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陈娟依然戴着那张天使的面具坐在了刘老师面前。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陈娟好像一下子把什么都想起来了,好的,坏的,幸福的,悲惨的,圣洁的,龌龊的,所有人类的情感被穿在一起,项链一样挂在她的脖子上,她能体验到情感的重量,只要她低下头,总会看到一种。
面具给了陈娟很大的安慰,无论内心多么复杂,她的脸上永远绽开的是天使可爱的笑容,这个创意简直就是针对她自己设计,也许是魏小来想出来的,他知道总有一天陈娟要来到这里,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心平气和地谈心了,也许很多夫妻都这样,当生活进入一个特定轨道后,交流好象就不那么重要了,除非生活中发生了重大变故,两人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忙碌,简单地说一说,而双方发生争吵的概率远远大于谈心。魏小来他们应该先开办一家谈心公司,让夫妻双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双方都戴的面具,推心至腹地聊一聊,以消除因为生活的平凡和忙碌,给自己和对方的感情带来的滞后和隔阂。
陈娟从面具上的两个窟窿里看到了今天的刘老师,她想笑,又不敢,但最终还是笑了,只是没有出声。因为刘老师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刘老师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虽然眼睛因为昨晚的狂饮还略显浮肿,但脸上也微微泛起了光亮,多了几分温暖和坦诚。陈娟无法感知刘老师此时的心态,她还不知道,刘老师跟她一样,正在实施自己的计划,而且比陈娟的计划更加宏伟。
刘老师热情地把一杯刚刚沏好的铁观音递到陈娟面前说,你叫李洁?陈娟急忙回答,对,你记性不错。刘教师说,我们好像风过面。陈娟说,当然,我们昨天刚刚见过。刘老师说,我是说我们以前好像见过,你特像我的一个朋友。陈娟在忍不住在面具后面笑了笑,心想,我们何止见过,好像还一起喝过酒。陈娟收起了可笑的想法,重新回到了现实中说,不太可能,我是第二次来这个地方,我还戴着面具,你根本看不清我长得什么样。刘老师说,可能是一种感觉,干我们这行的,感觉很重要,有时候病人并不能完全表述清楚自己的想法,我们必须学会用感觉去帮助患者摆脱痛苦。陈娟说,你们都快成半仙了。说完居然“咯咯”乐出了声,她顿时感到自己太不理智了。
刘老师原本阳光灿烂的脸上突然略过一片阴云,他的眼睛飞快眨了几下,迅速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小口,重新镇静地说,今天你来这里找我是想进行睡眠治疗吧?昨天你对我们这里也基本了解了,我们目前只是做一些睡眠方面的辅助治疗,也没有什么特新奇的东西,但我们可以帮助你在睡眠中缓解心里压力,减缓或抑制身体的各个器官发生病变,同时能增强免疫力,如果你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就不要强行尝试这种睡眠,那将适得其反。陈娟静静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她说,我现在有心理障碍,想找一个方法暂时解脱,我想来想去,您这里最适合我。刘老师说,你能先说说心里有什么障碍吗?也许不经过睡眠治疗就能过去。陈娟说,好。刘老师坐直了身子,双眼不紧不慢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陈娟说,其实我的问题也很普遍,我的丈夫背叛了我,我一直摆脱不了这个阴影。刘老师说,目前国内的离婚率接近了10%,背叛婚姻的事太正常了,现在的婚姻基础都是一堆豆腐渣工程,根本抵抗不了外界的冲击。陈娟说,你说得很对,婚姻的大厦从一开始就是就用伪劣产品盖的,能结实吗?刘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丈夫现在怎么样?他对你还好吗?陈娟停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她要给魏小来的“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她接着说,我们现在可以说是冷战吧,他对我还可以,但我对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他对我多好我都不领情,因为他背叛了我,他只是我名义上的丈夫,我从不管他。刘老师问,那他管你吗?陈娟说,他总是想为我做点什么,但我特讨厌他,不想见他,更不想和他说话。刘老师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婚?陈娟说,我想离婚,现在家里刚好又出了点儿事,所以我想先把离婚的事先放一放。
面具后的陈娟沉着应对着刘老师的提问,她看到刘老师的脸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忽明忽暗,双眉不住地在眼眶上动来动去。刘老师接着问,家里出了什么事了?陈娟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嘴了,她胡乱编了一个理由说,我丈夫现在病了,所以我不能现在提出离婚。刘老师说,病得厉害吗?陈娟说,挺厉害的,但现在病情已经控制住了,所以我现在很烦,想解脱,想逃离这个世界几天。刘老师说,你睡了,那你丈夫谁去照顾?陈娟说,我都安排好了,您就不用操心了。
刘老师低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了起来,他边写边说,你就想在我们这睡一会儿,还有别的要求吗?陈娟低头想了想说,您能让我轻轻松松地在您这里睡一会儿吗?其余的要求没有。刘老师说,你打算睡多长时间?陈娟看了看表说,五个小时吧,今晚我还要回家。
刘老师点了点头说,那好吧,一会儿会有护士照顾你,你听护士的安排就行了,希望你能渡过一段美好的时光。陈娟起身和刘老师告别,在那一瞬间,她仿佛从刘老师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那目光有点让她担心,刘老师是不是已经认出了自己?他会对我采取什么措施?会不会让我一睡不起醒?陈娟一边退出了刘老师的办公室,一边思索着很多问题,她被一个小护士带进了一间白房子,一切和龙警官的程序一样,只是陈娟在换完睡衣后主动要求去了一次洗手间。她把卫生间的门关好,又在门前听了一会儿,保证不会有人再进来,这才摘下面具,顿感轻松了许多,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表情是那么复杂,眼神那么混浊,呼吸也更加急促,如同到了一个决择的十字路口,一旦走错,那将无法挽回,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到了那一个世界,在那边有很多人在等待她,陈娟站在镜子前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悄悄打开手里的一个小纸包,从里面拿出几粒黑褐色的东西,慢慢放进了嘴里,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催醒药,她不知应该吃多少合适,一咬牙把带来的五颗都放进了嘴里,然后轻轻咽了下去,最后用凉水洗了洗脸,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小护士有点儿等急了,见了陈娟赶紧迎了上去,她让陈娟先坐在床上,然后安排她依次吃完胶囊,再慢慢躺了下来。护士的脸上永远保持着一种微笑的表情,说,姐姐,你先趴好,我还要给你打一针,放松一些,一会儿就没事了。陈娟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护士说的做了,她翻了一个身,静静地等着。小护士熟练地在她的脖子上打了一针,然后轻轻翻过身躺好,小护士把脸凑了过来,她俩的脸轻轻碰了一下,小护士说,姐姐,好好睡吧。
陈娟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她必须尽快假装睡着,然后再慢慢醒来,因为只给她留下五个小时的时间,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小护士风一样飘走了,周围静了下来,治疗室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大盒子,陈娟感觉困意正一点点向她袭来,她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千成别睡着,千万别睡着。但这种默念反而加速了睡眠的过程,陈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