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辗转,走进燕坊的时候,已近黄昏。这座庐陵古村,正与斜阳依依道别。
我沿着一条幽深的绿荫小径闲散地走向古村的腹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二十栋大院”,一幢幢清代的老屋,青砖黑瓦、飞檐翘角,静静地牵手排开,像一幅江南的水墨图。院落外便是菜园,周围垒着弃砖,摇曳着翠绿的棕叶,柚子、橘子沉甸甸地压在枝叶间,仿佛孩子们挂上去的灯笼。屋门多为敞开,似乎在耐心地等候主人的归来。
不曾料想,燕坊竟是以如此恬淡的面容呈现于我的面前。见惯了喧嚣与浮华,听惯了风声雨声,燕坊已经懒得去刻意梳妆粉饰,只残留着那缕缕霞光在屋脊作着最后的散步。更多的、本来的宁静,漫及村庄的每一根经脉。我想起了暮年里的壮士,想起了晚风吹拂的故乡。
“水木清华”坊算得上是燕坊的出彩之笔。这座建于晚清的砖石结构建筑,耸峙于水塘边,以暗红、纯白为主调,置身青灰色的古屋间,显出几分鹤立的清高。斑驳的木门上,一对铁环扣业已锈蚀,几缕阳光寂寞地渗漏在上面。不远处,一口水井躺在坊前,清亮亮的可见人影。参天树木将鹅卵石径、池塘遮蔽得影影绰绰的,绿间透着黛色,迷蒙而幽远。眼见得夕阳从居高处无声地滑落下来,化成斑斑点点,静穆地依附在这个七百多户人家的村庄。
无意间,我瞅见几米开外,有一位老人站立在一幢老屋的檐下,痴痴地注视着我,那张榆树皮一般的黑脸膛上露出些许迟疑、惶惑。
难道,我这个不速之客,竟然唐突了他平静的日子?
我看着他缓缓走向深巷,恍惚间,又见那些奔走于云贵、湖广、江浙的燕坊先人跋涉归来,兴土木,建宅第,以既不类同北方合院式、又有别于江南天井式的独特建筑风格诠释着特有的故土情结。一种对商业的理解,倾注在对家园的深情,这也许是燕坊最大的亮点。
鹅卵石路蜿蜒向深处,犹如缀满碎花的绸布。不时见忙着活的村民,或往牛嘴里塞着稻草,或慢条斯理地在菜园里整理沟壑,或将洒着余晖的衣物收拾起来。比及渼陂、流坑,这儿少了市声店铺,更具备自然村的形态。据说村里生息着八个姓氏人家,其房屋间往往隔着菜地、古树、池塘,这使得绿意荡漾在燕坊的每一个角落,这使得燕坊的明清建筑仿如镶嵌在绿缎上的明珠。
一座穿越八百年风雨的村庄,阅尽沧桑后,依然坚守着那份从容淡定。
我走进了巍峨皇大的“三槐第”。这座建于清代的王姓祠堂,如今被开辟成吉水县的文物陈列馆。昏黄的光线下,我又读到了一个徐孺子式的故事。原来,“三槐第”的来历,是因山西王氏先祖不愿为官,栽三棵槐树立誓明志,其后人便建祠纪念。我也读到了燕坊壮美辉煌的往昔。青砖间,诉说着“王世太商号”、“力诚商号”、“饶氏宝兴裕商号”的风光鼎盛;黑瓦上,沉淀着时间沧桑的无字大书。祠堂前的水塘已被浮萍覆盖,绿得直逼人眼。岸边的几棵古樟荫翳蔽日,斜向空中。牧归的牛叫声、孩童的嬉戏声、老人窃窃的耳语声、清脆的鸟鸣声跟随着夕阳的暖色调滴落在水面。我徘徊在池边那块高大的影壁前,一边纳闷,一边又忍不住赞叹,燕坊的先祖已经将整个村庄当做园林来经营了。
脚边的水田翻滚着微黄色的稻浪。几只鸡舒适地在树下踱步。野草疯长的田埂路自村头延伸向远山。一切,跟我成长的村庄记忆相似。暮色里,我仿佛聆听到了纳兰性德的吟咏:“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我走访的最后一处建筑是清代的复初书舍。此时,夕阳彻底告别村庄,天际仅挽留着薄薄的微光。我隐约辨析着门口那副白描的对联,道是:“学究天人润源远绍,名登翰阁科第高骞。”想来,书舍虽小,主人却是志在极顶,希冀学子心系宫阙的。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气迎面袭来。我已经看到了一派凄败的景象。厅堂里,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狼藉一片。阴暗中好像有一双冷眼在凝视着这座小院。花谢后,是满院的落寞,我忽然涌起一种惆怅和悲凉,我今日看着的燕坊,未来又该走向何方?
别离时,遇见一位行色匆匆的老人。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自言自语道:“没什么看的,不过是些老房子。”
我没有吱声。老人说的是实在话,可我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掉转,默默看着燕坊隐入夜色。那星星点点的灯火,不就是村庄最暖人、最生动的语言?
2008年10月3日于吉安