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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没有一点颐竹的消息。禁军的秘密搜索包括了整个京城,可失踪的人像融进水里的泡沫,不见一点踪影。赫廉腾无心再继续宣瑾的计划,他早知道那个俊雅的谦谦男子是戴着面具的狐狸,却还放心与他合作,活该失了最重要的宝贝。一向强悍的心隐隐地抽痛,他有着强烈的不安藏在深深的懊悔里,他有话没有说,对于惟一能清楚辩认出他自己的妻子,他有种模糊却强烈的感情没有表达,那种让他陷入恐惧的柔软情绪使他整个人神消影瘦。

三更天,郑王府。

“梆——梆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梆梆梆——”

打着呵欠的更夫喝了点酒,摇摇晃晃地拿着更鼓,走过王府大街。京城里大部分王公贵族都驻府于此,守卫森严的大街静悄悄的,听不得一点人响。“呃——”他打了个酒嗝,揉揉有些发花的眼,总觉得有黑色的人影越过自己,定眼一看,却只见一只蹲着的石狮子。“郑王府。”他费力地念着,四下瞧不见人,偷偷地吐一口吐沫在红漆大门前,国姓王多义勇的汉人,子孙却如此败性,丢人哪!他叹口气,摇晃着走过去了。只是平民百姓的汉人,他只求口头上出点气就好。

“梆——梆梆梆——”

连仆人们都睡去了,郑王府内只剩主卧空的窗口还泻出半点灯光。郑王爷烦躁不安地在屋中踱来走去,国字脸上双眉紧锁,一双无神的眼中全是惊惶的恐惧,“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你说过计划会万无一失的,可这几天不光是宗仁府来人,连皇上都派人来查探情况,你叫我怎么向外面交待啊?”

想要咆哮的音量却被严格控制成耳语的高低,郑王爷为加强语气挥舞的双手印在地上却像个被拉扯的纸人,引得对面安然坐着的男子低低地浅笑,“何必着急呢,皇上与宗仁府的人不都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吗?你镇静些,别让人看了笑话。”

“笑话?什么时候了你还坐得住,没错,你就快让我变成京城里的大笑话了,你——唉,真是,真是气死我了。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还说这计划一举两得,万无一失,现在呢,那婆娘什么也不肯说,还加上两个惹不起的累赘——”

“够了。住口吧,郑王爷,小心言多必失。”低低的男音沉稳有力,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却足以让郑克爽住口,背对着窗子的身影魅梧而高大,仅是坐着就能让人感受到压迫的气息。这背影相当熟悉,门旁的窗棂处,蒙着的绣窗纸被吐沫浸湿,戳成一个小洞,一只眼睛专心地盯着屋子里的场景,深思地凝起眉,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蒙着面,只露出鹰隼似的锐利眼神。

“我言多必失?王爷,您还是快想想办法吧,否则事情穿了帮,可不止我郑克爽一人倒霉而已。”重重地冷哼一声,郑王爷的软语威胁却只换得对方的一个挑眉。门外的蒙面人闻言倒是一惊,京里的王公贵族虽多,可能被人称为王爷的却只得那么二十几个,而其中又能让郑克爽如此敬畏,不敢正面得罪的人就更少了,都是他该熟悉的人,这男子到底是谁?

“郑王爷真的不必如此惊慌,凭我赫廉腾的势力难道还保不住你吗?你——”

赫廉腾?偷听的蒙面男人吃惊地张大了嘴,屏息看着讲话的男子转过脸,正对上他视线的褐眸中是讥诮的嘲讽神情,那张脸如此的清晰,如同他自己在照镜子,赫廉跃!他低喃着,握紧了拳头,几日来因为焦急而混乱的思绪中露出了一点清明的线索,可来不及细想,他就看到赫廉跃的眼神,那样笃定的睥睨,而且正对着自己。

“你——”他张开口,发觉不对地想要以喊声惊动旁人,可身后的细微响声却让他先回了头,一阵过浓的香气扑鼻,“迷魂散——”不甘地挣扎,蒙面男子倒在了地上,一个高大的仆役将他扛起来,消失在夜幕中。

