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扇久闭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残霞投在屋内冰冷的地面上。
她站在门槛边，弓着背，努力睁着唯一的眼，往外面、往马路上张望。银发如同白雪覆盖的枯柳，在风中零乱地飘拂。
她黄瘦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光泽，露出难得的微笑。她看见了我：回来了。
我麻木地应了一声，却不知如何说下文，便用傻笑应付。
老人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也可能根本就看不清。她扶着门框，仿佛一堵颓废的老墙，随时会崩塌似的。她默默凝视着我们一家，唯一的眼里含蕴着热情的火花。我能感觉到老人的内心里那道奔腾的暗流。
十几年了，老伴撒手走了，儿子们先后举家搬迁到了新楼房，孤独的她，每天守着几间老屋。曾经的喧闹，而今烟飞云消。
我不知道老人何时失去了另一只眼。从有记忆开始，她就是用一只眼打量着这个村庄，打量着这个村庄的岁月。
她继续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弓着背转身回到屋里去。她该又要摆弄苎麻丝了。
记得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一个下午无意间走进了这幢马路边的老屋，看见一只眼的女人正坐在窗下。借着淡淡的光，她将一团乱麻在脸盆里蘸了水，然后在膝头上用工具不停地梳理，抽出一根根丝线。这是一项需要耐心和寂寞的工作，一个人静静待在那里，周而复始地来回抽丝，单调乏味。据说苎麻是织造夏布的原料，以人工抽丝的速度，一个月不过能做出两斤左右的细丝，按当前的市价，不过可以换来二三十元。而一只眼的女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下来了。
我进了自家的房里，怎么也忘不了老人的眼神，便忍不住问母亲：她怎么只一个人？
母亲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我补充道：马路边的那个单眼老太太。母亲恍然大悟，叹息一声：还不是婆媳关系弄的。
我嘿然，注视着檐下的燕巢，当年的小燕子已经长大，飞了，如今这里只剩了空巢。不知它们在空中快乐地飞翔时，可还会记得一个叫彭家园的村庄曾经是自己成长的地方？
告别故乡的那日，我专门留意了那扇木门，但我没有看见一只含蕴着热情的眼，没有看见一头白雪枯发。
我惆怅无比。
二
在我印象中，细婆似乎是为买卖而生，几乎每一天，都能见到她挑着两个背篓，踽踽行走在彭家园至县城的马路上。即便在驼背几近直角状时，她依然乐此不疲。
细婆的家与我的家共用一个大厅，厅里安放着两个大缸，每天都由男人将水从一里开外的井里挑回。清甜的井水哗哗地倾入缸中，发出晶莹的光，带来一种轻松的生气。祖父将水倒入东面的缸，祖父的小弟、细婆的丈夫将水倒入西面的缸。雨天，两个老爷们喜欢窝在大厅里，一边绞棕绳，一边唠嗑，天南地北、风土人情、传说轶闻、年景收成，无一不是话题。墙上，几件蓑衣静静地挂在那里，风车靠角落搁放着，一扇做豆腐用的石磨蒙上了灰尘。孩子们在玩捉迷藏，笑声不断跑出屋，珠子一般散落在雨帷中。在祖母的咳嗽声里，矮小的细婆挎着一篮鲜嫩的蔬菜出现在门口，她一边从头顶摘下斗笠，一边说：背老时，这雨下的！
“背老时”是家乡的俚语，意即倒霉透了，这也是细婆的口头禅。这样的情景，在我记忆里深刻而充满温情，仿佛一湾日夜不息的山泉水。
祖母去了。祖父去了。祖父的小弟也去了。整座老屋，八九间房子，只剩了细婆用孤独这块木鱼敲打着岁月。
