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本已荒芜良久,像其他历史遗迹一样,岁月足以将一切湮没。
但湮没往往成就一种传奇。
终于有那么一天,这个叫金沙的地方,仿佛撩开面纱的神女峰,纵情地向世人、向来者展示着其瑰丽、深厚、幽远的文化沉淀。于是,有了眼前这座史诗一般的博物馆,有了我这次穿越时空的造访,或者,一次深度的文化呼吸。
从南门行不多远,便见到那座燃烧着激情的“太阳神鸟”雕像。四只神鸟,摇曳着凤一样的舞姿,恣情与太阳翱翔。十二道妖娆的火焰,烛照着古蜀大地,牵引着苍生期冀的目光和万物的生灭。人与神之间,似乎因此达成了某种含蓄的契约。活力迸发的图腾,折射出金沙曾经辉映苍穹的前行轨迹。
或许,一切可以在那座遗迹馆里找到。
站在气势恢弘的钢架结构的遗迹馆里,我可以俯瞰到密密麻麻的探方、探沟纵横交错,形同一座废旧的城堡。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成都西郊,2001年2月8日,一个平常日子,一锄下去,震惊、狂喜、膜拜,构织成了金沙重见天日的动人场景。那些三千多年前的身影,渐渐走出岁月的迷雾,重新清晰起来、鲜活起来。他们在做着繁冗而肃穆的祭祀活动,为了一场久违的雨水,或者为了一次无法解析的灾害。祭师身着长袍,腰佩短杖,头戴太阳形冠,神情庄严地站在木结构的祭台上,从容不迫地履行其职责。祭天、拜日、祈年、祀山川。先民们似乎已然习惯于这种表达方式,他们毫不吝惜地献上象牙、鹿角、美石、铜器、玉和野猪獠牙,虔诚地向上苍传递生存与承继的信息。河流在不远处发出微微的律动,好像生怕惊醒了先民们的一个春梦。
一号坑里,发掘的象牙竟然多达八层,最长者近一百六十厘米。我无法理喻金沙的先民为何如此铺陈、如此慷慨。也许,这其中本身寓含着一个王国渴望强盛的心理,以及一个民族对神祇的敬畏、期望。栈道上,我如一个行吟诗人,穿行在先民们曾经穿行的地方。跪坐的石人与石虎并置一处,虎口正对人胸,不知是否有特殊的宗教含义?铜立人青锈斑驳的背后,又隐伏着怎样的神巫文化现象?太多的疑问,太多的眺望,太多的思潮。我甚至能感应到,他们也在远方默默注视着我。
有谁在琅琅而吟:“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蜀地的丰饶多彩,无时无刻不令我这颗漂泊的灵魂站在高处眺望。
眺望中,我看到了金沙曾经的森林、阡陌、村寨、城池,看到了那些有着春草一般疯长的爱情男人和女人,看到了孩子们在摸底河边、大榕树下嬉戏追逐的情景,还有,连那威严的族长也忍不住绽开难得一见的笑脸。应该也是今天这样温暖的阳光,从木骨泥墙的屋顶滑落在井沿,将汲水女子的身影投在水面。男人挥着木耜,在田间地头不辞辛苦地劳作,春风吹拂里,似乎若有所思,他直起腰,往家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乐意沉醉于如此寻常的想象空间里,从一个陶瓮、一块碎片、一方玉器出发,去捕捉历史深处遗漏的细节。金沙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由商而周,历史的藤蔓缓缓延伸到了春秋时期的腹地。金沙的日子春播秋收,甚至有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况味。
我的确无从猜测古蜀先民在三星堆的辉煌落幕后,是如何迁徙到了金沙这个地方。他们经历了何等的嬗变、阵痛和衰微?他们穿过了怎样的风雨、生死长廊,才重新创造了田园生活、原野牧歌?抑或战乱,抑或自然灾害,抑或王国构筑发展新平台的需要。无人作答。眼前,只有扑朔迷离的历史烟尘,而堆积如山的陶片,分明是一只只远古文明的眼,在执著地守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我更无从考究金沙是如何走入历史的角落而最终隐没在荒原。也许,吞噬与抗争,生与死,离别与欢聚,永远就是矛盾的两面,一对猛兽的相搏。
像一场盛宴散去,留下的是寂寞。
像一曲终了,更长的是漫漫沉静。
像帆影消尽,悠悠不绝的,是一江春水。
只剩了四只神鸟,自由、和谐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不倦地飞翔,那儿,有着光明、生命和永恒。
我感到自己踩到了土壤上那些苔藓一般的颜色。我感觉自己其实就是先民们无意间掉落在乡野间的一颗草籽。
难道,这个谜一般的地方,竟然会是一个游子在夤夜月下对故乡怀想的一种疼痛?
别离时,我无意看到那熟悉的太阳神鸟图镶嵌在陈列馆正门的顶端,熠熠生辉,仿佛背负着金沙三千年来的嘱托,向那浩瀚苍穹骄傲飞翔。
2009年4月19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