赫廉跃露出满意的笑,而陷在焦急中的郑克爽却什么也没有察觉。夜深人静,郑王府内只听到来回的踱步声与人熟睡的酣声。

很小的“哗哗声”像是水在缓缓流淌。眼睛刺痛得厉害,一时无法睁开,只能用手去感觉所在的地点,泥土松软而潮湿,发霉的味道充斥鼻端,京城处于陆地中,偏旱,只有城郊的地方有一条护城河,自己被从郑王府送到了这儿吗?感觉到脸上的束缚,伸出手一拉,拉下蒙面的黑布,有些苍白的脸正属于克穆亲王赫廉腾。

“怎么样?迷魂散的后作力比一般下五类迷药都强,你觉得如何?”偏暗的空间里突起的人声却早在赫廉腾的预料之中,没有被惊吓的尴尬,他准确地面向发音人的位置点了点头。

“的确厉害,是我太疏忽了。”慢慢地眯起眼,赫廉腾试着将眼帘拉开,看到一身黑衣的弟弟,“原来是你,怪不得。”

“不用太伤心,这一次连宣瑾也被骗了,‘大哥’,我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克穆亲王的位子?你要就拿去好了,刚才郑克爽不是也叫你王爷吗?”全身无力,迷魂散的药力未退,赫廉腾握起的拳又松下,明白现在自己只能乖乖听话,他知道有些疑点浮出了水面,但心里关切的是另外的事情,“她在哪儿?你把颐竹藏到哪里去了?”

“她不是我藏的,不过我的确知道她在哪儿。你很紧张她?大哥,你甚至不问候一下自己的儿子——宗亲贝勒赫克律可也失踪了,我那个无缘的侄子可深得皇上宠爱呢。”赫廉跃在兄长面前蹲下,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对视,他震惊地看到相似的眸中一闪而逝的情绪,那样柔软而充沛的感情,“你竟然向女人投降了吗?大哥,这可不像你以前的作风。”他邪肆地笑着,黑暗的心绪里是不明的挑衅。“不要逗圈子了,赫廉跃,我不管你在做什么,告诉我她在哪儿?”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赫廉腾,让我们最后赌一次输赢,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你们一家三口团聚,如何?”

“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警惕地看着弟弟眼中的邪光,赫廉腾警觉到他的动作,刚想向后仰避,却因为未散的迷魂药力而倒在地上。

“你一会儿不就知道了。”赫廉跃一手按住兄长挣扎的身子,一手探向他颈间,扯下被体温熨烫的玉佩,戴在自己颈上,“上一次她是以这个认出我的,我倒要看看这一次,她是不是还能坚持自己的判断。”

“赫廉跃,你——”一下子明白弟弟的打算,赫廉腾瞪视着头顶放大的笑脸,孪生兄弟的心意相通,即使再怎么敌对也难以完全切断感应,他在心里默默叹息,其实自己也期盼这场试炼,完全安心后,他才可以真正交心。

水声哗哗哗的,很小却一直不断。潮湿的泥土很松软,至少睡上去不那么难受。烛火燃亮着整个空间,颐竹无聊地缩在墙角,出神地看着木制的栅栏,已经好多天了,她与克律郑王妃一起被 翱贝子所抓,关在这个地方,除了看守的两个大汉,什么人也没见过。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样,郑王爷应该是安全的吧,有赫廉腾保护他,真是让人羡慕。微微地皱起柳眉,颐竹不肯让心里的恐惧浮上来,宣瑾哥哥曾说过宗仁府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可 翱贝子应该不会擅自行动的,私抓八旗贵族可是砍头的大罪。她直觉夫君与自己都陷在了别人的戏码里,故事不像宣瑾说的那样,她担心夫君的安全,对于自己的困境却难以真正静下心来考虑,自说是痴傻的女人吧,心甘情愿地认输。

“额娘,额娘——”

“啊,克律,怎么了?”神游的心思被拉着袖子的手扯回,颐竹一脸茫然地看着继子,不明白静默了好几天的男孩脸上的光彩。

“额娘,我知道这是哪儿了。”赫克律一脸兴奋,偷瞥过栅栏外看守他们的两个男人,低声向颐竹报讯。

“哪里?”

