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魏小来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可以说是美好的。
当夜色像阴霾一般迫近的时候,四周显得越发浓重,仿佛黑暗随着夜色同时从各方面升起,甚至从高处流下了,整个自然界都好像穿着丧服,星星和月亮都叫乌云遮得一点儿也不漏,好像它们完全消失一般。
魏小来的斜上方有一扇小窗,这也是太平间里唯一的窗户,虽然挂着厚厚的窗帘,但借助外面的光亮,还是能隐约看到窗外婆娑的树枝。这时,一只小小的夜鸟展着柔软的翅膀,悄然无声地低低飞过窗前,几乎碰到了窗户,他最终停在不远处那摇曳的树枝上,淡淡地叫了两声,连忙慌张地潜到一边去了。魏小来虽然睁不开眼,但他能感受到外面的勃勃生机,还有那只小鸟,那一定是天使来召唤他了。
魏小来的心中还有最后的期盼,那张纸还放在上衣口袋里,他多么希望陈娟能来再看看自己,能最终发现自己的秘密,也许还能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他在等啊等,然而晚风给他带来了最坏的消息,从家的方向传来了打闹和吵嘴的声音,陈娟和刘老师都已经穷凶极恶了,他们的灵魂完全失去了理智,为了那张纸,打得头破血流。魏小来庆幸自己只留下了几张纸,而且是几张不一定能变成钱的纸,因为自己的试验只进行了一半,那一半是否成功还没有得到验证。他真想劝劝陈娟和刘老师,谁也别争了,就算你们之中有人成功了,拿在手里的钱也会感到发烫。此时他挺想念80分的,她只是想争夺他的身体,拥抱他的灵魂,但她不会利用自己去挣钱,她的爱也许是狂热和无理的,但到底是干净的。
魏小来现在终于可以放弃了,放弃了这个世界,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家和朋友,他彻底原谅了所有的人,他们在世上活着太不容易了。魏小来知道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他本想飞出去看看大家,最后亲一下陈娟的脸,最后看一眼自己建立的“短期死亡实验馆”,最后抚mo一下80分那丝滑的肌肤,在梦中与大家作最后的诀别。
此时此刻,他把这些想法都放弃了,他仿佛看到了太平间那盏发亮的管灯,奶白色的光芒正在为他照路,屋子里的灵魂们都醒了,按老规矩给他做最后的祈祷,他们飘到他的身边,围成一圈,一一与他击掌告别,嘴里说着鼓励他的话。魏小来感到了一种力量,一种让他不再回头的力量,人世间的温暖渐渐消退,灵魂世界正在慢慢加热,他脱去了最后一层人类的禁锢,向着月亮飞去,再见了,我的同胞,我爱过和恨过的同胞,明天你们将看到我肉体的熔化,而今晚我才是真正的升华,我忘掉过去卑下的情操,忘掉曾经的一切努力和尝试,甚至忘掉了水和阳光。
夜已将他那漆黑的翅膀,展在太平间上面了,阴郁沉默的大地,回响着单调的呻吟,上帝把一只手伸了出来,轻轻按在魏小来的脑门上。这时,太平间的木门被重重地敲响了,灵魂都回归到了自己的母体。
老张头带着佟医生走了进来,老头用钦佩的口气说,佟医生,你工作真是负责任,这么晚了还来。佟医生笑着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当医生吗,救死扶伤。明天他就要上路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再看看他,别有什么失误。老张头,你去歇着吧,我看看就走。
老张头答应着走了,佟医生快速走到了魏小来的床前,伸出手在魏小来的身上摸来摸去,突然,那只手停在了魏小来上衣口袋的地方,他的手开始哆嗦,然后轻轻伸进口袋里,拿到了那几页纸,佟医生迅速把纸放进裤兜里,然后装作没事的样子,他环顾一下四周,像昨天一样,扒开魏小来的眼皮,魏小来的眼睛突然射出了一道寒光,把佟医生吓了一跳,他从魏小来的眼睛里读出了愤怒和无助。
佟医生走了,带着风声走的,像是逃走的,没走几步都会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
月亮飞了,飞得很高,魏小来真想追上佟医生,把那几张纸给抢回来,可惜他不能动,那只颤抖的手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秘密拿走了,魏小来已经不会使用暴力了,就算追上佟医生也无济于事。
灵魂也有着急的时候,他舞动四肢,在太平间里不停地飞来飞去,所有的灵魂再一次被他骚动所唤醒,大家无助地看着魏小来,慢慢聚到他的身边,一个灵魂说,你已经离开人世间了,那些东西对你来说就是废纸,随他们去吧,让他们去争吧。魏小来有点不服气,他说,这是我留给陈娟的最后礼物,但让那个医生得到了,我不甘心,我在最后也无法给我的妻子一个合理的交待,这是为什么?我活得太失败了。灵魂说,看来你还在留恋人间,留恋你的妻子,她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还在想着她,她已经不配做你的妻子了。魏小来说,她永远是我的妻子,结婚时我说过的,我不能违背我的诺言,灵魂说,那你还想跟我们一起走吗?魏小来毫不犹豫地说,走,跟你们一起走,我只是再想看看我的妻子,想让她活得更开心一点儿。灵魂说,也许你们真不该分开,她已经来了。
陈娟来晚了,她的梦想一个小时以前就已经破碎了,她一边哭,一边在魏小来的身上摸来摸去,最终一无所获。陈娟放弃了寻找,她拉着魏小来的手,真诚地说,我原谅你了,你在那边好好的,我会想念你的。魏小来如同脱去了一件厚重的衣服,他突然能感觉到了妻子的温度,和第一次牵手时的感觉一样,只是没有了当时的羞涩,而多了几分亲情。魏小来最后的情感在心里澎湃,像一名被赦免死刑的罪犯,他愿意自己的灵魂被流放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灵魂不死,他就有复活的可能,魏小来心里默默念着陈娟的名字,用最后一滴眼泪和妻子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