几乎每次回到村里，都会碰到细婆，她的腰完全弯曲了，断了骨椎一般。她努力地抬起下颌，微笑从深深的纹沟里爬了出来：文斌，你回来了！我点点头，应了几个词，后面便不知该怎样续下去。她两手插在膝头，向日葵花般看着我慢慢走过去。我不忍，重新回去半边脸：您还好吧？好，好，好，细婆频频点头，那样子看上去感动极了。
有时，会在半路与细婆不期而遇。她永远是那个造型，挑着两个背篓，不急不忙，像暮归的牛。只是，她显然老了，让人怀疑她随时会栽倒。她一只手搭着凉棚，目光从眼缝里挤出，落在我的身上，稍稍迟疑，忽然笑得如同一颗成熟的核桃：文斌，你回来了！我马上跟了一句：细婆，你又当闹（赶集）去了！
对细婆的感情，我一直很复杂。朝夕相处，妯娌之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从感情上我将否决权圈定了细婆。可是，昔日的老人一个个走了，当最后只剩了细婆时，我忽然觉得她是那么的弱不禁风，那么的无奈无助。尤其是大堂叔骤然间西去后，她分明成了一截危墙。整一个冬季，我都没有见到细婆。今年大年初一那天，我回了一趟故乡，无意中来到原先的老屋前，映入眼帘的是紧闭的门。细婆不是病了吧？还是故意躲开年的喧闹？小女儿、大儿子的先她而去，无异于雷击，细婆矮小的身躯该承受不了这许多。人生的无常，让老人独对空屋。远离电视的诱惑，远离推杯换盏的浮嚣，甚至远离阳光的造访，茕茕孑立的老人，深埋了所有的心事，听任雨滴落屋檐、叶飘离枝梢。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缩影。我只是在感觉一种孤独，虽然细婆对孤独的感觉不能像我一样用语言、文字来表述，但是，她微小的身影依然是这个村庄某种意义上的诠释。
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些，其实也是我对故乡日益深刻的具象。村庄在我的目光里越走越老，老态龙钟。
也许，这种具象更多的来源于老屋、残墙、衰败的篱笆、枯死的树、干涸的溪流，以及蹒跚的老人。
走了许多老人，也多了许多老人。一年或者几年未曾谋面，目光交汇对视的一刹那间，没有谁不深切地意识到岁月的雕刻之刀有多么的锋利，多么的无情。
祠堂附近的一对老夫妇，就是在岁月的不经意间离去的。老人膝下儿孙满堂，但并不幸运，儿孙择址另立门户了，偶然出现在老屋，多是厉色刺言。久之，老夫妇宁愿自己相依为命，也不愿意看那眼色。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头瘫了。
可以想象到那一幕，七八十岁的人了，老太伺候着老头，老头成日躺在床头，老太忙在田地、厨房、床前，里里外外，如陀螺一般。老头唉声叹气，有许多话要说；老太轻轻拍拍他的肩：把药喝下去。老头便觉得那是老伴的血熬成的。炎夏时，老太摇着扇子驱赶蚊蝇；严寒时，老太将炉火烧得旺旺的。老头忍不住背转身，悄悄地抹眼角；老太轻轻地捶捶他的背：喝，你最喜欢的绿豆粥。老头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到，老太的小脚像一朵莲花，走起来，便如在风中摇曳。
村里的楼房一栋栋矗立起来了，但老头没有看到。他的眼里，只有老太的身影，晨曦涂抹在床头时，这道身影就是他全部的阳光；点灯后，这道身影就是他最后的温暖。老太的小脚不停地在彭家园的土地上丈量，播种、收获，一如她刚刚嫁到这个小村，一如她初为人母之时。
一晃几年，忽然一阵风吹来，灯灭了，老太像秋天里的一棵庄稼，倒伏了下去。
老头傻傻地坐在床上，一滴泪都没有。他一生所有的泪，已经在老太倒下去之前便流干了。
时间不过半年后，老头也去了。
他的家人说，是正常病故的。
但民间里传说，老头是自缢的，舌头伸得极长，眼睛混浊，却在半睁半闭之间。
而我想，无论如何，老头是怀着幸福的心情去迎接死亡的，因为只有在天国，有一个真正疼他的人。
2006年2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