“我们在护城河边。整个京城只有这里有水,而京城周围都是旱地。”

“护城河边?”颐竹还是不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想看到赫克律失望的眼神,她是个无法称职的额娘,至少无法在学识上赶过继子。

“护城河是京城惟一的水源,所以皇叔下令要宫中禁军分岗巡视,两个时辰一次,以保证河道的畅通与干净。”赫克律耐心地解释,看着颐竹逐渐明了的大眼,“我们只要想办法跳进河里再呼救,一定可以获救的。”

“可我们怎么样才能跳进河里呢?外面的两个男人怎么对付,还有——”颐竹丧气地摇了摇头,“克律,我不会游水。”

“这——”赫克律为难地低下头,他一想到护城河边的守军可以救他们便高兴得忘了实际情况,他们根本出不去。该死!他狠狠地瞪一眼栅栏外的魁梧男子,只可惜自己还是个孩子,要是阿玛在的话,一定会想出真正逃走的办法的。他收起了脸上兴奋的神采,正准备缩到墙角处去另想对策,眼角余光却正好看到栅栏外本来坐着喝酒的两个男子被闯进来的另一个黑衣男人打昏,卸下蒙面黑布的男人打开木栅栏门,那张不算热情的脸是属于——“阿玛!”惊喜地叫着,克律站起身来。

“嗯。”淡淡地回应儿子的兴奋,赫廉腾焦灼的视线在看到颐竹后化为热切的盯凝,粗嘎的男音因为不敢置信而轻哑,“竹儿——”他叹息似的低唤,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渴望,几个大步上前一把将颐竹拥入怀中,轻嗅着熟悉的发香,他激动的神情就像一个久旱逢甘露的旅人。

“廉腾。”不敢置信地睁大着眼,颐竹感受到腰间有力的臂膀,隐藏的恐惧在忐忑已久的心里平息,她忍不住伸出手反抱住丈夫,呢喃着她对自己的信心,“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沉浸在喜悦中的她没有看到头顶上原本深情款款的一双眼中划过的一丝邪光。

两个人紧拥了好久,各自平复下激动的心绪后才勉强分开。赫廉腾打量着阴湿的牢房,谨慎地皱起眉,“这几天你们都被关在这儿?”

“是的,阿玛。”看出陷在喜悦中的颐竹恍惚的神情,赫克律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赫廉腾点了点头,向颐竹伸出手,“竹儿,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转过身,他示意克律跟在自己身后,就要往外走,却被颐竹突然的问题拖住了脚步,“竹儿,你说什么?”他奇怪地提起眉,不明白小妻子的意思。

“郑王妃被 翱贝子带走了,你不去救她吗?”

“郑王妃?噢,你放心,我已经让别人去救她了,竹儿,快跟我走,这里很不安全,有什么事回王府再说。”赫廉腾一愣,疑惑地眯起眼看着颐竹缓慢地走近自己,用力地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后突地涨红了脸,大步地向后退,黑玉的眸子里全是不解的困窘。“怎么了?”赫廉腾直觉地皱起眉,向颐竹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快走吧,竹儿。拖久了对大家都不好。”不耐地催促,他朝颐竹的方向前跨了一步。

“不,你、你别过来,二叔,你站在那儿就好了。”随着他的动作而后退的颐竹将自己贴到了墙壁上,局促地站着,她不安地绞着手指,大眼睛里有着明显的失望,“廉腾为什么不来呢,二叔,还是他代替你在宗仁府牢里吗?”

“赫廉腾”仔细地看着大眼里的情绪,知道颐竹是真的确认了他的身份,分不清心中突然松懈下来的心绪是失望还是兴奋,他无谓地收回伸出的手,敛尽眼中伪装的热情,露出冷酷的淡笑,好奇地张口:“这一次你又是怎样认出我的,玉佩与称呼我可都没搞错。”

“是关于郑王妃,还有——”颐竹不好意思地咬着下唇,低声地说着,“你的味道,廉腾身上不会有烈酒的味道。”

“味道?”赫廉跃举起袖子,自己闻了闻,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同,不过颐竹说得对,“我那个有节制的大哥平日里都是难近酒色的,不像我这没出息的弟弟烈酒美人缺一不可,小嫂子果然与众不同,凭气味认人。哈——倒也让赫廉跃开了眼界。”

“二、二叔——”听出赫廉跃语气中的淡淡忧痛,颐竹觉得眼前的男子被莫名的黑色情绪掩盖,好哀伤。她直觉地想要开口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汉人说长嫂为母,可面对这个奇怪的夫弟,她只有怔怔地站在原地,焦急地绞着手指,什么也不能做。

刻意地忽略颐竹的表情,赫廉跃站直了身,向着木栅栏的方向用力地拍了两下双手,“啪——啪——”声之后,被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押着出现的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我认输,赫廉腾,这该是你的家庭,还给你。”他向着两个看着人的男子点头,让他们解开赫廉腾被封住的穴道,游戏的结果已定,他没有再玩的兴致,深深地看了一眼颐竹,他忍不住再次开口,“真的可以只凭味道就认清楚一个人吗?”

