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想到,我会是在七月的骄阳里前往探访梅关古道;更没想到,梅关古道竟是这样的冷清,仿佛月色下的一抹早霜。
梅岭就在脚下。一千多年的历史像那灌木丛里的野花,散发着不为人所沉醉的清香。沿着山体,顺着山势,越北往南,一条曾经的黄金通道,光华蜕尽,重新回归到大庾岭的苍莽之中。
我再次感觉到了岁月的力量。
也罢,不能探梅,走一走古驿道,看一看骑越赣粤两省的梅关,仍不失为一桩好事。
溪水依然潺湲,阳光依然灿烂,青石在青草的掩伏里做着寂寞的旧梦。眼前簇拥着梅了,一树牵着一树,虽然没有压枝的花骨朵,也没有东坡先生笔下“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的景象,但我努力地去捕捉那些久远的气息,黄昏、老马、苦吟、疲惫的身影,重重叠叠,奔涌而来。梅子里的香甜浸润不去千年的沧桑与彷徨。南粤雄关上下,梅岭驿道南北,深藏了多少往事,仿佛漫山遍野的梅,开着,也败着;傲着,也衰着。
梅岭最早的拓荒者,应是战国末期的梅,一位大禹的后人。他和越人为避秦乱,开始了南迁之旅,并在大庾岭南麓、浈水之上披荆斩棘,筑城垦地。河谷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一扇沉重的门终于开启,中原文化与百越文化水乳交融了。南岭以南,不再是瘴疠蛮荒之域,不再是世人闻之色变的南迁之地。秦汉时,筑横浦关于梅岭顶上,后毁于战火;北宋灭南汉后,重新修路筑关,名曰“梅关”,以分江广之界。秦皇南征、赵坨割据、杨仆平南越、太平军骁战,烽火熏黑了梅关古道的须发,化为乱石中的荒草。我的目光,只剩了绿荫掩映下的一条驿道,以及恍恍惚惚的猜测。
我踽踽地落在同伴的后面,用手机记录着瞬间的感觉、意象。不经意间,看见右侧蹲着一座不大的建筑,朴实无华,仿佛老北京的四合院正门。原来是“夫人庙”。有门联道:“夫布慈云天上佛,人施法雨海中仙。”这庙里供奉的,竟是唐代名相张九龄的爱妾戚宜芬。原来,张九龄当年奉诏开大庾岭路,贯通五岭南北,从而“疏凿真能迈禹功”。传说期间凿岩遇阻,身怀六甲的戚夫人舍身助夫,成就千古大业。我愿意相信也愿意倾听这样的民间故事。古道新梅,暗香疏影,蕴涵的便是一种人生意境。
远远地,终于仰望到了那座传说中的梅关。坡顶山巅,孤独地耸立着这么一个关楼,仿佛一位隐者,不,更像一位被流放的贬臣,久久盘桓于此,不肯南下。我的脚步迟滞起来,慢慢爬坡,如同顶礼膜拜,朝圣似的,一步步接近梅关关楼。在南面关门上,镶嵌着“岭南第一关”的石刻,北面则书写着“南粤雄关”字样。“地当庾岭要口,为南北襟喉”,史上对梅关的美誉毫不犹豫,更有甚者,谓之“诚东南天地一大枢键”。历经兵燹祸结,残关不过区区六七米高,却依然透着一种与世俱来的雄伟,一种数代浸淫终成正果的贵族气质。梅关的确应该骄傲,有了它的存在,有了它脚下这条驿道的存在,岭南才有了异彩纷呈的文化浪花。
我忍不住抚摩着残砖破壁,倾听赣粤两地的山岭流水透过关门对话。江西的大余县城就在山脚,而驿道的另一头,则挑着广东的南雄市。宋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九月,连遭贬谪的苏轼携侍妾朝云和三子苏过越梅岭,开始其人生最后的跋涉。东坡先生曾两度走过我此刻驻足之处,却无缘见识得“通宵雨滴急催梅,枝北枝南晓尽开。多谢花神好看客,随车十里雪香来”的景致。风烛残年的苏轼在岭南熬过了头尾七年,总算是活着北归,然而,朝云、苏过却成了梅关之北的两座孤坟。不知先生拄杖告别岭南之时,孑然站在这山巅云间,可曾再有勇气蓦然回首?那年,有了先生浊泪的浇灌,梅花该开得艳丽绝伦。
在对于梅关的设想中,我是为看梅而来。“一路梅花一路诗”,兼有盛、奇、雅“三绝”的岭梅,曾经令我浮想联翩、心驰神往。我绝不曾预想,梅关的深处,埋藏着太多的沧桑、太多的郁结、太多的心事。仓促之中,我无法更好地对梅关作一次深度阅读,只是徒劳地在断砖、残垣、藤蔓、荒草间一遍遍地寻找什么。其实我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的动机,但我一定要努力去找一个入口,像梅关的门,跨越了,也就彻底给思想松绑了。
关楼的北面,摆着几个不大的摊,一位大嫂正忙着招揽生意。她说,自己是大余人,山下有她的家。
我张眼望去,驿道淡定地消失在苍茫的山岭之中。此时,我也是一位走过千山万水的游子,站在这分水岭,由南向北,去寻找、去眺望自己的家。
2009年7月1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