界好一点而已。苏辙说这里是凤脉,并点出哪里是凤头哪里是凤尾。偏偏苏轼说这里是龙脉,而且点出龙头,龙身和龙尾。宋时禅风炽烈蜀中尤甚,当时就有乡绅附会了苏轼的提议,先请苏轼题了“天龙禅院”四字,然后用竹节茅草盖了几间屋子,还真的有人进去习禅。禅风式微后,天龙禅院实际上变成了净土的地盘,竹节茅草变成了青砖绿瓦,原来空无一物的禅堂上渐渐请来了各种佛像和菩萨。我至今也忘不了这帮老头子对禅和净土的区别讲得如此清澈流利,我相信即便是现在,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未必弄得清楚。
但当时,我是怀疑这群从来没有正形儿的老朽们的。他们说话的当儿我跑进屋子翻历史书,然后满腹怀疑地出来,说你们怕拉虎皮作大旗吧,要真是三苏时就有了,天龙庙岂不是有九百多年差不多上年历史了。已然喝得面红耳赤的老头子们毫不犹豫地痛斥了我一顿,尤其是一个外号刘南瓜的干瘦老头表现尤为激烈,他的父亲因为拥有太多的书和银元在刚解放时就被枪毙了。他指着我的鼻子骂,说你不要以为你是举人湾第二个大学生就有什么了不起,就忘了祖宗,告诉你,一万个大学生也顶不了人家三苏一个手指头。接下来,在土制烧酒的作用下,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们鳞次栉比地回忆起了天龙庙那些令他们怀念的往事,这些裹着酒气和花生米的词句,渐渐为我勾勒出一幅天龙庙的轮廓来。
他们说民国三十年,蜀中大旱,青衣江干得见了底,唯独天龙庙里那口井从未断流。大旱必有大饥荒,天龙庙的僧人就四处化缘,他们甚至从峨眉山上的万年寺推了一独轮车的粮食回来,然后在庙里架起一口大锅,没日没夜地熬粥解乡人之困,最后竟然累死一个僧人。老头子们越是慷慨激昂我越是满怀狐疑。我永远无法想像,在国破家亡之际,支撑苦难民众心理底线的不是政府,而是一些超然世外的和尚。如果真是这样,那些政府官员该置身何处?或者说,面对累死的和尚,官员们将何以自处?但这些老头子说的显然是事实,因为他们说他们都吃过那场粥米,所以讲起来头头是道。他们还说即便在解放后,日渐式微的天龙庙也没有放弃自己对乡人的责任,被遣还俗的僧人依旧保持着在庙里的本色,用另外一套语言和处世哲学劝喻着深感前途渺茫的人们。他们最后谈到天龙庙被毁居然和我们的祠堂被毁发生在同一时间,两个人先是推倒了闵家祠堂背后的牌坊,然后又雄赳赳气昂昂一鼓作气砸了天龙庙的佛像。此后,天龙庙就成了无主之庙,乡人东拆一根梁西扒一根檩,甚至连大雄宝殿上的青瓦也不放过,大家互不相让旷日持久,数百年历史的天龙庙终于在一场秋雨中轰然坍塌。说到此处,老人们居然挨个落下泪来。看着我的迷茫和无解,老头子们同仇敌忾,一气讨伐我,好像他们的精神寄托是我亲手毁掉的,喜宴迅速演变为口舌之争。幸亏外婆和外公用花生米和酒成功地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狙击。
那个晚上,我久久未能入睡。信步田野之中,巡望着青山绿水和远处的灯光,聆听着蛙声以及青衣江静静流淌的河水,我甚至不敢轻易下脚,生怕惊醒了脚下哪片土地沉睡的历史。仔细想起来,老人们说的并非空穴来风:人、凤、龙分属三个层次,恰也对应了三苏自己的人生境界和眼光。世俗功名,属于人境,所以闵家出了举人也好,这里改名为举人湾也罢,都逃不出五谷轮回的人境;而凤则高于人,我现在明白闵家祠堂的建筑构造的来历了,我们所在的镇以前叫五凤驿,现在叫五凤镇,大约也是源自小苏的凤脉之说;龙是天上神物,俯瞰万物众生却又超脱万物众生,天龙庙不正是这种征象吗?多少年来,天龙庙以其在世又离世的独特形式点化众生,以其“本来面目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绝妙智慧度人,这种智慧,唯有见首不见尾的龙才能与之并驾……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安排。可是,如果真有如此安排,为什么留给后人的,只是一段传说或者背影?
谜底是被我大学导师解开的。他的话我至今还感觉痛彻心扉。他说我们的历史就是一场又一场不断毁灭的儿戏,他当时正参与阿房宫究竟存不存在的全国性大讨论。当时,有许多人认为杜牧乃至史书上提及的阿房宫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儿,因为现在考古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我这位导师参与讨论的方式既不是引经据典,也不是循循善诱,就一个字:骂。他使尽了浑身力气来骂,骂崽卖爷田,骂忘祖却无典可数。我记得我提起天龙庙这段往事时,他先是怔怔地看着我,然后猛抽了几根烟,接着在他布满书架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显然是在做选择词语的努力,但他最后狠狠地把烟头往地下一扔,放弃了选择词语的麻烦,指着我的鼻子开骂:
我说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盛产败类,他们还不信,你就是一个,你父亲也是一个。想想看,你们父子俩联手毁掉了一段珍贵的历史证物--那块匾。像你们这样出于无知毁灭前人历史的,我数到死都数不过来。我们五千年的悠久历史,只剩下可怜的文字记载了。西安还在,长安不知道哪里去了;南京还在,六朝古都却不知去向;北京还在,燕京却不见踪影……再比你如你们四川吧,成都除了杜甫草堂,还有蜀都在吗?不是我们的祖先没有创造,而是创造都被后人毁掉了。后人为什么要毁前人的呢?因为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很大一部分不是像初高中教科书上写的“勤劳、勇敢、善良”,相反,他们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成王败寇的古训其实掩饰着近乎血腥的本能,我们没有成败法则,没有战争法则,只有你死我活非存即亡的丛林法则……
事过二十年后,我还能记起那段令我面红耳赤的时光是如何结束的:他越说越气愤,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向我砸了过来,我狼突豕奔地逃出他的家门,回头瞥见掉在地上的原来是部线装本的《史记》。此后,我和这位教授形同路人,再也没敢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