“是啊,只要,只要你心里有他的味道。”颐竹坚定地回答,大眼在触到真正的赫廉腾的视线时闪过羞怯却认真的承诺。

“是吗?”赫廉跃耸了耸肩,记忆里有些固执的表象被打破,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曾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无聊地扬眉,他以为心下的波动只是莫名的情绪,不想理会。“好好团聚吧,珍惜你的幸福时光。大哥——”他带着两个跟随他的男子打算离去,他是个守诺的人,而且喜欢认赌服输,至少在这件事上如此。

“不送。”赫廉腾冷冷地响应弟弟的认输,热切的眼盯着心爱的妻子,无法表达心中的狂喜。她的心里有他,他终于完全确定这世上为他仅有的女子,不用再恐惧与人分享,心底的一个隐密的梦魇曾跟了他十二年,他终于可以将之埋葬。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他努力克制着澎湃的心绪,不想在赫廉跃面前失态。

“保重了,各位。”赫廉跃了解孪生兄长的矜持,无意再与他僵持。他随意地点了点头,举步便要离开。

“你便是赫廉跃,原来,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个与阿玛一模一样的人,我还以为是额娘她疯了,我没有想到,你、你们……”原本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的赫克律此时却出声拦住了赫廉跃的脚步。

“你说什么?”赫廉跃猛地回头,逼视着“侄子”,听见了他全部的呢喃,他不相信地抬眼,以为这是赫廉腾安排的花招,可也同时瞥到他震惊的眼神,孪生兄弟间无法作假的感应让他知道,这十二年来他想要的答案也许就在这个孩子的口中,“你说什么?赫克律,你知道我?”

“我额娘留给我一封信,要皇叔转交给我。她说这个阿玛不是我的阿玛,她知道有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与阿玛一模一样的男子……你——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以为,我以为额娘的信是疯话,皇叔说额娘写信时已快去了……赫克律断续地说着,从来镇静从容的稚嫩面庞上满是了解真相的恐惧与慌乱。“我知道了,怪不得无论我怎样努力,阿玛始终不理睬我,原来我根本不是阿玛的儿子,你,你们,为什么?”他说不出心中的悲痛,巨大的震撼超过他能承受的尺度,他一步步地后退,跌坐在泥地上。

“克律——”颐竹担心地唤着继子,不想承认她听到的话语里带来的惊人事实,她徒劳地安慰着赫克律,“克律,你别乱想,赫廉跃他,他是你的二叔呢,你——”

“原来玄敏竟然来了这么一招,不错,克律,我不是你的阿玛,我是你的大伯,站在你前面的赫廉跃才是你的亲生阿玛。”赫廉腾拉住了颐竹欲起的身子,以平常的音调诉说着心中隐藏了十二年的隐密。也许让孩子知道真相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他已经试过十二年,可皇上也能原谅他吧,他实在无法去做赫克律的亲生阿玛,他太记得玄敏的背叛,那个入了他门的女子以匕首要求他不得同床,她说她爱的是另一张相同的面孔,即便她都不知道那个男子是谁。

“这不可能。”赫廉跃大吼一声,打断兄长的解释,“这不可能,玄敏她分不清我们,她……”

“她分不清我们?也许,不过她婚后半年便拒绝与我同处一室,我可以肯定我与她不会有孩子,赫廉跃,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赫廉腾毫不避让地直视弟弟质疑的眼神,顾不得颐竹示意的拉扯,他在这一刻只记得十二年来的屈辱,双生子不为友便是世仇一般的宿敌,他与赫廉跃被人为地分为光影,谁都不是自愿的,可仇视的心态早已落了根,他们一直暗暗地较量着。他知道赫廉跃的心意,他本也想看看他所娶到的妻子的忠贞,结果却是两份的背叛。

“你——”赫廉跃说不出话来,十二年中他一直让不平填满心中,他以为那个在他怀中娇吟的女子看到的是自己的丈夫,他在较量的同时失去了原本的坚持,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所以他不敢再去接触,怕会忍不住占有,最后却只得到她难产而死的讯息。他那样相信孩子是赫廉腾的,恨得那么理直气壮却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不知道,我以为……”他跨下双肩,无助地低语着。

“够了,你们都住口。”颐竹顾不得两个男人的争吵,她关心的只是一脸茫然的赫克律,她早认定那个出色的孩子是她的继子,也发誓会做好他的额娘,不管他的亲生阿玛到底是谁,他都是克穆亲王府的宗亲贝勒,是赫家的孩子,她的儿子。“克律,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继子,你叫过的,我是你的额娘,不许你变,不许!”她挣脱了被赫廉腾紧握在手心中的纤手,小心地挪到赫克律的身边,坚定地执起他的手,要他抬起头看她。“你是克穆亲王府的宗亲贝勒,记得哦,我是你的额娘。”

“额——额娘——”茫然地抬起头,赫克律疑惑地喊着,眼前的素颜因为几日未见阳光而有些苍白,可那双温润的大眼里是承诺的温暖。“额娘——”他试探地唤着,觉得嗓子发干。他太累了,八岁就被迫地接受那封信,然后是成长里交织着猜测的不快乐,如今真相大白也好,他至少可以不必再伪装。“额娘——”他低低地唤着,握紧他双手的白玉纤手不大,可是足够暖和,就这样吧,他任凭大人们安排,而现在至少可以保证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可人的额娘。慢慢地恢复一贯的心绪,他平复下错乱的情绪。

赫廉腾与赫廉跃都看着他们,两人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可因为颐竹的举动拉回了几分理智,赫克律是无辜的,而且真相是不允许摆在太阳下的。

“我们走。”矛盾地再瞥一眼赫克律,看着这个应该是自己儿子的孩子,赫廉跃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又终究说不出口,就这样吧,对大家都好。他带着两个男子匆匆地离开,没有再回头。

“克律睡了?”

“嗯。”

终于回到克穆亲王府,不过才短短的几天分离,可颐竹却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对于这座府第的想念,她已然自觉地将这里看成是家,所以也与其他的平常女子一样希望“家和”,可是变数还是在发生,她还有能力保持平和吗?

“来——”赫廉腾坐在卧房里靠窗的实木大椅上,一双鹰眼看向窗外,明月当空,天色却比往常都来得暗些。他邀请地向颐竹伸出一只手,颐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大掌,被他拉坐在膝盖上。

“廉腾,你——”软软地唤一声丈夫,颐竹察觉到他心里的不平静,悄悄地将额头贴在赫廉腾颈间,她静静地用心听他诉说,关于黑暗的往事和他被禁锢的心。

“你知道我的婚事是由皇上亲指的。玄敏是皇上一母所出的妹妹,身份尊贵,我做了她的额驸就等于做了皇上的亲妹婿,地位与权势自然也非同一般。当时克穆王府已渐势微,我阿玛成天想的只是要重振家声,所以他对这个皇家媳妇十分看重,我自然也不会去得罪她,所以头半年,也算相敬如宾。”赫廉腾缓慢地诉说着过往,回忆里玄敏的脸其实已不太清楚,他如今仔细想来,才发现自己对于那个曾是妻子的女人并不了解,他那时太忙。“我那时忙着建功以求早继承封位爵号,所以老是不在府中,玄敏一开始还回宫去与皇上、太后相聚,久了却肯待在府中,我以为她在府里找到了事做,也没理会,直到我被她以匕首要挟,拒绝同床,我才知道她肯留在府中是为了会她的情人,赫廉跃一直在我不在家的时候,以我的身份在府中出没,没有人能分清我俩,连额娘都不行。”他紧绷着身体,记得发现真相时的耻辱,他其实知道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只是一直都不愿意承认:他害怕向赫廉跃认输,他们这对孪生兄弟从懂事起便互相争斗,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分出高下,而对于玄敏,是他输了。“玄敏后来有孕,连皇上都欣喜地恭贺我,可那个孩子不是我的。你知道吗?每次听别人赞克律与我有多相像,我就觉得屈辱,赫廉跃一定想不到他给我的这份礼物会如此有打击的效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对于兄弟的宿结是那样难以化解,他们是最亲近的双生子,却有着最深刻的宿敌仇怨。

“二叔也爱着她的。”颐竹用力地抱紧有些僵硬的男体,抬起大眼看向丈夫,“你知道的,所以他也输了。”她轻轻地吐出话语,简单的句子却让赫廉腾一震。“廉腾,你爱她吗?”小心地探问着,颐竹的眸子里是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热切。

“我?”赫廉腾叹息着摇了摇头,“不,我不爱她,也许连喜欢也谈不上。我那时全部的重心都在重震克穆王府的声威上,根本没有闲瑕去顾及其他。”

“如果,我是说如果,二叔跟你说要带玄敏姐姐走,你会同意吗?”颐竹仔细地看着丈夫的反应,私心里有着渴望,他的回答代表了他的心,如果他的心版上一直没有别人,那么自己可不可以奢望有一席之地,因为她的心里有他,有他呀!

“也许吧。”赫廉腾抱起颐竹,轻嗅着她淡淡的发香,巧妙地躲过她探询的视线,他不想破坏自己在颐竹面前的样子。他的小妻子是那样单纯而善良,不会明白仇恨的力量——他与赫廉跃注定了只能互相折磨,所以他刻意地承认克律是自己的孩子,因为他知道赫廉跃的心意:他爱玄敏。而要他痛苦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以为没人能分清他们俩。这十二年来,他们谁也没能安宁。

颐竹看不见他复杂的眼神,他模棱两可的答案却已足够让她心安。没关系的,她暗暗地鼓励着心,她已是他的妻子,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在他心版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只是,微颦柳眉,她不自觉地想到赫廉跃,其实也许他才是最该被可怜的人。唉!烦恼地摇摇头,她把自己埋进熟悉的臂弯,她好累了。“廉腾,我想睡了。”模糊地呢喃完,颐竹忍不住闭上了眼。

“睡吧。”轻吻着小妻子的额角,赫廉腾拥紧了怀中的睡颜,一切就这样了,赫廉跃知道了真相,也可以让他在这件事情上解脱,现在他要的东西已不再是克穆王府的声威地位了,他要的是——“我要的是你,颐竹儿,现在我只要你而已。”他抱起妻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月光从窗棂间洒进屋子,赫廉腾的脸在月光的作用下变得柔和。他专注地看着颐竹的脸,热情而且志在必得,有些事是彻底地过去了,而未来他想要的正在他的怀中,很好不是吗?他缓慢地扯开嘴角,笑了。

时间缓慢却固定地流泻,克穆亲王府的改变也同样不明显却容易被人察觉。被皇上特赦由宗仁府回府自省的克穆亲王顺理成章地谢绝一切叨扰,与妻子同守在府中,不想去理会朝野中的闲事。郑克爽的妻子失了踪,九门提督奉令封锁了整个京城……这都是别人的操心事,不关他赫廉腾的干系。聪明而饱经世事的脑子在冷静下来之后,终于看清了之前的戏码,他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张护身牌,宣瑾与宗仁府,哪一方都未必比什么复明社、天地会的来得好对付。

“王爷,宣瑾贝勒又来了。”

午后,暖暖的阳光洒在庭院里,给满园盛开的颜色上镀上一层金粉。赫廉腾坐在凉亭中,懒洋洋地享受着难得的闲瑕。面前的石桌上堆着从边疆快马运来的军务折子,他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想到边疆该他驻守的一方天地,他离开那里太久了。

“王爷,宣瑾贝勒又来了。”

从前厅一溜小跑赶来报讯的家仆恭立着,注意到主子有些恍惚的神情,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不见,说我在反省期间概不见客。”随意地给了回话,赫廉腾拿起桌上的折子看了起来。

“是。”家仆得令退下,心里却难免有些奇怪,王爷一向与四大贝勒交好的,可宣瑾、德聿两个贝勒的求见都被打了回票,真不像王爷以往的作风。他快步地跑回前厅,却看不到等着的贵客,疑惑地叫来守在大厅伺候的仆人,他觉得有不好的事正在发生,“宣瑾贝勒呢?”

“贝勒等不到你就自己进去了。”

“自己进去,糟了。你怎么不拦着他?”

“颐祯贝子说要见福晋,他是福晋的哥哥,我可不敢拦。”

“颐祯贝子?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见?”

“他才到的,好像是和宣瑾贝勒约好了来见王爷、福晋的。你进去通报了,自然不晓得——少贝勒吉祥。”

“嗯。”本只是随意经过前厅的赫克律无意中听到了家仆的对话,心里一动,停下了行进的步子,“颐祯贝子来了?”

“是的,贝勒爷。宣瑾贝勒与颐祯贝子都来了。”

“阿玛呢?”

“王爷在花园里。”

“你去告诉阿玛,颐祯贝子来的事儿,我去额娘那儿瞧瞧。”

“是,少贝勒。”家仆放心地往后花园跑,心里总算松下一口气来,少贝勒的机智是出了名的,只要福晋那儿不出什么事儿,王爷是不会太怪罪他们的。

“小哥,你怎么来了?”惊喜地睁大了一双凤眼,颐竹激动得从竹椅上站起身,手里的针线落在地上。颐祯眼尖地看到妹妹袖子里半藏的绢帕,蓝色的丝底上醒目的黑色图案是只飞翔的鹰。

“我听宣瑾说你出了点意外,阿玛也很担心你,让我来看看情况。”颐祯温婉地浅笑着,琥珀色的眉眼与妹妹很有几分相似,来自母亲的汉人血统使他比同龄的满族男子要来得纤瘦,唇红齿白的清秀俊容简直像个男装的女子。

“我、我没事,让阿玛和小哥担心了。”低下头,努力忍住感动的哽咽,颐竹喃喃地咬着下唇,自从嫁到克穆亲王府后,她还一直没机会回家看看阿玛与额娘呢,不舍地眨着眼,她的心里涌上淡淡的愧疚。

“你没事就好了,竹儿,你也知道宣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与他之间有什么误会,何况他又是昶璨的表哥。”

“误会?我没有,我——”颐竹不明白哥哥的话。虽然因为答应了宣瑾的要求才使自己误入了险境,可那是她自愿的,她从没怪过他,私心里还暗暗地有着感激,如果不是因为宣瑾,她可能没有机会真正得知赫廉腾的心事。藏在袖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蓝色的绢布,柔软的触感摸上去好舒服。她留恋这几月来的生活,她有了一个信任她的继子,还有白天夜里都对自己温柔且真心的丈夫。

“是吗?那就好,宣瑾说他几次来请罪都被打了回票,非要我一齐来才行,我还以为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呢!算起来,大家也是同宗亲戚,是该好好相处才是。我不在京里的时候,可都是拜托他传讯的,是吧,宣瑾?”

“那都是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的。颐竹,好久不见,都好吧?”收到了颐祯暗示的轻咳信号,一直静立在门外的宣瑾跨进屋内,抱歉地向着颐竹一个欠身,“我自己都没想到平日自负聪明的人会被自己给蒙了。唉——”

“没,没事的,宣瑾哥哥,你不必这样,我都没事。”颐竹慌忙地扶起宣瑾下欠的身子,袖子里的涓巾随着手的动作飘出来,她又急忙地去捡,微展的巾面上,鹰的图案角下还有个小小的“腾”字。

宣瑾与颐祯会意地一笑后乘势站直了身,温和的男声里是诚心的歉意,“你不怪我就好,这几天我和德聿来了几趟,王爷都拒见。我真是没办法了,还特地拉了颐祯过来,唉——”他轻叹着低下头,无奈的样子立时令颐竹起了负疚感。

“我不知道你和德聿贝勒来的事,廉腾他也没说。只是皇上让廉腾在府里反省,他——他可能是心情不好,才……你不要介意。”结结巴巴地为丈夫辩解,颐竹心虚地左顾右盼,无法面对亲爱的哥哥与宣瑾撒谎,想起这几日夫妻独处时不经意的视线交缠与午后那些静谧的甜蜜时光,说赫廉腾的心情不好,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额娘吉祥,克律来请午安。”

“克律,快进来。”颐竹尴尬地搓着手,不停地绞着指尖的涓巾,她不善于说谎,尤其对象是亲人,急忙地将继子叫进屋里,“克律,这是我的小哥颐祯,宣瑾贝勒。”她向继子介绍着两个出色的男子,看到他们彼此间打量的目光,知道自己暂时可以松口气了。

“颐祯贝子,宣瑾贝勒吉祥。”赫克律依礼向两个长辈的青年男子行礼,看出颐竹的不安,他不着痕迹地靠近她,不自觉地挡在她身前,形成护卫的姿式。

“宗亲贝勒不必为礼。”颐祯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满意地点点头,听到屋外又起的脚步,那声音虽急切,落脚却极轻,很有气势的步子——“正主儿到了。”他向宣瑾扬了扬眉,与好友一起转向木门,“王爷吉祥,颐祯与宣瑾在这里向王爷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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